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br />　　
　　 一
　　 李鯤鵬拿著鮮紅的退休光榮證走出會議室，院子里陽光濃郁，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作為原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如今，他已經(jīng)是無官一身輕了。
　　 李鯤鵬深深吸了一口院子里帶有草坪青草氣息的空氣，他竟然品出了一絲淡淡的甜味?！巴诵莶皇侨松慕Y(jié)束，而是另一段嶄新人生的開始！”他在心里默念著自己早已對退休生活作出的結(jié)論，快步走出了縣委大院。
　　 他拒絕了縣委辦公室提出的派車送他回家，他想自己走走。退休了，人生過了大半，回想自己從山西呂梁一個小山溝里入伍來到新疆的南疆地區(qū)，自己服役期滿退伍留在南疆阿克蘇地區(qū)。從一名工人，到轉(zhuǎn)干，再到走向領(lǐng)導(dǎo)崗位，一晃四十多年，若無感嘆，還真不現(xiàn)實(shí)，就拿轉(zhuǎn)干那會兒說，1984年的事，李鯤鵬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父親堅(jiān)決不同意，經(jīng)歷過動蕩歲月的父親，只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安穩(wěn)的日子，退伍當(dāng)了工人，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期望，還要轉(zhuǎn)干，能降得住？和土地打交道，人勤地不欺，這日子就穩(wěn)當(dāng)，這樣不好？轉(zhuǎn)干的事，不是一個從山溝里出來的孩子想的事。
　　 父親的態(tài)度很重要，可組織的意見也不能不聽，組織選中了他，那是他的造化，組織找他談話時，他有點(diǎn)懵，整個過程他腦子里都是一片空白，這事，竟然落到他頭上，他一直都不敢相信，可組織派來的人真切地就在眼前，“這是大事，你不用著急地回答我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答復(fù)”，和他談話的人就是這么對他說的。李鯤鵬回家就跟父親說了，可父親不同意。李鯤鵬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組織，思前想后，覺得用“服從組織安排”這幾個字回復(fù)組織的好，既好給父親有交待，還能在組織那也說的過去。哎！我命由天不由我，這事，聽天由命的好。
　　 結(jié)果，李鯤鵬轉(zhuǎn)干了。
　　 父親認(rèn)了。李鯤鵬也認(rèn)了。
　　 之后的日，李鯤鵬的根在阿克蘇地區(qū)越扎越深，官越當(dāng)越大，管著一個縣的人。父親雖然沒再說什么，可看著自己的兒子從一個年輕小伙到兩鬢冒出白發(fā)，還是會在一個人時，“管那么多人，只管好自己不好么？操心！”
　　 如今，真如父親所愿，鮮紅的退休光榮證宣告著他今后只需管好他一個人，萬事大吉。自己真的要這么做嗎？李鯤鵬不這么想，“另一段嶄新人生的開始?！边@才是他的想法，但想歸想，具體做什么？李鯤鵬還在心里醞釀著。
　　
　　 二
　　 新疆最西邊有個和田地區(qū)，和田地區(qū)下轄策勒縣，策勒縣有個策勒鄉(xiāng)，策勒鄉(xiāng)有個阿日希村，“阿日希”維吾爾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分界線”。
　　 歷史上，策勒縣因風(fēng)沙侵襲，縣城搬遷了三次。策勒人斗風(fēng)沙的經(jīng)歷跨越了幾代人，而阿日希村就處在3號風(fēng)口，之所以被稱為“分界線”，就是因?yàn)榇遄泳o鄰塔克拉瑪干沙漠，村子與沙漠對立存在，一面綠洲，一面黃沙，界線分明。
　　 賽迪艾麥爾·托乎提肉孜就生活在阿日希村。父母去世的早，留下他和弟弟斯迪克·托乎提肉孜。賽迪艾麥爾已經(jīng)成了家，有了一個孩子，可弟弟斯迪克還光棍一人，早到了結(jié)婚年齡，可是他成日游手好閑，也沒個正經(jīng)活干，哪有姑娘看得上他？還有個原因，就是窮，僅有的那點(diǎn)土地，種點(diǎn)口糧糊口已經(jīng)很不錯了，想掙點(diǎn)現(xiàn)錢，就要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
　　 同樣是一母所生，哥倆大不相同。賽迪艾麥爾踏實(shí)肯干，還學(xué)了門電工的技術(shù)，閑時出去打個零工，一年下來，還能落個閑錢。斯迪克卻不是這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正事找不到他，可村里有了什么流言蜚語，八九成跟他有關(guān)系。賽迪艾麥爾想給弟弟找個正經(jīng)事做，人家還看不上，他覺得眼下的日子過得挺滋潤，挺自在，為什么要弄根繩把自己綁起來，自己找不自在？斯迪克說這叫“作繭自縛”，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整來的詞？反正這樣的事，斯迪克不干。
　　 賽迪艾麥爾拿弟弟也沒辦法，只要不給他惹事非，只好由他去，平時周濟(jì)他些，日子就這樣不溫不火地過。
　　 風(fēng)沙似乎把村里的人馴服了。村民吐孫巴克是村里公認(rèn)的有“頭腦”的人，他之前做小生意，掙了些錢，買了輛車，搞運(yùn)輸，干了幾年，成了村里的“有錢人”。吐孫巴克想搞種植，出村就是大沙漠，把沙丘推平就是地，他向村里申請了10畝沙地，種桃樹。地平了，苗種了，夜里一場風(fēng)，地還在，桃樹苗不見了蹤影。吐孫巴克不服，又買了一批樹苗，種下，這次不錯，堅(jiān)持了三天，第四天又刮了一場風(fēng)，樹苗又不見了。吐孫巴克服了，平地、購苗加人工，花出去好幾萬，全打了水漂，倒也不是什么都沒落下，落下了斯迪克和村民對他的嘲笑，“逞能，你能得過沙漠里刮來的風(fēng)？”
　　 賽迪艾麥爾也想過包地搞種植這事，還給斯迪克說過，他想讓斯迪克負(fù)責(zé)管理，這也是給斯迪克找份活計(jì)?？墒牵b于吐孫巴克的經(jīng)歷，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斯迪克依然自由自在，像一個固定的流浪漢，無所事事。
　　 村里不少有想法的人，想把沙漠改造了為自己所用，這份心，隨著吐孫巴克的失敗，像被刮起的漠風(fēng)，埋進(jìn)黃沙里。
　　
　　 三
　　 樹，從小就長在了李鯤鵬的心里。
　　 自小在呂梁山區(qū)長大的李鯤鵬，對樹有種特殊的感情。山區(qū)樹少，樹就是寶。種樹，就成了山里人的畢生事業(yè)。李鯤鵬的爺爺教會了李鯤鵬的父親種樹，李鯤鵬的父親又教會了李鯤鵬種樹。當(dāng)兵臨走前，李鯤鵬在靠著自己家院墻邊種了一排樹，他要讓這排樹在他3年服役期滿回家時成蔭。結(jié)果，3年過去，樹長大了，李鯤鵬卻沒回來，留在了新疆。
　　 接續(xù)青年時的夢，讓李鯤鵬似乎也變得年輕起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慎重思考，李鯤鵬作出一個決定，自己退休后的生活，或者說自己退休后要做的事——種樹。這個決定，李鯤鵬認(rèn)為是對自己青年夢想的延續(xù)，也會讓自己的退休生活充滿挑戰(zhàn)，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李鯤鵬的想法受到全家人的反對。
　　 “干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退休了，就要好好休息，安享晚年。我們不需要你和媽媽給我們帶孩子，你和媽媽可以出去旅游，也可以到公園遛遛彎，還可以和廣場上那么多的大爺大媽們聊聊天，跳跳舞，把日子過得閑暇而愜意，不好嗎？為什么還要去種樹？種失敗了怎么辦？”兩個女兒率先向李鯤鵬提出了抗議。
　　 妻子也向李鯤鵬發(fā)出聲討。“你在職時忙，顧不上家，這我理解。如今退下來了，你還要忙，你考慮過這個家嗎？我們已經(jīng)分居12年了，你難道不知道？孩子需要父親，妻子需要丈夫，90歲年邁的父親需要兒子，你哪個做到了？你這是自私，是頑固的自私?！?br />　　 的確，李鯤鵬的父親年紀(jì)大了，身邊離不開人，平日全靠妻子照看。父親把李鯤鵬叫到跟前，說：“你做事，我不攔；我，你可以不管；這個家，你要想?！?br />　　 家人的話讓李鯤鵬陷入沉思。接連幾個晚上，李鯤鵬寢食難眠，作為父親、丈夫、兒子，那個他都不稱職，對這個家，他付出的太少，對家人的關(guān)注，遠(yuǎn)不及對工作的關(guān)注，這個家，似乎成了他旅途中的驛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李鯤鵬不是沒想過退休后過一種安逸的生活?？扇松囊饬x是什么？退休的那一刻起，李鯤鵬深埋骨子里的“頑固的自私”就被激活，他將有負(fù)家和家人，但對于生命，他就要實(shí)現(xiàn)活著的精彩，這，對他來說，就是人生的意義，和對生命的最大的尊重。
　　 堡壘是可以一個個攻破的，家人也是可以一個個被說服的。家人的反對最終失敗了，其實(shí)家里人明白，李鯤鵬已經(jīng)作出了決定，想改變，難，家人的反對，只是形式上最后的努力。
　　 一旦決定了的事，李鯤鵬就像一個陀螺，高速旋轉(zhuǎn)起來。
　　 去哪里種？這個問題是李鯤鵬首要解決的。
　　 李鯤鵬想過回老家，不現(xiàn)實(shí)，畢竟離開老家40多年了，老家的發(fā)展相比較還是比邊疆地區(qū)要好一些。他一直工作在阿克蘇地區(qū)，對南疆的情況很熟悉，按說在自己從政過的地方搞種植有很多便利條件，李鯤鵬卻不這么想，他認(rèn)為前期的便利可能會導(dǎo)致后期的不便利，種樹搞不得花架子，自己是要讓自己的余生更有意義，也是扎扎實(shí)實(shí)地給社會做件實(shí)事，種樹，要種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四
　　 和田地區(qū)與阿克蘇地區(qū)同屬新疆南疆地區(qū)，相距600余公里。在阿克蘇地區(qū)工作了30余年，李鯤鵬竟然一次和田都沒來過。
　　 當(dāng)李鯤鵬獨(dú)自來到和田，聯(lián)系上一位過去的老朋友，并向老友說了他的想法后，老友開上車帶著他在和田、墨玉、洛浦三個縣轉(zhuǎn)了幾天，李鯤鵬沒有找到令他滿意的地方。
　　 “我們擴(kuò)大范圍，明天去策勒縣?！崩嫌颜f。
　　 “策勒？”李鯤鵬若有所思地說，“我了解一些，聽說這個縣城三次因風(fēng)沙侵襲搬遷，自然環(huán)境應(yīng)該很惡劣，去看看?！?br />　　 出縣城往西，汽車一路煙塵，等汽車再也無法前行的時候，前面出現(xiàn)一個村子。李鯤鵬和老友棄車徒步，向村子走去。
　　 斯迪克蹲在村口，享受著陽光的滋潤。他見有兩個人朝他走來，忙起身迎了上去。
　　 “你們是哪里人？來我們村干什么？”斯迪克看著李鯤鵬和他的朋友問。
　　 “我們來到處看看，請問這個叫什么村？”李鯤鵬問。
　　 “阿日希村。你們想看什么？我可以帶你們?nèi)??！彼沟峡苏f。
　　 “這里的路真難走，全是沙子?！崩铞H鵬說。
　　 “村子都是在沙窩里，再不治治這沙，怕用不了幾年，村子就被沙子吃掉了?！彼沟峡孙@得很興奮，他在心里猜測著面前的這兩個人，他覺得他們不是游客，他們對自己的村子好像很感興趣。
　　 “哦，是嗎？你叫什么名字？”李鯤鵬問。
　　 “我叫斯迪克，就住這個村。我?guī)銈兊酱謇锟纯??！彼沟峡苏f。
　　 斯迪克領(lǐng)著李鯤鵬他們在村里四處查看了一圈，然后沿著村里的唯一一條東西主路，走到路的盡頭，也就穿過了整個村子，路戛然而止，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
　　 李鯤鵬站在一處沙丘上，回望村子，又把目光投向沙漠，內(nèi)心涌出一股凄涼感，他突然覺得這個村子里的村民很了不起……
　　 “這里是3號風(fēng)口?！彼沟峡说穆曇舸驍嗔死铞H鵬的思緒，“這里的老百姓苦，一年兩百多天的風(fēng)沙天，有首民謠是這樣唱的‘策勒百姓苦，一天半斤土，白天吃不夠，晚上接著補(bǔ)?！?br />　　 斯迪克看李鯤鵬面色凝重，似乎在認(rèn)真聽他說話。他接著說：“知道‘阿日?！裁匆馑紗?？‘分界線’的意思。我們站的位置，你們也看到了，綠洲的最邊上了，這沙，再不治，村子就保不住了?！?br />　　 “村民不種樹嗎？”李鯤鵬問。
　　 “種，種不活，村里人沒辦法?！彼沟峡苏f。
　　 “我來和你們一起種?！崩铞H鵬的這句話讓斯迪克一愣，他驚奇地看著李鯤鵬，突然笑了起來。“就你？哈哈哈，就當(dāng)我斯迪克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br />　　 李鯤鵬沒再說話，他看著遠(yuǎn)處的沙漠，良久，沙漠寂靜無聲，空氣顯得有些黏稠，李鯤鵬已經(jīng)在心里作出一個有些悲壯的決定，今后，他將和這片沙漠緊緊捆綁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功，但是，不賭一把，怎么就會知道不會成功？
　　
　　 五
　　 帕提菇麗晚上做了拉面，她喊丈夫賽迪艾麥爾，讓他去把斯迪克叫來一起吃。
　　 賽迪艾麥爾來到街上，大聲喊起斯迪克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斯迪克在哪里？但是他確信，他的喊叫聲一定能把斯迪克叫出來。
　　 斯迪克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他笑嘻嘻地來到哥哥跟前，“嫂子做好飯了，做的什么好吃的？”“拉面。整天跟個鬼魂一樣?！彼沟峡艘膊簧鷼猓駛€孩子一樣，跟在賽迪艾麥爾身后往家走。
　　 進(jìn)到家，帕提古麗已經(jīng)把拉面端上了桌。斯迪克也不客氣，上前端起一碗，蹲在一旁大口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對賽迪艾麥爾說起白天的事。
　　 “哥，今天我遇到一個傻老頭，這個老頭怪得很，讓我領(lǐng)著他在村里到處轉(zhuǎn)，最后還在村口對著沙漠看了好久?！?br />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來玩的吧?！辟惖习湢柗笱苤f。
　　 “我看不像，他問了我好多村里的事，還有風(fēng)沙，他還說要來種樹治沙，我看他也一把年紀(jì)了，說這樣的話，怕是老糊涂了?！?br />　　 “別胡說，人家只是隨口說說，就你還當(dāng)了真，這風(fēng)沙有哪么好治？”
　　 “我也是這么說，信他個鬼！一把年紀(jì)的人，還說瞎話忽悠人。”
　　 “不是我說你，你年齡也不小了，該找份正經(jīng)活干，攢下些錢，我讓你嫂子幫你找個對象，成了家，日子就過安穩(wěn)了。你現(xiàn)在像個啥？沒個正行，誰家的姑娘能看上你？”
　　 “哥，哥，我吃飽了，我先回去了，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我現(xiàn)在過得不是挺好的嘛！”
　　 斯迪克聽到哥哥說他的事，頭就大，他不想聽哥哥的嘮叨，忙把碗里最后一口面扒拉進(jìn)嘴里，放下碗逃似的離開了哥哥的家。
　　 第二天，賽迪艾麥爾剛出門沒走出多遠(yuǎn)，身后就有人喊他。他轉(zhuǎn)過身，見是居麥尼亞孜。
　　 “你喊我什么事？”
　　 “聽你弟弟說，有人要來咱村種樹治沙？真的假的？”
　　 “他的話你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