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1.7公里(散文)
一
2001年我原來打工的公司從西三旗環(huán)島,搬到不遠的八達嶺公路東側(cè),四撥子村路口東的北京東升拔絲廠院內(nèi)。四撥子村的來歷據(jù)說是明朝天子去現(xiàn)在的十三陵拜祖停歇的驛站,慢慢形成了村落。比較出名的還有二撥子,在現(xiàn)在的回龍觀附近。至于其他撥子沒怎么聽說過,大概是被淹沒到了歷史的長河里了。從四撥子路口到拔絲廠門口的距離是1.7公里。八達嶺輔路是單行道,如果進城送貨走坦途,就要沿著八達嶺輔路向北繞行西三旗,有點繞。司機更喜歡向南穿行四撥子村的坑洼路,到小營東路,再進城。這段路恰巧也是1.7公里。這個數(shù)字是老板小舅子可心大哥開車測出來的。
如果有客戶或者司機來公司上門談事兒或者提貨,我們都會說,從八達嶺輔路過小營環(huán)島,四撥子路口右轉(zhuǎn)直行,里程表歸零,1.7公里就到了。
在這個短短的1.7公里的路線上,也發(fā)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二
1.7公里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屬于城市、農(nóng)村的結(jié)合部,那時候公共交通還沒有打通這些小毛細管交通。我們跑業(yè)務(wù)坐車回來只能坐到四撥子站,沒得選擇,要不走回去,要不坐路邊的三蹦子。
我們這些初來乍到北京打工的外地人日子過得都很仔細。別看我們平時衣冠楚楚,肩上挎著公文包,腰里別著BP機或者手機,可大家出門幾乎都坐月票有效的公交。再熱再冷的天,寧可站著擠成沙丁魚,也舍不得坐那種月票無效的空調(diào)車或者小公共。那時候大街上騎車的,坐公交車的,像我們這種打扮的大部分都是各種行業(yè)跑業(yè)務(wù)的,他們像一座座橋梁連接起產(chǎn)、銷雙方,讓市場開始充滿活力,貨物得以流通。那時候手機還算稀罕物,我一次在公交車上接完手機,聽到兩個北京老太太偷偷地交頭接耳,都用得起手機了,還來和她們擠公交,遭洋罪。對我們業(yè)務(wù)員而言,手機和月票都是工作的剛需,不沖突。
三蹦子一般兩三塊錢,我們只要不是太累,無論男女,一般首選走回公司。要是天氣不好、累了,或者著急回來辦事兒,才會享受一下三蹦子的快樂。三蹦子是老百姓的叫法,一般官方一點的叫法是三馬子,是加大版的三輪摩托車。一般整個車身都是紅色,左右兩側(cè)都能開門。車廂內(nèi)有前后兩排長條凳子,一般也鋪著紅色的人造革和柔軟的海綿,客人只能面對面坐,最多可以擠下六個人。三蹦子應(yīng)該不只是北京獨有,我當年在唐山上學(xué),城市里就有。同學(xué)劉剛就曾對他市里女友開玩笑說過,將來娶她回家就包五十輛三蹦子,每個上面掛上氣球和彩帶,作為迎親的車隊。
我們小縣城不例外,我原來縣里單位整體下崗后,一個部門經(jīng)理就曾靠三蹦子拉腳兒養(yǎng)家。東北的人力三輪叫做倒騎驢,我曾坐過,不知道后來整體改進到增加了電機的三蹦子時代后,東北的倒騎驢是如何演變的,總不能還是倒著開吧!
從城市管理者的角度考慮,三蹦子屬于違法經(jīng)營,安全性差,且亂停亂放,亂開亂鉆,出了交通問題,有些司機甚至車都不要了,一跑了之。所以三蹦子一直是交通執(zhí)法者嚴厲打擊的對象。我就跟著吃過瓜落(lao,北京話,可以理解成沾光的反義詞)。
我是2002年學(xué)的車本,駕校是海淀駕校,在海淀西北的大山根下,那些日子每天都要跑到小營橋西北角等駕校的班車?;貋淼臅r間不固定,趕上哪趟算哪趟。有時候從小營環(huán)島下車,也有時候從四撥子等下班車。
初秋的一天,從早上出門就陰天,后來一直就下著小毛毛雨。到傍晚,我回來,雨還是淅淅瀝瀝似有似無地下。我穿著一件普通的老舊夾克外衣,也沒帶傘,就把衣服脫下來頂在頭上。下車走過天橋到了四撥子路口時,雨下得大了起來,我只好躲在一棵大楊樹下避雨。同時也累了,想著打一輛三蹦子回去,眼睛四處踅摸。
突然,眼前來了一位30左右的年輕人,他加快腳步徑直走向我,說了句:“嘿,瞅啥呢?”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身后的另一個人用胳膊突然摟住了脖子,我的身子跟著后仰,一點也用不出力氣。我本能地大聲喊,“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都能感到聲音的無助和嘶啞。這時,只聽前面那個人說了一句“別動,再動摔你一身泥!”我的氣有點喘不上來,身子歪斜著,試圖反抗。接著又聽后面那個人說:“守你半天了,這會看你往哪里跑?”我憋得臉通紅,喘著氣說:“我剛從駕校坐車回來,從天橋?qū)γ孀哌^來,我怎么了——”前面那個人說:“還敢狡辯?”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路邊溝了倒著的一輛三蹦子,接著說,就是你。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氣,想,他們應(yīng)該是便衣警察,在逮(dei)三蹦子,我被當成了替罪羊了,不是壞人就好。
還好,我們的老板和管片民警關(guān)系好,他姓聶,經(jīng)常去我們公司,我跟著也認識。老板跟他叫小聶,我們跟他叫聶警官。我連忙把這個護身符祭出來,說:“你們所的聶警官認識我們老板,也認識我,我是東升拔絲廠里面賣紙那家公司的員工……”他倆對視了一下,也愣住了。后面那人終于松開了手,說了聲誤會了,對不住了。我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大口喘氣,目送他們離開。
這時,西邊的天終于放晴,露出了萬道霞光,頭頂?shù)臑踉七€沒散盡,雨絲還在飄呀飄。一只停在菜畦黃瓜架上的蜻蜓振翅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掉落的水珠映出晚霞七彩的霞光。終于,它鼓起勇氣,迎著夕陽飛了過去。我心里這個憋氣,也顧不上等三蹦子,慢慢走回公司,顧不得全身上下被雨水打濕了。
到了公司,我就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一股腦的和老板、同事們講了。當他們聽到“別動,再動摔你一身泥”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都哈哈大笑。往后的很長時間,這句話“別動,摔你一身泥”成了公司鬧著玩兒的一句口頭禪,經(jīng)常被人提起。
警察逮三蹦子是貓和老鼠的游戲,時間一長,三蹦子司機也摸清了警察執(zhí)法的規(guī)律,沒那么容易逮。那天小聶在我們公司閑聊說起這事兒,邊上司機老梁自告奮勇,說,您擎好吧,我出門叫三蹦子,給您送上門。不一會兒,老梁果然坐著一輛三蹦子進了院子。被幾個警察直接拿下。老梁下車的時候臉色通紅,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看到那個司機狼狽無助的眼神,內(nèi)心受到譴責(zé)。這擱現(xiàn)在算是釣魚執(zhí)法,有些不仗義。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老梁再沒干過這事兒。他后來私下跟我說,這事兒做得不地道,當時沖動了,都是苦命人,何苦難為苦命人。
那些被沒收的三蹦子在小營橋和西三旗橋下堆得哪哪都是,都吃了很厚的灰。然后就是集中銷毀,這是我在電視上看到了的。
三蹦子之后是黑車的流行,費用高于三蹦子,低于出租車。當然黑車也有安全隱患,也是交警、路政打擊的對象。
三
有時候客戶要的貨比較少或者急用,也會上門自提。
一次我的一個客戶晚上八點多打電話著急要貨,派司機來提,電話里我告訴他四撥子右轉(zhuǎn)1.7公里的大概位置,對方也只說是一輛白色的小面,沒說車牌。然后我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就到大門口去接他?;璋档臒艄庵?,一輛白色小面自西向東駛過來,在我面前慢慢的減速,我連忙招手,問是不是拉紙的??赡芩矝]聽太清,就跟著我進了庫房,庫管把事先準備好的貨就往車上裝。這時候我的手機又響了,電話里還是問路,說轉(zhuǎn)了兩圈也沒看到拔絲廠。咦,怎么回事?哪個是李逵?哪個是李鬼?我連忙問眼前的司機。他說,你不是攔下車要裝貨嗎?我就是干拉腳兒這個活兒的。原來是一場烏龍。
除了公司車,我們最常雇用的外面車是小高的小面。小高是河南人,長得和演員王寶強非常像,就連走路姿勢也像。他的主業(yè)是收廢品,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蹬著一輛板兒車,收公司拆件下來的鐵皮包裝帶和廢紙。北京那些年大街小巷都是蹬三輪收廢品的,以河南人居多,三輪車前面掛個紙牌牌,寫著收家具、電器、舊書本、破銅爛鐵等等。后來小高鳥槍換炮,開上了小面,收廢品之余就在這條路上攬活,拉人也拉貨。
小高人很好,小我一兩歲,說話喜歡搖頭晃腦,我學(xué)車拿到車本,上路開的第一輛車就是小高的小面。他家也住在四撥子村里,那年冬天我到過他家,租住在一間狹小的西廂房里,院子里是小高收來還沒來得及整理的各種廢品。開門時,他媳婦兒正在蜂窩煤爐子上做飯,三個相差半個頭女孩圍在火爐旁烤火。屋里是木質(zhì)的上下鋪,堆得有些凌亂。屋里有些陰冷,孩子們衣服破舊,臉上有些凍瘡,孩子們時不時把烤熱的手放到臉蛋上,順便擦一下鼻涕。小高說屋子里大部分生活用品都是收來、撿來的廢物利用,孩子穿的衣服也是。小高媳婦兒轉(zhuǎn)過身和我打招呼,我發(fā)現(xiàn)她大著肚子,就跟小高開玩笑,你這趕上超生游擊隊了,是不見兒子不罷休吧。小高傻笑道:“俺們老家都是這樣,好多孩兒?!闭勑χ?,我得知,小高收我們公司的鐵皮不是直接賣廢鐵,他是賣給其他公司繼續(xù)當打包帶用,收的其他廢品也有一些轉(zhuǎn)手賣給用家,賺取高額差價。他還說他在老家農(nóng)村都蓋起了二層小樓,這樣,很令我刮目相看。
裝貨卸貨時候小高都是從不惜力,幫我們又搬又抱。在這1.7公司的路上,我們出門或者回來,碰到小高,他總是喊我們上車,把我們帶到車站或者公司,從不收錢。有一次,我搭他車出門,把標書落在他車上了,坐車到了城里才發(fā)現(xiàn)。給小高打電話,他二話沒說,放下手上的活兒,就給我送過來,沒耽誤正事兒,讓我非常感動。
四
那些年開始,貨車進城慢慢實行限行了,而且越來越嚴格。最初是晚上8點以后可以走,后來是9點,現(xiàn)在是11點以后。進城送貨只好等到晚上。
城鄉(xiāng)交界處往往有一些灰色地帶,最明顯的就是站街女。一到晚上,四撥子村口坑坑洼洼的路邊,就會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一些穿著暴露,濃妝艷抹的女人。多的時候能有二三十號,松松垮垮地站成一排。公司的二海喜歡湊趣,我跟他送貨路過此地,二海有時候會突然打開遠光燈,他的遠光燈是改裝過的,賊亮,燈光打過去,照如白晝,羞得這些站街女慌忙扭過身子;有時候二海看到有猥瑣男子和站街女搭訕,會搖下車窗,把手指放進嘴里打一個響亮的口哨,引起一片騷動。
我們公司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很多,大部分媳婦兒不在身邊,但是從來沒有誰去搭訕這些站街女,甚至有幾位同事還跟著聶警官去掃黃,凈化這1.7公里。
那年一起校園兇殺案鬧得沸沸揚揚,公安部發(fā)出了A級通緝令,就連這1.7公里內(nèi)的所有電線桿都貼滿了帶頭像的通緝令。報紙上,新聞里,我們每天都能看到追蹤報道。聶警官代表派出所來單位宣講,讓我們提高警惕和認識,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第一時間上報。后來罪犯在海南落網(wǎng),我們才舒了一口氣。這些事情告訴我們,真的是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這樣的力度,人民戰(zhàn)爭的海洋,壞人終難逃脫法律的制裁。
五
現(xiàn)在的四撥子村和拔絲廠早就被征地,建成了高檔小區(qū)和綠地。兩側(cè)綠樹成蔭,環(huán)境優(yōu)美,路也拓寬,通了公交車,不遠處還有西小口地鐵站。三蹦子和黑車早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方便的網(wǎng)約車,安全快捷。就連我們平時叫貨車也可以在網(wǎng)上用平臺呼叫,方便極了。如果嫌打車貴,路邊掃一輛共享單車,騎到地鐵邊上,可以直通城市任何角落。
我們公司也由盛而衰,慢慢地,人就散了,我也早就不在這邊住了。一次來拔絲廠原址找朋友辦事兒,從地鐵出來導(dǎo)航,一看距離,怎么那么巧?還是1.7公里??磿r間還富裕,我沒有選擇打車和單車,就步行過去,回味一下這1.7公里的時光。
我在想,小高也變成老高了吧,不知道他回了農(nóng)村還是待在北京。論年齡,他的女兒也到了出嫁的年紀,是不是早就當上外公了。不會也遇到孩子不戀愛不結(jié)婚的問題吧!
這1.7公里,好漫長,又好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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