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師有輛自行車，大家都叫它二八大杠。我小時候不懂這名字啥意思，就覺得它比別人家的自行車大，黑漆漆的車架老長老長，車把上還綁著塊紅布，風(fēng)一吹就呼啦啦地晃。
　　 每天早上天剛亮，就能聽見“嘎吱嘎吱”的響聲從巷口傳來，我和小菠蘿就扒著門框數(shù)車輪上的鐵絲，數(shù)來數(shù)去，前輪28根，后輪也是28根。梁老師看見了，就笑著摸我們的頭說：“這就是二八大杠的來頭，跟樹似的，力氣都在底下扎根呢。”那時候哪懂這些，就覺得數(shù)鐵絲挺好玩。
　　 小菠蘿這名字是這么來的。他小時候長得圓滾滾的，頭發(fā)黃卷卷的，像廟里的金菠蘿。有次趕集，賣水果的老板看見他就笑：“這娃子跟我這菠蘿一樣?！睆哪且院?，大家就都叫他小菠蘿了，開始他還不樂意，后來也就慢慢習(xí)慣了。
　　 梁老師的褲腿上總沾著泥，上課的時候板書工工整整，下課就愛帶我們往后山跑。春天挖野菜，他指著蒲公英的根說：“你看這根在土里能伸老長，抓著土才不會被風(fēng)吹跑?！庇写挝野瘟丝盟j菜，帶出好多土，他趕緊把土填回坑里：“根上的土得留著，明年還能長新的?！蹦菚r候覺得他有點啰嗦。
　　 小菠蘿總愛翻梁老師車座下的布包，里面有半截的粉筆頭和一些花籽。有回梁老師教我們種向日葵，讓我們把種子埋深點：“埋得深，根才能扎牢，以后才站得直?！笨伤约旱姆N子卻掉石縫里了，我們都笑他，他卻說：“石頭縫里的根長得更有勁?！狈艑W(xué)的時候，我看見他蹲在石縫邊，用樹枝把種子周圍的石頭扒開，還澆了點水，跟照顧小娃娃似的。
　　 種完向日葵，小菠蘿偷偷把自己的種子挖出來，埋到梁老師那顆旁邊，還撒了泡尿，得意地跟我說：“我爸說尿能當(dāng)肥料?！边@事被梁老師看見了，我們以為小菠蘿要挨罵，沒想到他摸著小菠蘿的頭說：“尿里是有好東西，能幫種子長根。”小菠蘿臉一下子就紅了，趕緊捂住褲襠，我們都笑得直不起腰。后來那地方就真的長出兩棵挨得很近的向日葵，小菠蘿總是驕傲地說這是他和梁老師合作種的。
　　 夏天，巷口的老槐樹開花了，一串串白槐花像小鈴鐺，聞著甜甜的。梁老師的自行車就停在樹下，紅布上總沾著幾朵槐花。他摘下槐花給我們，我們用繩子串成項鏈戴在脖子上，走到哪兒都香噴噴的。有次他騎車帶我們?nèi)ズ舆?，小菠蘿伸手去夠路邊的槐花，差點摔下去，梁老師趕緊停車說：“慢點，你腳跟得像樹根扎在土里那樣，踩穩(wěn)當(dāng)了，才能伸手去夠上面的東西。”
　　 有天放學(xué)早，梁老師坐在槐樹下，從布包里掏出橘子糖說：“誰能說出樹根有啥用，就給誰糖吃。”小菠蘿搶著說：“能讓樹不倒！”我也說：“能喝水！”梁老師笑著把糖分給我們，說：“對，樹根就像樹的腳，能站穩(wěn)還能找吃的喝的?！彼约阂矂兞祟w糖，說他小時候在山里，看樹根找泉水喝。
　　 那年夏天雨特別多，巷尾張奶奶家的老槐樹被泡倒了，樹根亂七八糟地纏在泥里。梁老師來幫忙，讓我們數(shù)根上的小毛毛，他擦著汗說：“這樹看著壯，其實根沒扎牢?！彼€說：“人也一樣，光長個子不行，心得像樹根似的扎在土里才穩(wěn)當(dāng)。”小菠蘿抬樹枝的時候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哭，說樹根害他，梁老師拉他起來，用手帕給他擦臉說：“不怪樹根，是它提醒我們做事得踏實?！闭f完還摘了片葉子吹了個難聽的調(diào)，把小菠蘿逗笑了。后來那槐樹樁旁邊長出好多新芽，梁老師路過總不忘澆點水。
　　 梁老師說他老家在山里，小時候坐在牛背上看書，看樹根怎么繞開石頭長。“山里有棵老松樹，根在地下盤成了一張網(wǎng)，山洪來的時候，整座山都靠它拽著呢。”他說這話的時候，自行車正好碾過水洼，泥點濺在輪子上，像戴了串珠子。他還說山里的孩子都知道，走路得像樹根似的，腳底下有勁兒，踩得穩(wěn)才能走得遠(yuǎn)。
　　 秋天的時候，我們?nèi)タ聪蛉湛?，我們種的都歪歪扭扭的，就梁老師種在石縫里的那棵站得筆直，根從石縫里鉆出來，抓著旁邊的土。梁老師讓我們抱那花盤，沉甸甸的，他說：“這都是根從土里攢的勁兒。”
　　 冬天第一次下雪，梁老師的車鈴壞了，他就用手敲車把，“哆哆哆”的也挺好聽。他教我們堆雪人，往雪人肚子里塞了些麥種說：“春天雪化了，根就醒了，能長出新苗來，就像你們現(xiàn)在學(xué)的字，將來都是心里的根，能幫你們站穩(wěn)?！蹦翘煳覀兌训难┤硕际桥趾鹾醯模豪蠋熯€給它插了根向日葵桿當(dāng)胳膊，說這叫扎根大地。
　　 后來我去鎮(zhèn)上上學(xué)，放假回來看到梁老師在補車胎，補丁摞著補丁，像塊花布。他說布包里還有給新同學(xué)的花籽，去年的向日葵長得比房檐還高。我說鎮(zhèn)上學(xué)校的樓可高了，他說：“樓再高，地基也得打牢，你們?nèi)チ诵碌胤剑囊驳锰??！蔽易诹豪蠋煹能嚭笞?，雖然車子由于年頭太久了導(dǎo)致“嘎吱嘎吱”地響，卻覺得特別穩(wěn)當(dāng)。
　　 再后來梁老師不教書了，也不肯去城里，就在學(xué)校旁邊開了塊地種花。他兒女給他買了四輪代步車，讓他別騎那舊自行車了，他說：“這二八大杠跟我?guī)资炅?，騎著踏實，那四輪車坐著腳不沾地，心里空落落的?！?br />　　 前陣子回老家，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工作多年了，梁老師也已經(jīng)九十多了。操場邊的向日葵開得正旺，而他的二八大杠就停在花叢里，車座上的竹籃里裝著新收的葵花籽，車胎上又多了幾個補丁，看著挺親切。
　　 梁老師坐在石凳上剝葵花籽，看見了我大吃一驚，隨后慢慢悠悠站起來，身上還有股泥土味。他把剝好的籽放我手里說：“這籽飽滿，都是根在土里好好長的功勞。你工作了，也得像這向日葵似的，把根扎穩(wěn)?！?br />　　 這時候小菠蘿也來了，他在鎮(zhèn)上開了家小飯館，手里提著剛出鍋的饅頭說：“梁老師，用自家麥子磨的面，您嘗嘗。”他總說做事得踏實，是跟梁老師學(xué)的，就像伺候莊稼得伺候好根。
　　 梁老師接過饅頭掰了塊放進(jìn)嘴里，說：“香，這麥子根扎得深，面才好吃。”我們仨就坐在那兒，看著地里的花，聽著風(fēng)吹向日葵葉子的聲音，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也特別舒服。
　　 梁老師說他這一輩子就像這二八大杠，看著舊，但根扎在這兒，踏實。我看著他，好像明白他教我們的不只是知識，還有怎么像樹根一樣，踏踏實實往下扎，不管走多遠(yuǎn)，心里都得有個扎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