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爺爺?shù)木瀑~(散文)
在老屋那盤土炕上,媽媽老是沒完沒了地跟我講以前的事。夏季的夜晚,窗戶開著,半輪明月,在窗欞前緩緩移動著,灑下溫柔的光,輕輕拂在媽媽胖胖的臉上。沒有開燈。她的有些渾濁的目光,在月光下跳躍著,好像深藏著無數(shù)模糊的的故事。這些故事,來自很久很久以前,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都是重復(fù)的。開始,我聽得有些不耐煩,就笑著替她把結(jié)果先說出來。媽媽是很聰明的,馬上說,不說了不說了。但月光沒有移動半寸,她又說了起來。我又一想,人老話多,我兩三個月,不一定回來一次,陪媽媽住上一宿,她心里的這些事,平時,跟誰去說呀,我再嫌煩,讓她憋在心里,將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就靜靜地躺在炕上,不再插話,聽她東一榔頭西一杠子地講。她講我的四個姑姑,只有二姑壽命長點,也不過六十出頭就沒了,二姑唯一的一個兒子,還在遼沈戰(zhàn)役中犧牲了,留下了一個遺腹;另三個姑姑,四五十歲就都離開了人世,不是累死就是病死的。她講我的唯一的叔叔,在天津碼頭扛膠行,不到三十歲,還沒有說上個婦女,就累得得了癆病,死了。她也講我的爺爺奶奶,說奶奶懦弱,屈已待人,莊里人人說好。說爺爺脾氣不好,但絕對是個好人。說到我的光棍老爺時,媽媽就恨得咬牙切齒。說他太混,不講理,不干活。媽媽沒有少受他的氣。
在戰(zhàn)火不斷、日子清貧的以前,這些都是鐫刻在媽媽骨子里的人和事,揮之不去,不吐不快。但媽媽又說得非常平靜、舒緩,波瀾不驚,好像這些事都與她無關(guān)。但我聽出其中的奧妙了,媽媽是想說,照顧爺爺奶奶的責(zé)任,都落在爸爸和媽媽的肩上了。爸爸媽媽對爺爺奶奶的關(guān)心體貼,周到細致、無怨無悔——
“你爺爺是晚清時期出生的人,后腦勺梳過小辮子。村里人提起他,都說他脾氣暴,腦子好,好喝酒,為人仗義。就說脾氣吧,你的四個姑姑,沒出閣時,沒有一個沒挨過他打的。打你叔叔是最多最狠。你叔叔見到你爺爺,就如同耗子見了貓。你叔叔五歲時,有一次,餓得偷吃了你奶奶給你爸爸留的半個菜娘娘。讓你爺爺知道了,這個打呀。家里有一把撣子,是藤子棍的。你爺爺從膽瓶上抽出撣子,就往你叔叔的后背、屁股上抽,把個藤子棍都抽劈了。你爺爺規(guī)矩大,他打誰,不許你跑,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哇,你早晚得回來,他會打得更狠。這次,直打得你叔皮開肉綻。直至你爸爸回來,說是讓他吃的,他才住手。你叔叔死得早,八成與小時候總挨打有關(guān)系。兒女中,唯一沒有受過你爺爺皮肉之苦的,是你爸爸。一奶同胞,你說這是為啥?他喜歡你爸爸,你爸爸正讀私塾。你爺爺自己沒文化,但他要把你爸爸培養(yǎng)成一個識字人。給你爸爸的菜娘娘,豈容你叔叔吃。那時,我還沒有過門,這都是你奶奶告訴我的。你奶奶說,把你老叔打得,見到你爺爺,很遠就啦啦尿,縮頭縮腦的。你叔叔死得早,八成與小時候挨揍有關(guān)。除去認識自己名字你爺爺斗大的字,不識二升??伤哪X子好用,會用大八皮算賬,比算盤都準,還會袖里吞金,幾手指頭,在寬襖袖子里幾掐幾捏,就出數(shù)了。村里人沒有不服的。誰家有個大事小情,涉及賬目的事,都找你爺爺幫忙。趕集上店,有什么交易的事情,也都拽著你爺爺去。他給別人幫忙,都是客情,分文不取。日子好的人家,請他喝上二兩酒,就萬事大吉了。好多日子揭不開鍋的人家,你爺爺幫了他家的忙,還要請人家吃飯。你爺爺愛喝酒,也是四外八莊的人都知道的。北面老莊子,是個大莊,離咱們村七里地,每逢“一五”,大集。他逢集必去。干什么去呢?喝酒。但你爺爺沒錢,怎么辦呢?賒著。家里沒有驢車,沒有馬車。他去的時候,都是邁開雙腿,走著。肩上,背著那個發(fā)舊的粗布錢褡子。錢褡子里面并沒錢,空的。大集在老莊子的東頭,是個大沙坑,也是個法場。平時,這個地方讓人發(fā)瘆,小孩子到了這邊,都繞著走。但到了有集的日子,買的賣的都來了,那些罪犯的陰魂,就煙消云散了。你爺爺背著錢褡子,在集上來回轉(zhuǎn)悠,有人需要算賬,他就忙乎一番。影子正短的時候,他就走出集市,奔酒館走去。你爺爺去的酒館,在老莊子西街,叫李記酒館,二層小樓。樓上四個雅間,樓下一個散座。廚房也在一層。街上的小酒館有幾家,你爺爺是這家的老主顧?!?br />
“大爺來嘍,里邊請!一盤醬牛肉,一盤花生米,二兩二鍋頭,一塊肉餅!記賬——”店小二脆聲喊著。每次都是這四樣,店小二爛熟于心了。李老板早迎出來,同你爺爺打著招呼。你爺爺把錢褡子往凳子上一搭,同李老板寒喧幾句,酒、菜也就上來了。他嗞咂地喝了起來。
“大爺回去走好,盼望下次再來!”店小二聲音送到門外,兩腳已經(jīng)到了新來的一位顧客旁邊。
你爺爺要面子,不愿麻煩別人。有時,他給別人幫忙算賬,人家要請他。他說好啊,就一塊來到李記酒館。要了八兩酒,雙份菜,二人喝得昏天黑地。人家要結(jié)賬,可你爺爺大手一揮:“小瞧我咋地?記賬,我是記賬,臘月,我兒子一塊算!咱們走!”把對方叫出來,推出老遠。
一個月四個集,一年下來,要有五十個集,你爺爺總要花去四五個大洋。每年臘月,你爸爸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陪著你爺爺,來到李記酒館,把你爺爺欠的酒錢,一筆足額還上。年年如是。然后告訴李老板說,老人來喝酒吃菜,就由他的便。李老板說,老人有你這么個好兒子,都放心。李老板逢人便說。方圓一二十里,幾十個村莊的百姓,都知道你爺爺有個好兒子,是個最守信用的人。
大洋從哪來的呢?是你爸爸掙的。幾年私塾,你爸爸沒有白讀,他成了村里文化最高的人。不到十六歲,你爺爺就托村里在外邊謀生的鄉(xiāng)親,在東北一所大學(xué)里找了個圖書管理的差事。一個月掙兩塊大洋。
你爸爸是個孝子。你叔叔沒了。你姑姑們出閣了,日子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沒有余糧孝順你爺爺。你爸爸在外邊省吃儉用,一年回家一次,剩下十幾塊大洋,給你爺爺把一年的酒賬全部還清,剩下的幾塊大洋,就交給你奶奶,留作是家里一年的油鹽醬醋錢。你爸爸和你爺爺說:“爸爸你就放心喝吧,有我在,就有你的酒?!?br />
我十六歲過門嫁給你爸爸時,你爸爸二十六歲。這年,他外出謀生已經(jīng)十年了。
提起我的爸爸,媽媽的目光從窗外回轉(zhuǎn)到我的身上,長長嘆了口氣。良久,才又接著說——
要說你爸爸掙點錢是真不容易,腦袋瓜子始終在褲帶上掖著。他做的事都是文職,寫寫算算。在東北干得好好的,卻趕上了日本人制造的皇姑屯事件。東三省立時亂了套。交通中斷,強盜四起。你爸爸冒著隨時可掉腦袋的危險,倉皇逃回家來。一年后,又去了西安,在印花稅局辦事。西安更遠,你爸爸仍是一年回家一次,看看家人,送回錢來??傻搅?937年,又爆發(fā)了“西安事變”,社會秩序大亂,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沒法待下去了。你爸爸搭牛車,蹭汽車,鉆火車,沿路打點,用了半年時間,才回到家里,而裝在后屁股兜的一年的收入全被盜賊偷去了。但你爸爸怕你爺爺擔心惦記,沒有和你爺爺說,而是偷偷發(fā)緊急電報給同事,借來五塊大洋,想還清爺爺?shù)木瀑~??傻搅死钣浘起^,店小二拿來賬單給你爸爸一看,酒賬多出了近一倍。
“大哥你不知道?”李老板看到你爸爸驚訝的樣子,問道。
“你說說看?!备赣H說。
爺爺管了一個盲人乞丐的一個冬天的飯。
這個盲人乞丐五十多歲,是老莊子北面魏莊子村人。他的父親早沒了,只和他母親相宜為命,靠他母親種一畝多地,維持娘兩個的生活。可去年重陽節(jié)那天,他母親突然患癆病,沒了。他只好出來乞討。
“李老板,這個人的飯,由我管了,他什么時候來,你就什么時候讓他吃飽,錢全記在我的賬上!”你爺爺拍著胸脯和李老板說。
李老板告訴你爸爸,說那天特別冷,你爺爺趕完集,中午來到酒館,發(fā)現(xiàn)一個拄著拐杖的盲人,正在李記酒館旁邊的一個垃圾堆旁,撿吃的。你爺爺發(fā)現(xiàn)了他。他手拄著一根拐杖,兩端全開了裂,一手拿著一個帶有缺口的破碗,空的。他蜷縮一團,衣衫襤褸。你爺爺把盲人扶起來,牽著他的手,來到酒館,跟老板說出了那樣的話。
老板被你爺爺所感動了,說:“我負責(zé)出一半吧!”
這年,爺爺?shù)木瀑~是七塊大洋。第二年,沒再多發(fā)生酒賬。聽李老板說,三個月后,這個乞丐,走了,下落不明。
我沒有枕枕頭,平躺在炕席上。我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工作后,每次回家都是這樣。我覺得只有把我的身子全部交給土炕,才最放松,最踏實,這樣才能找到回家的感覺。媽媽盤腿坐在我的旁邊,忽而看看我,忽而把目光移向窗外。父親在世時種植的柿子樹,樹冠早長過房頂,葉子肥碩,在夏日的晚風(fēng)中婆娑搖曳,發(fā)出輕輕的細語。小孩拳頭般大小的柿子,藏在葉子中間,偶爾露出青澀的面龐。父親是1978年去世的,剛過六十八歲。父親是他們姐妹兄弟六人壽命最長的一個。他的奔赴黃泉,意味著我父系家族父輩以上最后一個人的離世。父親、叔叔和姑姑們的苦與樂,爺爺奶奶的愛與恨,只有媽媽知道得最多了。媽媽作為趙家的媳婦,自十六歲嫁給父親,見證了趙家半個多世紀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雨雪。她不說,就再沒有人說了。
她平靜地說著,如同一個舊式唱盤,舒緩而平靜地播放著我們家古老的歌謠。我,不知何時,在這歌謠中睡著了。夢中,我夢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爺爺、大姑、三姑、四姑和叔叔,夢見了爺爺在老莊子李記小酒館喝酒的場景,也夢見了奶奶和父親。他們在那個世界,各自奔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