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下坑(散文)
在七八月份的酷暑里,“下坑”一詞自帶涼意屬性。
下坑在八九十年代的農(nóng)村很火,可能以前也火,只是我出生在八十年代無法回頭去感受。下坑,聽起來有幾分土氣,它好像只屬于農(nóng)村。如今很多城里人知道游泳,但未必知道下坑。
我記不得,自己最后一次下坑是什么時候?是初中畢業(yè)后,還是高中畢業(yè)后,還是……完全想不起來。當時我不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下坑,如果知道,我定會留個紀念。至少會把那天的場景多在腦子里過幾遍,以備多年后寫這篇文時能想起來。
世上沒有后悔藥,就像和某人一次很平常的見面,有可能就是此生最后一面。有點兒沉重,但這是事實。很多時候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卻忘了世事無常。很多平常的事,普通的物,錯過即是永別。
我不是旱鴨子,卻“旱”了好多年。
我到底還會不會游泳?我自己都不知如何回答?;蛟S會吧?這技能學會了,應該不會忘,很少聽說有鴨子被淹死嘛!
如今每年暑假,縣城的游泳班報名很火熱。朋友圈里頻繁刷到游泳館的廣告。孩子們在清澈的泳池,穿著五顏六色的泳衣嬉戲。不知為什么?我并不羨慕他們。他們像一條條五顏六色的金魚被放在魚缸里。
純凈的水質(zhì),人工種植的水草,沙石,“咕咕”冒泡的氧氣泵??瓷先ソ痿~們很閑逸,但我總覺得它們很可憐,一生要被困在這逼仄的空間里。我希望它們是從小就被人工養(yǎng)殖在魚缸里,它們不知道什么是池塘,什么是河,什么是江,什么是湖,什么是海?不然,它們的一生會郁郁寡歡。
在我們縣城西郊有一處濕地公園,“金牛湖濕地公園”這里有一座筆架山,山南端是一片人工湖,叫金牛湖。每年夏天,這里有一處淺水區(qū)可以游泳。晚飯后,從縣城和附近村子有一些人會來這里夜游。
每聽到有人說去金牛湖游泳,我心底總會泛起一絲沖動,也想去游一游。想歸想,從未實施過。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是怕自己忘記游泳技能,還是怕被工作人員抓現(xiàn)行,還是對金牛湖的水深有些忌憚。不管是哪種原因,至今未能成行。
游一游的想法,雖未能實現(xiàn),但它一直都在。
前幾日,晚飯后,我和妻子去村南橋頭散步。走在河堤上,看著河面在黑夜里反射出的光亮,想起以前。
橋南這片河道很寬,早春上游放水,河水很湍急。我放學后喜歡趴在橋頭上,看水爭先恐后地鉆入橋洞。它們太頑皮了,好像前方有什么東西在召喚著它們。
它們一次又一次撞擊著橋墩,夾雜著泥土味的水珠偶爾濺在我臉上,這讓我很興奮。我們這里離黃河很遠,離長江也很遠,離大海更遠。課本上學到的“波濤洶涌”“驚濤駭浪”“洶涌澎湃”“濁浪排空”,這些成語,我無法理解。但當看到橋墩下?lián)頂D的河水,泛起的浪花,這些成語被具象化。
夏天,河水便不再那么急著涌向前方。渾濁的黃河水經(jīng)過一天天沉淀,變得清澈起來。大多數(shù)時候,風平浪靜,它好像累了。一陣風吹,微波蕩漾,波光粼粼,給人一種靜謐之感。隨著“撲通”一聲,打破這詩意的寧靜。
橋南,橋北,像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
不一會兒,水面上滿是孩子們的身影。他們個個很精瘦,皮膚黝黑略顯蠟黃。橋下這條河叫“四新河”,它源頭在哪里?我不確定,但我知道在聊城段它是一條很寬的河,向東南延伸,越來越窄,走到王廟村東側被蘆葦吞沒,流到我們村南河道逐漸變寬,變深。
河堤上,種滿柳樹。其中有一棵向著河道傾斜。我們喜歡站在上面,往河水里跳,好像誰敢跳下去,誰就是勇士。跳到水里,幾個人開始比賽扎猛子,看誰憋的時間長。比賽從南岸游到北岸,看誰游的來回多。玩膩了,便順著河道往東北方向游。
橋南側是一片開闊水域,河水較淺。孩子們在這里摸魚,打水仗。扎個猛子,雙手用力挖出一塊淤泥,悄悄探出水面。瞄準其中一個同伴的頭砸過去。啪,一塊黃泥緊緊貼在他頭發(fā)上。使壞者迅速扎進水里,片刻后,若無其事地探出頭來,好像剛才的事與他無關。洋洋得意之際,一塊泥巴重重地砸在他肩上。一聲驚呼過后,看向水面,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他只好潛入水中,洗去肩膀上的泥巴,順手挖上一塊淤泥,準備反攻,主打一個出其不意。
大家玩膩了打水仗,就去橋洞處冒險??凑l有膽量從狹窄的橋洞里鉆到拱橋北側。橋洞里很黑,水也涼,陰森森的,給人一種壓迫感。期間憋不住氣,抬頭會碰到橋壁,喝幾口水。心生懼意,加快游速,待看到光亮,猛地抬起頭,空氣真好,光明真好,大有一種死里逃生之感。
橋北,河道西側是一片灘涂,上面種滿成人手臂粗細的柳樹。在雨季,這里變成淺水區(qū),為村里年齡較小的孩子提供了戲水的地方。河道也較淺,最深處也就一米半左右。
與這片灘涂一路之隔的西邊還有一片水域。是該叫它坑,還是該它叫塘,還是該叫它灘呢?它都像一些又都不像。村里人還是喜歡叫它坑。這里也是孩子們嬉戲的地方,但水很淺,大多還都是雨水,水質(zhì)很差,常有村民鴨鵝在這里游泳。水深一米左右,水里長滿粗壯的柳樹,岸邊長滿榆樹、楊樹。
這兩處地方,大人們很少來,他們都去村北齊后支渠。
齊后支渠是村里主河道。出村路必經(jīng)過一座獨孔拱橋。在我小時候,橋翼是粗沙灰質(zhì),如今細沙灰質(zhì),很光滑。每年早春,這條河道兩側滿是機器轟鳴。夏天,主要水源是雨水和黃河水,水質(zhì)很好,魚蝦居多,因離村子有一段距離,很少有鴨,鵝。
拔草回來的村民,會在橋頭處淘洗一下草,順便跳到河里,洗去一天的乏累。大一些的孩子,會站在橋頭上往下跳,“撲通,撲通”。這里的橋洞比較大,鉆起來沒那么恐懼。
在老家大門外,有一處宅基地,因主家沒能力把它填平,它一直是個坑??雍苌?,水的來源主要是雨水以及村里污水。水質(zhì)可想而知,但不知為什么?這里還是個比較火熱的游泳地。大人,小孩都喜歡在這里游一游。我第一次在這里游泳,才五六歲,拿著家里的水桶,學著別人瞎撲騰。大坑東側有一棵大柳樹,我常抓著樹根練習游泳。
我們村南緊鄰的是小陳莊,陳莊有一處魚塘。是游泳的好去處。夏季每天晚上,這里都擠滿男女老少。水比較深,不會游泳的孩子,大都在邊上由父親或母親看護著,抓著樹根瞎撲騰一陣。男人和女人在兩個區(qū)域,拿著毛巾擦拭身體,擦拭完,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朝魚塘深處游去。游一個來回,便回家休息了。
小時候我常住在三舅家,三舅離魚塘直線距離不到百米。有時候臨近凌晨,隱約間還能聽到,有人游泳撲騰的聲音。有節(jié)奏的,沉悶的“撲通,撲通”慢慢淹沒在酷夏的午夜,淹沒在我的夢里。
我從村南小河學會游泳后,便跟著大一些的孩子去深水坑。出村向東是鄧莊村,村北有一個大坑,很大,很深,坑南側有一個大土山,很高,很陡。在坡上有一條十幾米光滑的滑道,我們都叫“大滑梯”。這是一天天用屁股磨出來的。我們爬上土山頂,依次排好,坐在滑道上,喊出一句響亮的口號,順勢滑下,感受急速帶給身體的刺激,倏忽間,滑進水里。這條細長的滑道承載著童年無數(shù)快樂。
這片大坑一分為二,北半是稠密的蘆葦蕩,南半是一片至少兩到三米多深的水域。這里常年不斷水,具體是雨水還是河水不好說。記得最北側好像有一條河溝相通,應該也是河水雨水各半。這里水質(zhì)極好,雖然蘆葦蕩有鴨,鵝,非但不影響水質(zhì)。偶爾游累了,還能進去摸鴨蛋。鴨蛋數(shù)量很多,有些已經(jīng)壞掉,便被我們當成臭蛋打仗用。新蛋就拿回家煮著吃。很好辨別,拾到鴨蛋,用手晃一晃,手感為固體則是好蛋,手感為液體則是壞蛋。
南半水域,東西向大概有三四十米,南北向也得二三十多米。從南側到北側游一個來回,是很費體力的。大多數(shù)人,需要在蘆葦蕩的淺水區(qū)歇一會兒。如果真能游一個來回,便被我們奉為英雄,如果一個猛子能扎到頭,更會讓我們?yōu)橹偪瘛?br />
每個暑假,吃過午飯,村里一大幫伙伴,就集合起來朝鄧莊大坑開拔。穿過一片玉米地,穿過一片鹽堿地,穿過一條河溝,走到土路和柏油路的分界線,踏上柏油路,左側是鄧莊磚窯,右側是一廢棄煤場,向前五十米,路北側就是土山,隨即就聽到孩子的嬉鬧聲和腳面拍水的撲通聲。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只穿一個褲衩,也無需再脫衣服,爬上土山,依次滑下。
我曾學著大一些的孩子,游到最深的地方。把右手舉起來,垂直下沉。下沉過程中,我會睜著眼睛,水的顏色由淺黃色變成黃色,變成綠色,變成墨綠,變成褐色,變成黑色。水溫,由溫熱變溫,變涼,變冷。隨身體下降,我感受到一種未知的恐懼,兩三米深,卻遲遲不到底,好像誤入無底洞。
越往下越害怕,但心不甘,繼續(xù)下沉,直到踩到軟軟的坑底。那種軟給人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踩在一個怪物身上。趕緊用力一蹬向水面游去。整個過程會有一種突然被一只大手拽住的錯覺,恐懼加倍。此時只想趕緊冒出水面。隨著水溫增加,顏色變淺,頭露出水面,剛才收緊的心,慢慢放松。奮力向岸邊游,眨眼間,又加入玩樂的隊伍。仿佛剛才的恐懼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不知不覺,近三十年過去了,一切仿佛都還在昨天。細算起來,我差不多得有至少二十多年沒下過坑了。游泳動作還都記得,會不會游另當別論了。即便會游的話,體力也跟不上了,游不幾米就得氣喘吁吁。
如今,坑也好,河也罷,水質(zhì)大多令人堪憂。魚蝦以及其他水生物也不像以前那般豐富。城里家家有熱水器,農(nóng)村戶戶有太陽能,洗澡無需去下坑?!跋驴印边@個老土的詞,活成成了一個時代的記憶,成了我兒時的一場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