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紅薯記(散文)
紅薯也叫“地瓜”,擺在超市的貨架上,各種品種的,標著不同的價格。我每每看見,便想起故鄉(xiāng)的紅薯,想起那些與紅薯糾纏不清的歲月。
故鄉(xiāng)的紅薯,向來是賤物。貧瘠的沙土地里,埋下幾截藤蔓,不消幾場雨水,便會瘋長起來。秋后一挖,一個藤下便會挖出七八個,拳頭大小,表皮粗糙,沾著泥土。農(nóng)人把它們堆在墻角,便是冬春兩季的口糧了。
我幼時家貧,紅薯是主食。母親每日早起,將紅薯洗凈,大的切塊,小的整只,扔進鐵鍋,加水煮至爛熟。揭開鍋蓋,一股甜腥氣便鉆入鼻孔。早飯是紅薯,午飯是紅薯拌米飯,晚飯是紅薯粥。偶爾母親從集市上買回半斤豆腐,切成薄片,與紅薯同煮,那便是難得的佳肴了。
記得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父親去鄰村幫工,說好三天回來,卻因雪封路,耽擱了五日。家里的米缸見了底,只剩半筐紅薯。母親每日煮紅薯給我們兄妹三人吃,自己卻只喝煮紅薯的水。第四日,小妹哭著說肚子脹,拉不出屎。母親便用筷子蘸了香油,給她通便。我看見母親背過身去,用袖口擦眼睛。
第五日傍晚,父親終于踏雪歸來,肩上扛著半袋玉米面。那晚,我們吃了久違的玉米糊糊。鄰居馬婆婆來家里串門,看見我們一家人在喝玉米糊糊,她咂巴著嘴說:“玉米糊糊好東西呀!”母親聽后急忙拿來碗給她盛了一碗讓她坐炕頭。父親見馬婆婆來了,把自己面前一口還沒喝的玉米糊糊,悄悄端著倒進鍋里,大口吃起了面前的紅薯,他說他想吃紅薯了。馬婆婆臨走時,母親還給她裝了兩碗玉米面讓她拿回家吃。馬婆婆回家后,把我媽拿的玉米面摻了一些蔥葉包了菜餑餑,給我們拿來兩個,馬婆婆貼的蔥葉菜餑餑加了豬油和鹽,吃到嘴里香的不舍得咽下,可謂是我吃得最香的食物。
后來日子稍好,紅薯便退出了主食的行列,母親只在煮飯時切幾塊墊在鍋底。飯熟后,紅薯吸飽了米香,倒比單煮時好吃許多。村里有人家開始用紅薯熬糖,黑褐色的糖塊,甜中帶苦,卻是孩子們難得的零嘴。我也曾偷拿過家里的紅薯,與幾個伙伴到野地里烤著吃。挖個土坑,撿些干柴,把紅薯埋進火堆里。待火熄了,刨出焦黑的紅薯,拍去草灰,掰開來,金黃的內(nèi)瓤冒著熱氣,燙得左手換右手,嘴里卻已經(jīng)忍不住咬上去。那香甜,至今難忘。
我十六歲那年,考上了縣里的高中。臨行前夜,馬婆婆來到家里,從懷里哆嗦著掏出五十塊錢,她說這錢是她年前去城里賣了她家地里的紅薯的錢,尋思年前買一些年貨等兒子一家回來,結(jié)果兒子捎信說過年還要加班就不回來了,這錢就一直沒舍得花。當她把錢硬塞給我時,她說了一句話讓我至今難忘:“好好學,考上好大學有出息了,別忘了你媽和你爹呀!經(jīng)常回村里看看就行?!?br />
母親在我的行李里塞了一包烤紅薯干?!耙估镒x書餓了吃?!彼f。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家里最后一點存糧,他們接下去的一個月,只能靠借糧度日。
在縣城,我第一次見識了“紅薯粉”,小販將紅薯淀粉加水調(diào)成糊狀,舀進漏勺,漏入沸水中,形成透明的細條,撈出拌上辣椒油、醋和蒜末,一碗只要五分錢。我每周吃一次,算是打牙祭。同寢室的城里同學見我吃得香,嘗了一口便吐出來,說“一股土腥味”。我不作聲,低頭吃完自己那碗,連湯都喝得干凈。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城里安了家,把父母也接了來。母親起初很不習慣,總念叨著家里的幾畝地。但馬婆婆也說了,她負責給種了。我呢,一有假期我都會帶著母親回村里看看她的地,順便給村里鄉(xiāng)親買一些吃的,給馬婆婆送一袋大米或白面,買一些水果和奶。因為我忘不了她那年給我拿的五十塊錢,忘不了她說的那句話。何況我怎么能忘記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呢?
母親隨我來城里住,經(jīng)常大米白面的她開始經(jīng)常想念紅薯。有一次,她在菜市場看見賣紅薯的,高興地買了一大袋回來,煮了滿滿一鍋。父親吃得津津有味,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太習慣那純粹的甜膩了。母親有些失望,把剩下的紅薯做成淀粉,說要給我做紅薯粉吃。可城里的水終究和鄉(xiāng)下不同,她試了幾次,都做不出當年的味道。
去年回老家,發(fā)現(xiàn)村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種紅薯了。年輕人外出打工,留下的老人種些蔬菜自己吃。大片土地流轉(zhuǎn)給外地人種藥材,據(jù)說很賺錢,馬婆婆也不再種紅薯,她兒子幫她弄了個大棚,她開始經(jīng)營著大棚種菜,除了自己吃還拿到城里賣。堂兄帶我參觀他的新房子,三層小樓,貼著瓷磚,屋里擺著皮沙發(fā)和液晶電視。午飯時,桌上雞鴨魚肉俱全,卻不見一點紅薯的影子?!艾F(xiàn)在誰還吃那個,”堂兄給我倒酒,“喂豬都嫌費事。”
臨走時,我在老屋后的荒地里,發(fā)現(xiàn)了幾株野生的紅薯藤。無人照料,藤蔓卻依然頑強地蔓延著,葉子在秋陽下綠得發(fā)亮。我蹲下身,用手扒開松軟的泥土,竟挖出幾個小小的紅薯來。表皮粗糙,沾著新鮮的泥土,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把它們帶回了城里。妻子說要烤來吃,我卻舍不得。洗凈后放在書房的架子上,偶爾拿在手里摩挲,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那些遠去的歲月。
前幾日,老丈人突然說想喝紅薯粥。我跑遍超市,買回最貴的“有機地瓜”,老丈人喝了一口,搖搖頭說:“不是這個味?!彼聊艘粫?,又說:“過去那那年月雖然苦,可紅薯救了多少人的命啊?!?br />
是啊,那些粗糙的、甜膩的、帶著土腥味的紅薯,喂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的農(nóng)人。它們不聲不響地埋在土里,不爭不搶地生長,在最艱難的日子里,給了我們最樸實的滋養(yǎng)。如今它們被包裝得精致,擺在超市的貨架上,卻再也不是我記憶中的味道了。
有時深夜加班回家,路過街邊的小攤,看見烤紅薯的爐子,總會買一個。熱乎乎地捧在手里,在寒風中邊走邊吃?;秀遍g,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野地里,和伙伴們分享一個烤得焦黑的紅薯,燙得齜牙咧嘴,卻笑得那么開心。
那些日子,終究是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