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的太陽照在絲線潮上，微風過處，波光鱗鱗，明亮但不刺眼。偶爾有些蒼蠅和蟲子落在水面上，便成了那些小釣子（湖北的俗稱，一種經(jīng)常浮在水面上覓食的小魚）的美味。油菜花已經(jīng)開得蓬蓬勃勃，蜜蜂不知疲倦地飛著，麥子已經(jīng)過膝了，青蔥而挺拔，這是江漢平原上的一小河岸邊的風景。
　　 素有千湖之國、魚米之鄉(xiāng)的江漢平原上，這樣的小河隨處可見，因河面窄小而得名絲線潮，這個村莊的名字也因此名為絲線潮村。
　　 海波爹坐在門口抽煙，思索著什么，顯得煩躁而無奈。海波爹大名鄧昌發(fā)，是取昌盛發(fā)達的意思，可是快四十的人了，也沒有昌盛發(fā)達的跡象。
　　 “當——當當——”一個算命先生有節(jié)奏地敲著叮當，（一種很小的銅鑼，是算命瞎子招攬生意的一個標志，敲打著以引起別人的注意來招攬生意，那種特殊音調(diào)讓人們一聽就知道是算命瞎子來了）走過來，頭向一邊歪著，他總是這樣走路，仿佛這樣走更穩(wěn)當些，一邊敲一邊用竹杖摸索著前行?？吹剿忝壬嚥l(fā)眼前一亮，大聲音說道：“唉，先生您過來一下?！彼忝壬犚娪猩?，便駐足轉(zhuǎn)身朝鄧昌發(fā)走了過來。
　　 鄧昌發(fā)客氣地給算命先生搬了椅子倒了茶，還恭敬地給他遞了煙。算命先生斯條慢理地坐下，品了一口茶，然后說道：“先生是問命運，財運、還是婚姻？是替別人問還是自己問？還是抽彩頭？”鄧昌發(fā)嘿嘿一笑說：“我呀，不問命運，不問婚姻，只想問個最簡單的東西。”算命先生說：“那您就問?！编嚥l(fā)說：“您是個能掐會算的，肯定能把有些東西算出來，我就直說了，您說今天晚上的碼開幾號？您要是說得準，我給您一張老人頭?！彼忝壬@得有些驚奇：“先生您問這個是不是問錯人了？我一個算命瞎子，知道一點八卦，給人算財運、官運、婚姻、命運，但是從來沒有算過什么碼。不怕您笑話，我如果有這本事，我也不這樣風吹日曬地天天出來討生活了。問碼那是白小姐的事，我一個瞎子算不了，先生如果不問命運那我就告辭了?！彼忝壬膊皇斟X，說完便準備起身。
　　 “哦，您慢點走?！编嚥l(fā)站起來打發(fā)算命先生離開。
　　 “不好意思，您慢點忙。”算命先生依舊用竹拐杖敲打地面摸索著前行，當當敲著他的叮當。
　　 鄧昌發(fā)很是失望。不過想想也對，如果瞎子把這能算出來，那還出來受這份罪干什么！他又回到自己的思緒上來了，最近買碼，一直看好那個47號的豬肖，都過去那么多期了，還是沒有出來，這讓他又懊惱又不甘心。
　　 老婆從田地里回來了，肩上扛著重重的一框紅薯，汗珠也從額頭上沁了出來。鄧昌發(fā)上去幫忙把那框紅薯從老婆身上卸下來，背到自己身上朝屋里走去。
　　 鄧昌發(fā)老婆叫周遠蘭，心細而膽小，嫁給鄧昌發(fā)吃了不少苦，一是鄧昌發(fā)也沒什么本領，再個他也不是那種特別本分勤快的，總想著能不勞而獲，所以鄧昌發(fā)并沒有帶給她多少幸福，而且自從鄧昌發(fā)迷上了買碼，讓原本并不寬裕的生活變得更加拮據(jù)。周遠蘭屢次勸說鄧昌發(fā)不要再買碼了，也別想那歪財，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過日子，可是鄧昌發(fā)哪里聽得進去，而且鄧昌發(fā)總是振振有詞地說，買碼還不是為了讓家庭好起來，一旦中了，抵在家里干半年活甚至幾年活，還吃這些苦、受這些罪干什么？周遠蘭又反問，那你買到現(xiàn)在倒是中過幾回呢？你到底賺了多少錢呢？鄧昌發(fā)說那是他運氣沒到，總有天會中大特碼的，你就等著?？傊詈筮€是老婆說不過他。
　　 “爸、媽，我回來了?！?br />　　 這天是周五，下午六點多鐘的時候，正在讀初二的鄧海波從學?；貋砹?。見到兒子回來，父親并沒有多少高興的神色顯露出來，相反倒是有點厭煩的情緒。
　　 母親倒是很高興，兒子學習成績是中上游，平時還算聽話，也不亂花錢，還比較心疼父母，兒子回來給了她心理上一點安慰，給平淡無趣的家庭增添了一些生氣。
　　 母親幫海波把書包從背上拿下來：“飯在灶屋里留著呢，自己吃去吧?！?br />　　 海波沒有走到灶屋，卻從書包里掏出一張印刷紙，遞給了父親：“這是學校發(fā)的，讓學生拿回來給家長宣傳?！编嚥l(fā)看看，上面這樣寫著——
　　 尊敬的各位村民，地下六合彩是個人私彩，是一種國家明令禁止的違法行為……地下六合彩的蔓延，造成嚴重的危害，參與的彩民整天沉迷其中，期望一夜暴富，不務正業(yè)影響正常社會生產(chǎn)；大量資金被卷走，影響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由此產(chǎn)生的各種糾紛，導致刑事案件增多等等。希望廣大村民一定要對買碼（地下六合彩）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堅決打擊碼莊，歡迎大家舉報；積極宣傳危害，堅決不買、不參與，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做出貢獻。落款是鎮(zhèn)政府。
　　 鄧昌發(fā)看了看，一把摔在地上：“拿這玩意干什么，你們老師都買，你以為我不知道，好好把你自己的書讀好，大人的事少管?！?br />　　 鄧海波不說話，進到灶屋把飯端了出來，有些膽怯地說：“爸爸，學校組織籃球賽，我報名參加了，我想買身籃球服?！?br />　　 鄧昌發(fā)一聽更惱火了：“學生的主業(yè)是學習，打什么籃球，打籃球能當飯吃，能掙到錢？”海波一聽更不敢吭聲了。
　　 周遠蘭走到兒子旁邊輕聲問道：“海波，一身籃球服多少錢？”海波說道：“衣服和鞋一共加起來是二百塊錢?！?br />　　 周遠蘭輕輕地嘆了口氣：“買吧，孩子參加學校的活動，總不能讓人家說風涼話?！?br />　　 鄧昌發(fā)沒有再說話，反正覺得心里不太舒坦。這一段時間手頭很緊，買碼又特別不順，還欠了開小賣鋪的碼莊老夏五百元，一聽兒子要錢買衣服又得花錢，更加覺得不舒服。
　　 昨天在老夏那兒買了一百元的15號虎肖特碼，結(jié)果開出個16號兔肖，他在家里急得要摔東西，跺著腳罵，后悔怎么就差一個數(shù)字。
　　 當然鄧昌發(fā)并不是沒有買中過，最大的一次他中了六千，自中了后那段時間感覺是風光無限，六千都頂自己在地里刨幾個月的。算起來都是前年的事，那天他喝了點酒，想著，今天喝的酒，感覺也很好，那今天就買個9號的狗肖吧，那天剛好手里還有二百多元，就在老夏那買了一百五十元的9號狗肖，沒想到那天撞了大運，晚上九點鐘鄰居忠旺專門過來給他說，今天晚上出的9號狗肖，把他興奮得一晚上沒有睡覺，反反復復地向周遠蘭炫耀：“看，我就說會中大獎的，怎么樣，老天沒有瞎眼吧?！敝苓h蘭雖然見他中了，還是給他潑冷水：“你都說說你已經(jīng)投進去多少了，照你這樣買下去最后還不得都送給碼莊。”鄧昌發(fā)有些輕蔑地對老婆說：“簡直是婦人之見?！备吲d之余，晚上又整了兩盅，雖然下酒菜只有一點枯蠶豆，由于心情好一個人自斟自飲仍興趣盎然。那一次給了他無比的信心，他想只要堅持，只要手氣好，就一定會通過買碼來改變自己生活的。
　　 老夏他們做碼莊也是講信用的，第二天就把錢給鄧昌發(fā)送過來了。當然，中了大獎照例是要給碼莊抽成的，百分之五，中了六千也就是說得給碼莊老夏三百塊錢，不過這比上稅強多了，雙色球中了還得交個人所得稅百分之二十呢，所以鄧昌發(fā)也能想得通。
　　 鄧昌發(fā)看著老夏送來的一沓紅色老人頭，高興、激動得不知怎么辦好，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回一次性進帳這么多錢，而且來得那樣輕松，真有點做夢的感覺。
　　 自從那次中了以后，鄧昌發(fā)買碼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而且逢人就宣傳，買碼還是搞得，輕輕松松地就可以掙幾千塊錢，哪來的這種好事呢？搞生意有風險，還要投本，這東西，一不小心就可能賺幾千塊，美著呢。
　　 而且，對于種地，他現(xiàn)在實在是沒有一點興趣了；每天起早貪黑，口朝黃土背朝天，從日頭升起干到日落，幾年如一日，腰酸背痛，那個辛苦，農(nóng)村種過地的都深有感受。最重要的是種地一年到頭下來沒有多少帳可算，雖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政策挺好，但是三畝水田、四畝旱田，種上水稻和棉花，刨去種子、農(nóng)藥、化肥等農(nóng)資投入和租用收割機的費用，人工不算，一年收入不到兩萬塊錢。而這次只投資了一百五元就收入六千元，一下子讓他心里失衡了，觀念也一下子改變了——種田，來錢實在太慢、效益實在太低。實事求是講，在農(nóng)村，若光靠種地而不做副業(yè)，或者不出去打工，想發(fā)達基本是不可能的。
　　 從那時起，他開始迷上了打麻將和斗地主，以前他也偶爾玩玩，但主要是逢年過節(jié)或者是農(nóng)閑時，雖說農(nóng)村打得小，畢竟自己是一家之主，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在自己身上，一年的收入本來就不多，哪有閑錢去玩牌呢？孩子要上學，各種人情、各樣花銷不斷，總不能借錢去玩吧？中了那次大獎后，感覺手頭一下子寬裕了許多，所以打牌就是輸點，也基本不放在心上；而贏了，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不過從那以后，幸運之神就很少再光臨他。有時買大小、單雙、或者紅、綠、藍肖偶然還能中個幾十上百塊錢，但是特碼卻再沒中過一次，這讓鄧昌發(fā)又急又無奈且心不甘，他就不相信自己沒那命。
　　
　　 二
　　 買碼這種賭博行為，起初是從縣城傳過到鄉(xiāng)下的，到如今也有三四年時間了；至于其更遠的來歷，應該是從香港、廣東那興起，縣上有不少人在珠三角打工，他們接受這種新鮮事物的能力非常強。
　　 最近幾年，農(nóng)村種地的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無論是耕地、打田、插秧都是雇機器來做，出上一點錢就可以了，因此人們的勞動強度也越來越低，靠人工來完成的主要就是搞搞田間管理以及鋤草、施肥、打農(nóng)藥、摘棉花等等，因此鄉(xiāng)里人到城里打短工的人越來越多了起來，他們主要幫人裝修房子，做瓦工、木工、還有漆匠、小工，效益遠比種地可觀，既可以結(jié)到現(xiàn)錢，還可以到城里見多識廣。
　　 絲線潮村最先知道這東西應該是張木匠張世臣了，張木匠至今記得，應該是在2004年：那年春天他到城里給一家人干活，休息時便聽幾個工友在一起議論，什么豬肖、牛肖、馬肖，還有什么大小、單雙、紅肖、藍肖、綠肖、特碼，還有什么白小姐、曾道人，以及天線寶寶、天天飲食、天氣預報什么的，張世臣聽得一頭霧水，半天愣是沒有聽懂，便問他們在討論什么，那幾個工友一見張世臣也有興趣，便告訴他，正在研究買碼。
　　 “買馬？為什么不是買驢子或買騾子？”張世臣聽了奇怪地反問道。幾個工友一聽哈哈哈大笑。
　　 不過一個友倒是蠻有耐心：“告訴你吧，這個碼不是那什么牲畜馬、牛、羊的馬，它是香港六合彩，由香港賽會舉辦，每周二、周四、周六開獎，一共是49個數(shù)字，以12生肖相對應，今年是猴年就有1、13、25、37、49五個號，雞對應2、14、26、38四個號、其他依次類推，你買大小或者單雙，中了就是一賠一，而買波，中了就賠1.5倍，如果你單盯特碼，中了就是賠40倍，當然如果沒買中，那錢就歸莊家了，莊家就是香港賽會咯，就這么簡單。很好玩的，現(xiàn)在廣東、海南、福建、湖南那邊非常流行的，這位王哥王老四，以前也沒有玩過，前幾天聽我們的，買了20元的15號特碼，怎么著，中了800元，今天中午準備請我們吃飯呢，一塊兒去吧。怎么樣，要不你也搞上幾十元的，中了可別忘記請我們客?！?br />　　 張世臣聽了個大概，有點似懂非懂，反問道：“不算是賭博吧，會不會犯法？”
　　 那幾個工友都一齊笑了。另一個道：“犯法，怕個屁呢，警察還買呢。好多單位的小頭頭也都買，大家都買，抓誰去？算什么犯法？”
　　 另一個接著道：“還有，前段時間農(nóng)行有個什么副主任，媽的，一次買1萬特碼，操！竟然中了，40萬啦??！”
　　 張世臣將信將疑：“不是吧，這么厲害？”
　　 另一工友說道：“騙你干什么，城里傳得沸沸揚揚，誰不知道?！?br />　　 大家聽了都羨慕不已。還有分享自己的心得：“去年我最多也中了2000元?！?br />　　 另幾個附和道：“你行啊，頂你干一個月的了?！?br />　　 又有人說了：“這個香港六合彩還挺有意思，以前我也買過福利彩票雙色球，那要中個二、三等獎真不容易，一等獎更是比登天都難，這多年了，你在縣上看見有幾個人中過一等獎的，我反正沒聽人說。買碼，中獎幾率比福利彩票、體育彩票高得多?！?br />　　 張世臣是個本來喜歡賭博的人，對于這種事情尤其是感興趣，這幾個人說過去說過來，特別是聽到有些人還中了大獎，把張世臣說得心里直癢癢，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出現(xiàn)了又一種新花樣的彩票玩法，下注了就可能來錢，中獎率還挺高，多好的事情。
　　 張世臣有點耐不住誘惑，聽了一陣便說：“今天晚上給我買一份?！?br />　　 另外一個工友提醒他：“不是買份，是你下多少錢的注，也就是買多少錢的碼，現(xiàn)在基本上5塊錢起注，最高也沒什么上限，只要你買得起，再個就是你是按什么方式買，單盯特碼，還是大小、單雙、或者是買紅藍綠肖，賠率都是不一樣的?！?br />　　 “哦，”張世臣又有點暈，不過這難不倒他：“單盯，單盯賠得多，我下20元。你們準備買什么號？給我推薦推薦?！?br />　　 大家給張世臣把碼給介紹完了，又開始研究今天可能出什么。一個說出來龍，還有人說可能出來蛇，還有說可能是藍肖，藍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出來了，總之各說各有理，也沒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