
【寧靜】大理S彎(散文)
大清早的S彎,是被露水叫醒的。
石板路還泛著潮,腳踩上去有點涼,像踩在剛從洱海里撈出來的石頭上。路邊的蘆葦叢帶著水汽,葉子尖上掛著水珠,風(fēng)一吹,水珠就順著葉稈滾下來,“嗒”一聲落在草窠里,聲音輕得很,倒比遠(yuǎn)處漁民搖櫓的“吱呀”聲還清楚些。
太陽還沒爬過對面的山,天是淡青色的,像剛?cè)竞玫牟?,還沒晾干。洱海的水也是青的,平得像鏡子,把天和山都裝進(jìn)去了。遠(yuǎn)處的山尖尖上,有幾縷云纏著,白得發(fā)虛,像棉花被扯松了的線頭。這時候的S彎,像被誰用墨筆輕輕勾了幾道彎,水是墨,岸是紙,風(fēng)一吹,墨色就淡了些,倒更顯空了。
最先來的是牽馬的阿姐。馬是白馬,鬃毛被梳得順順的,尾巴梢上綁了朵紅山茶。阿姐穿著藍(lán)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曬得微紅的皮膚。她牽著馬,慢慢走在水邊的路上,馬蹄踏在石板上,“篤、篤、篤”,節(jié)奏勻得很,像誰在數(shù)著步子。馬偶爾低下頭,去啃路邊的青草,阿姐就停下來等,手里的韁繩松松地繞著,眼睛望著水里的云,像在想什么心事。
天慢慢亮透了,人就多了些。有背著畫板的學(xué)生,蹲在路邊,支起畫架。畫筆在紙上劃,“沙沙”響,像春蠶在啃桑葉。學(xué)生時不時抬頭看水,又低頭畫,筆尖的顏料滴在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藍(lán),倒比水里的顏色還鮮。
賣早點的攤子支起來了。竹篾編的桌子,矮矮的,擺在老槐樹下。老板是個胖大叔,系著白圍裙,手里的鍋鏟敲著鐵鍋,“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響,喊著:“餌絲——粑粑——”聲音敞亮,像扔在水里的石頭,能蕩出老遠(yuǎn)。有人坐下,要一碗餌絲,大叔就從鍋里舀出熱湯,“嘩啦”一聲倒進(jìn)碗里,撒上蔥花,綠瑩瑩的,看著就暖和。
S彎的路是跟著水走的,拐過來,繞過去,像條沒睡醒的蛇。走在路上,總覺得前面還有一個彎,等走到頭,又冒出一個來。水邊上的樹也跟著路彎,柳樹的枝條垂到水里,被風(fēng)吹得輕輕擺,像姑娘們散開的頭發(fā),掃得水面癢癢的,起了一層細(xì)微波紋,一圈圈蕩開,碰著岸邊的石頭,碎了,又聚起來。
太陽升到頭頂?shù)臅r候,水就活了。光落在水面上,亮得晃眼,像撒了一把碎銀子,被風(fēng)推著,往前跑。有小船劃過,木槳“吱呀”一聲,把銀子劃成了兩半,船尾拖著一條白亮亮的水線,慢慢又合上了。船上的人戴著草帽,手里拿著魚竿,魚線垂在水里,一動不動,像懸在半空的線,連影子都跟著靜。
路邊的花也開得熱鬧。三角梅爬在石墻上,紅的、紫的,一團(tuán)團(tuán)擠著,花瓣被太陽曬得有點卷,倒更艷了。有人停下來拍照,手機(jī)“咔嚓”響,驚飛了停在花枝上的蜻蜓。蜻蜓是藍(lán)的,翅膀透明,飛起來沒聲音,像一片薄玻璃,掠過水面,點了一下,水紋就一圈圈擴(kuò)開,把岸邊的倒影都晃亂了。
中午的風(fēng)是暖的,帶著水的潮氣,吹在臉上,像剛洗過的帕子。賣冰粉的阿姨推著小車走過,玻璃罩子里的冰粉亮晶晶的,紅糖漿在底下沉著,像一塊化不開的琥珀。阿姨的聲音軟軟的,“冰粉——甜津津的冰粉——”,尾音拖得長長的,被風(fēng)一吹,就飄到水里去了。
最靜的時候是午后。太陽偏了點,影子長了,斜斜地鋪在地上。擺攤的人大多靠著樹打盹,草帽蓋著臉,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被風(fēng)掀得輕輕動。水里的云也懶得動,像被凍住了。偶爾有自行車騎過,車輪碾過石板路的接縫,“咯噔”一聲,又靜了。聲音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水里,慢慢沉下去,連漣漪都沒多少。
水邊的蘆葦長得高,能沒過人的腰。風(fēng)吹過,蘆葦就“沙沙”地唱,調(diào)子忽高忽低,像誰在哼沒譜的歌。有鳥鉆進(jìn)去,蘆葦叢晃了晃,露出個小小的灰影子,又不見了。鳥叫得清脆,“啾——啾——”,一聲長,一聲短,像在跟蘆葦對唱。
傍晚來得慢。天先是變成淡粉,又染成橘紅,最后成了紫藍(lán)。水里的顏色跟著變,像打翻了顏料盒,紅的、黃的、藍(lán)的,混在一起,倒比天上的還好看。歸船的櫓聲多起來,“吱呀——呀——”,一聲接一聲,像誰在數(shù)著回家的步子。船上的漁燈亮了,一點黃暈,在水里晃,像掉在水里的星星。
人漸漸少了。學(xué)生收起了畫板,畫紙上的S彎還留著最后一抹夕陽;胖大叔的攤子空了,鐵鍋洗得干干凈凈,倒扣在桌子上,盆底還沾著點蔥花;阿姐牽著馬往回走,馬尾巴上的山茶花蔫了點,倒更紅了,像滴在藍(lán)布上的血。
月亮出來的時候,路就靜了。石板路被月光照得發(fā)白,像蒙了層霜。水邊的樹影黑黢黢的,投在水里,跟著水波輕輕晃。有晚風(fēng)吹過,帶著點涼意,吹得柳樹枝打在石頭上,“啪嗒、啪嗒”,像誰在敲門。
偶爾有晚歸的人,腳步聲“踏、踏”地響,走幾步,停一下,大概是在看水里的月亮。月亮圓圓的,在水里浮著,像塊沒磨好的玉。人一走動,月亮就碎了,成了一片銀晃晃的光,等人走遠(yuǎn)了,又慢慢拼起來,還是圓圓的。
夜深了,S彎就只剩下水和風(fēng)。水“嘩嘩”地拍著岸邊,一下一下,像誰在輕輕喘氣。風(fēng)穿過樹縫,“嗚嗚”地響,調(diào)子空落落的,像在說什么悄悄話。石板路上的露水又厚了,踩上去“噗嗤”一聲,軟乎乎的,像踩在云里。
遠(yuǎn)處的村子里,偶爾有狗叫,“汪汪”兩聲,又停了,倒顯得更靜。星星都出來了,擠在天上,亮晶晶的,有幾顆掉在水里,跟著水波晃,分不清哪顆是天上的,哪顆是水里的。
S彎的彎,是水走出來的。走了幾百年,還是那么慢慢悠悠的,不慌不忙。人來了,人走了,像水里的波紋,來了又去,只有這水、這風(fēng)、這月亮,還在這兒,守著一個個彎,把日子過得輕輕的,像水面上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