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秋了，又到玩蟲時節(jié)，心中的蛐蛐情結(jié)便泛濫起來。
　　 我自三歲收養(yǎng)別的大孩子丟棄的敗將蛐蛐開始，養(yǎng)蟲、玩蟲到七旬，終因人老血壓太高，不宜久蹲才作罷。
　　 六十余年間，養(yǎng)過、玩過的蛐蛐不計其數(shù)了。別的蛐蛐，無論當(dāng)時如何珍愛無比，但養(yǎng)過、玩過，死了也就丟棄腦后，了無念想。
　　 唯獨那只蛐蛐，每年夏天聽到第一聲蛐蛐叫時，便會念想起它來，一幕幕往事都浮現(xiàn)在眼前……
　　
　　 二
　　 那只蛐蛐，我是通過一次打包采購獲得的。
　　 那時，我在一家合資的旅游公司擔(dān)任董事兼副總經(jīng)理。那陣子搞旅游，工資外的收入不少。因玩蟲需資金支持，妻子對我工資外的收入并不收繳，任由我自行支配。我便把這部分資金全用來購蟲。
　　 那時，我旅游局系統(tǒng)有個自行組織的蟲友會，成員有近百之眾，遍布局屬各大賓館、出租公司、大客車公司、甚至局機關(guān)。這種現(xiàn)象，并非我旅游局獨然，其他各局也有類似情形。究其原因，我們這批40、50、60后長大的人，童年時并無手機及電子游戲可玩，夏秋兩季，捉蟲、斗蟲便是最有興味的娛樂項目。
　　 整個童年、少年玩下來，心中便有了濃重的蛐蛐情結(jié)。成年后，多數(shù)人不再玩蟲了，但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難消心中兒時的蛐蛐情結(jié)，養(yǎng)蟲、玩蟲成了終身愛好。
　　 由于時代的變遷，這愛好的形式發(fā)生了很大的變異。再不能像兒時那樣邀伴去近郊農(nóng)村的番薯地、玉米地逮蛐蛐。歸來蹲在里弄空地上和鄰家玩伴斗蟲封王。中秋節(jié)斗蟲，還押有小彩頭，勝者能贏得半個蘇式月餅，百果的、玫瑰的……啥餡都有，真的快樂無比。
　　 但現(xiàn)在，城市擴大了幾倍、十幾倍，再想去郊區(qū)逮蟲已很難了，想擁有蛐蛐只有到蟲市去買。
　　 買到蟲后，也往往無人可斗。雖然蛐蛐攤邊有許多人在圍著斗蟲，但這種斗蟲都帶有賭博性質(zhì)，清斗者少有。即使蟲主本人不賭，旁觀者往往跟著押彩豪賭，鬧出治安事件來，蟲主被一起押進派出所說明情況。因此一般有品味的蟲主是不屑、也不敢在蟲市斗蟲的。但，不在蟲市斗蟲，又能去何處找何人斗蟲呢？畢竟現(xiàn)在還在玩蟲的同齡人太少了。實在忍不住了，只能自娛自樂，拿自己的蟲和自己的蟲斗，看兩蟲猛烈撕咬。斗罷，眼癮雖過，但心中了無那種成王敗寇的刺激與喜悅，過了眼癮卻過不了心癮，還徒生自己白白損兵折將的悔意。
　　 萬般無奈之下，只有去尋身邊的蟲友斗蟲。最方便的，自然從本單位找起，還別說，真能找著三、兩個蟲友。并且通過蟲友介紹新蟲友，很快結(jié)集起一大群蟲友來。我局系統(tǒng)的蟲友會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立的。
　　 蟲友會的主要職責(zé)是每年組織一次局系統(tǒng)內(nèi)的斗蟋大賽。賽事分成三個階段：一備賽；二初賽；三決賽。備賽是指各單位蟲友自行備蟲、選將?，F(xiàn)在備蟲，想通過自己捉蟲已是不可能了。且不說市區(qū)一般無蟲可捉。即便偶爾捉到一兩條，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史上曾稱雄一時的杭蟲業(yè)已退化到遠不及山東蟲，用杭蟲去參賽，幾乎沒有勝率。因此，要想?yún)①惒@勝，只有去蟲市選購山東蟲。
　　 我上午八時到的蟲市，精挑細選到中午，卻一只也沒選定。不是蟲情一般，不堪參賽；便是蟲情雖可，但蟲價太過昂貴，不忍下手。這時，有一個平時還比較熟悉的蟲販子上前來搭訕，對我說，我看你挑了很長的時間了，怎么一只都沒選好？我回答說，我今天是為了參賽而來選將的，不是普通的玩玩養(yǎng)養(yǎng)，自然要挑得用心一點。
　　 蟲販子說，要不，上我攤位去挑挑看。
　　 我不屑一顧地說，你這批蟲已賣了幾天了，剩下也就百十來條了，還能挑出什么好蟲來。
　　 蟲販子神秘一笑，那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剩下的百十來條蟲里可有不少好蟲哩。
　　 我不信，這怎么可能？
　　 蟲販子一臉認真的表情，有些蟲，我前期要價太高，惜售的結(jié)果，砸手里了。你去看看，就知道我所言不假了。若能相中，價錢好商量。
　　 我還是不信，那你不妨再高價賣賣試試，何苦要便宜賣給我？
　　 蟲販子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一般的蟲客來蟲市買蟲都去蟲多的攤位挑，像我現(xiàn)在只剩百十來條蟲的攤位就很少有人來光顧了。我開價高，就更沒人買了。所以我急著趕回山東去新進一大批蟲再來賣。如果為這百十條蟲再賣下去，耽擱一天，旅館費、伙食費就得近百元，太不劃算了，只好便宜一點賣了。
　　 他看我并不挪身，又進一步勸道，我知你是個老蟲客，挺識貨的?？戳宋以沂掷锏哪切┫x，你準(zhǔn)中意。走，看看去。
　　 我被說動了，跟著來到他攤前。
　　 他從一只布袋中掏出七、八只小瓷罐遞過來。
　　 我一一打開鐵蓋觀賞起來。嗯，不錯。全是七厘以上的大蟲，開蓋見光后，即晃動頭須在罐內(nèi)巡游覓斗，表現(xiàn)出極強的斗性。拿蟲草一撩，只只張牙，回馬槍十足，跟著蟲草在罐內(nèi)不停地旋轉(zhuǎn)。俄爾，振翅鳴叫，叫聲宏亮。更有只八厘大黃蟲，頭麻、項寛、牙大，絕對是員將才。
　　 初選入眼，便詢價，這幾只我全要。多少錢？
　　 蟲販子卻說，對不起，這幾只不零售，想要，得和我攤上的其他蛐蛐一起打包買。
　　 為啥？
　　 不瞞你說，今晚回山東的火車票我已預(yù)售好了。賣這些蛐蛐也就只剩下今天一個下午的時間了。你把好蟲都挑走，剩下的蛐蛐就更不好賣了。所以必須打包賣。
　　 那怎么個打包法？
　　 每條拾元，統(tǒng)去千元。
　　 我聞言心想，此價不狼，光我剛看過的那七、八條蟲子就差不多值這個價了，剩下的百十條蛐蛐準(zhǔn)還能再挑出幾條好蟲來。心里初步接受了這價位，嘴上卻還討價還價。
　　 頂多七百……
　　 最少九百……
　　 最后，八百成交。
　　
　　 三
　　 一下子收進這么多蛐蛐，我自然沒精力把它們都一一入盆喂養(yǎng)。于是搞了場初選。把蟲分成兩撥，讓它們輪番撕殺。凡連勝三場者，即為備選將，入盆喂養(yǎng)；敗者則放歸大自然。如此，選出了二十余條備選將。
　　 那只蛐蛐的第一眼，便是在這場初選中見到的。記得那時，我剛打開它的瓷罐一瞅，心里一陣灰涼：竟是只兩條大腿全沒，只有四只小爪的爬爬蟲。真想一扔了之。但一想，畢竟也是八元大洋買來的，白扔可惜，不妨讓它也斗一場看看。
　　 沒想，這一斗，便怪象迭出。許多蛐蛐用蟲草撩撥時有牙，可一到它跟前不敢張牙轉(zhuǎn)頭便逃。有些蟲雖敢張牙咬斗，但只一口便敗逃。別說連贏三場，它連勝了十場都不止。
　　 我不由地仔細打量起它來，發(fā)現(xiàn)它有兩個奇異之處：一是牙色，左牙烏黑，右牙紅紫，好一副鴛鴦牙；二是脖項特寬，兩側(cè)還有凸起。由此認定它是條奇蟲，便停止內(nèi)斗，入盆靜養(yǎng)。——可能是販賣途中和銷售期間沒有好好地喂養(yǎng)，當(dāng)時，它的蟲態(tài)不佳：四小爪蔫不拉幾地貼盆趴著；用蟲草撩它，懶懶張牙，卻并不追草，更不鳴叫。
　　 這樣的狀態(tài)怎能去參賽？
　　 我精心調(diào)養(yǎng)起它來，捉來地鱉蟲給它補身子；便是飲水，也是從西湖荷葉上收集來的露珠；還別出心裁地將西洋參烘干磨粉摻入蟲食中喂它。
　　 如此調(diào)養(yǎng)了一段時間，它蟲態(tài)明顯好轉(zhuǎn)：四小爪凌空撐起；用蟲草撩它，大幅張牙，還追草鳴叫，斗志昂揚。
　　 發(fā)情了，我每晚給它換投一枚三尾。雖無后宮三千，卻也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夜夜交配成功，雄性荷爾蒙得以充分宣泄，蟲體通透。達到賽前最好狀態(tài)。
　　
　　 四
　　 過了秋分，初賽開始。此次初賽還設(shè)有豐盛的獎品。
　　 那時，局屬各大賓館都在銷售自制的廣式月餅，紛紛提供來作初賽獎品。規(guī)定勝一場，獲叁張月餅提貨券。敗者也有安慰獎——壹張月餅提貨券。
　　 各單位的蟲友都攜蟲來踴躍參賽。
　　 賽程規(guī)定，抽簽配對。起初，抽著和我那只蛐蛐配斗的蟲友都暗自竊喜，以為斗贏我那只無大腿的爬爬蟲是件輕而易舉的事，穩(wěn)獲叁張月餅提貨券。
　　 要知道，他們拿來參賽的蛐蛐，條條都是兇猛的戰(zhàn)將。賽前，在某賓館副總牽頭下，他們駕私家車，專程去山東寧津、寧陽一帶，高價收購了一批絕對正宗的山東蟲。那位賓館副總更是以八千重金收了一條白牙、紫殼的八厘大蟲。用這批蟲和我僅以八元收來的爬爬蟲打斗，豈非綽綽有余，手到擒來。
　　 誰料，一入斗盆，戰(zhàn)況卻大出人們的意料之外。雖說這些大將級別的蛐蛐并沒被我那只蛐蛐一口咬退，還能咬上多口。但往往戰(zhàn)至四、五回合時，我那蛐蛐脖項一擰，霸王舉鼎似地將對方蟲高高舉起，然后啪、啪、啪，像發(fā)電報似地猛磕盆底……對方蟲急忙退口敗逃。我蟲震翅鳴叫，宣告勝利。
　　 類似的戰(zhàn)況發(fā)生多起，蟲友們便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我蛐蛐的那副鴛鴦牙，硬比金石，別的蛐蛐和它咬口，痛感劇烈，不敢戀戰(zhàn)；有的說我那蛐蛐便是蟲譜上所說的重脖王，和它咬斗，非傷即殘。
　　 如此一來，便少有蛐蛐肯和我那只蛐蛐斗了。抽著配斗簽的，也大多棄權(quán)、認輸。于是，我那蛐蛐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一路順風(fēng)地殺入冠亞軍決賽。
　　
　　 五
　　 決賽的另一方便是某賓館副總用八千重金買來的那只白牙、紫殼蟲。
　　 誰想，臨賽前，副總犯了猶豫。他覺得和我的那只蛐蛐斗，輸贏兩不值。贏了，不過是贏了一只無大腿的爬爬蟲，勝之不武；如果輸了，豈不要蒙受奇恥大辱，從此再無臉在蛐蛐江湖混跡。但又不肯棄權(quán)認輸，只提就此暫時罷賽。理由是，他蟲一路拼殺，艱難挺進決賽，目前蟲態(tài)極度疲憊。而我蟲則在初賽時有許多場次，對方蟲棄權(quán)認輸，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輕松邁進決賽。后面的賽程養(yǎng)精蓄銳，以逸待勞。為保障決賽的公正、公平性，應(yīng)該罷賽，休養(yǎng)一段時間，擇日再賽。
　　 該賓館對本屆大賽贊助最多。他們的意見，賽事舉辦方不得不慎重考慮。舉辦方來問我是否同意此項提議。
　　 我自然不同意，據(jù)理力爭，說誰都不能擅改賽程。
　　 后經(jīng)多方協(xié)調(diào)、平衡，舉辦方做出如下決定：一，紫殼蟲方擅自罷賽，故無資格奪冠。由我蟲封冠。二，鑒于兩蟲并沒有實質(zhì)性開戰(zhàn)，沒真正分出仲伯。因此我蟲只是本次大賽的名譽冠軍，并不設(shè)亞軍。
　　 雙方接受此項決定。
　　 大賽落下帷幕。
　　
　　 六
　　 奪冠歸來，我對那只蛐蛐更是溺愛無比。封盆精養(yǎng)，再不讓它去打斗，靜養(yǎng)天年。
　　 天氣轉(zhuǎn)涼后，我更是守在盆邊，開蓋給它曬太陽，千方百計地延長它的壽命。
　　 萬物皆有靈性，它似乎理解了我的愛心，竟和我互動起來，曬太陽時，順著手指爬到我掌心趴著。拿草撩它，它即張牙鳴叫。叫聲宏亮且悠長。仿佛在告誡我這樣一個哲理：一個生命，無論它曾蒙受過多大的挫折，只要它不輕易言敗、永不服輸、奮勇拼搏，必能創(chuàng)出輝煌業(yè)績。
　　 此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