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星月】那棵大柏樹(散文)
這棵大柏樹,見證了我的成長,歲月變遷,游子的鄉(xiāng)愁。它是一棵古樹,村人都喜歡叫它大柏樹。一個“大”字,令人玩味。
大柏樹長在村莊后面的山峁上,說是山峁,其實是個埡豁,村里人叫它“大柏樹哈”。大柏樹方圓再無它村,所以,它是故鄉(xiāng)的標志物。
大柏樹有多大?主干需兩個大人合抱。大柏樹有多高?抬頭仰望,蒼郁的枝葉觸在云里。遠眺大樹,像個巨型葫蘆站立在悠悠天空下,莽莽山峁之上。
沒人知曉它來自何處,何人栽種。也許,是飛鳥從遠方銜來的一粒種子,不經(jīng)意間跌落這里,從此生根發(fā)芽;也許,是先祖為了求得村莊以庇護,有意為之;也許是村里某個遠行之人,臨行前栽種的思鄉(xiāng)樹——像一個無底迷,誰也找不到答案。關(guān)于大柏樹的年齡,同樣無從考證。聽父輩講,太爺爺?shù)臓敔斣谑罆r,大樹就在這里。它和對面的堡子山一樣,永遠保持著一種姿勢,一種體態(tài)。四周其它樹木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終歸在歲月輪回中逃不過滄桑。唯大柏樹始終遺世獨立,狂風不倒,雷電不催。好似一具化石,從來沒有變化,我小時候時看它那么大,現(xiàn)在看還是那么大。有經(jīng)驗的人講,正因為柏樹生長緩慢,它的木質(zhì)才瓷實堅硬,非一般木材可比;有的講究人家給老人做壽材,就選柏木做棺底,以保百年不腐。
村人視它如神靈。山峁上的樹木砍了又伐,卻沒人動大柏樹一根毛發(fā)。大樹下常見香灰香頭,樹身上掛著紅彩,貼著對聯(lián),新的顏色鮮紅,舊的被風雨沖淡,遠看像一件紅袍穿在大樹身上,更添加了一份神秘氣息。這是農(nóng)村“拜娃”的風俗。如果誰家新生兒磕絆難養(yǎng),就拜給大樹,保佑孩兒平安吉祥,長命百歲。我亦是拜給大柏樹的。還取了一個與柏樹相關(guān)的乳名——柏成。小時候我嫌此名土氣難聽,如今卻甚是喜歡。按人們的說法,被神樹庇護的人,一生風調(diào)雨順,幸福綿長。
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我都要去看望大柏樹。當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村里少有人喊我乳名的時候,似乎大柏樹能給我些許歸屬感。撫摸溝溝壑壑的老樹皮,就像母親布滿老繭的雙手,粗糙卻有溫度;摟抱大樹,我仿佛感覺到母親的呼吸和心跳。大柏樹知道我是誰。它更沒有忘記幾十年前,年輕的爹娘屈膝跪在大樹下,扣頭、作揖,祈愿它保佑我安然無恙。那個強抱中的嬰兒,今已兒孫繞膝,闔家幸福。它一定記得村里的幾個娃娃,一起去溝后面割豬草,回來時坐在大柏樹下歇息、乘涼、玩耍,斜著眼睛偷窺旁邊土地廟里的土地爺。這時候,再淘氣的娃娃也會有幾分收斂。他們割的豬草少了點怕挨大人罵,就去大柏樹前外村人地里偷苜蓿,急急忙忙還沒割幾把,就被人家逮了個正著,扣了背簍讓大人來領(lǐng),嚇得幾個娃娃“嗷嗷”大哭……
那年的四月天,風和日麗,母親帶我去“大柏樹哈”看她家的莊稼地。我挨著母親坐在大柏樹下,陽光穿透枝葉縫隙灑在我倆身上,也給母親講述的村莊故事涂上暖色。她講張家蓋起了樓房,李家買了電冰箱,劉家買了農(nóng)用車,堂哥家買了旋耕機,誰誰家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母親對村莊的變化,如數(shù)家珍。
母親望著對面的堡子山,又講起老掉牙古經(jīng):舊時戰(zhàn)亂,土匪時常出沒,村人就躲進堡子山上;其實村里只有一家商戶,土匪是沖他家來的。剩余人家窮得叮當響,怕土匪干嘛?逃跑山上不過是怕抓壯丁。母親講得繪聲繪色,像是親眼見過似的。她又提起“吃食堂”的時候,村里人怎樣挨餓,她拖著懷了大姐的大肚子,夜間和幾個婦女到“大柏樹哈”偷小豆。有個人餓極了,摘下豆莢趕緊搓出豆子,里面的蟲子都顧不得揀掉,就撂進口里嚼吃了。我聽得身上起雞皮疙瘩,母親這代人比黃連還苦。母親笑笑說:“現(xiàn)在好了,苦日子早過去了。我要好好多活幾年,享享福。”也許后來大柏樹和我一樣的哀傷,那個樹下講故事的人,還沒來得及享幾天清福,就和人世間告別了。
近年回鄉(xiāng),小弟會陪我去大柏樹哈。他現(xiàn)在是村里的領(lǐng)頭人,農(nóng)閑時帶著村民修路栽樹,把村子通往大柏樹哈的那條土路,整修、加寬、硬化,小橋車可以隨便進出山梁后面了。他指著濃翠覆蓋的山峁說,上面都是核桃園,不宜栽果樹的地方,就栽上了柏樹。我夸小弟干得好。他說,既然在這個位置,就該給村里辦點實事,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嘛!為眾人謀利益也是給自己的后輩兒孫積福報。
我注視大柏樹,樹干還是那么粗,但樹的樣子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弟弟見我疑惑,無不惋惜地說:“大樹的上半部分被人偷走了,鋸掉的正好是大樹的一半。之前樹的樣子像個葫蘆十分好看,現(xiàn)在剩下部分像個蘑菇,沒有之前的氣勢了。”“誰吃了豹子膽,竟敢殺戮神樹?他偷樹干嘛?”我驚訝又氣憤。弟弟說現(xiàn)在市場上根本找不到這么大的柏樹木材,興許是偷去加工壽材了。我憐惜地仰望遭過劫難的大樹,它的確沒有之前那種頂天立地之勢了,但枝葉仍蓬蓬勃勃,郁郁蒼蒼,似乎比先前更沉穩(wěn)、更接地氣了,不再那么“威嚴”,卻有“愛人以德”的寬厚了。受過打劫的大柏樹,更像一把巨傘,為路人遮涼避雨,守護它腳下的村莊。
如今,我思鄉(xiāng)心切時,就讓兒子開車送我到大柏樹哈。我亦給他講大柏樹的故事,讓他抱抱大樹可交好運。兒子一臉的不解,把我當做迷信徒。這不怪兒子,畢竟,他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只有生活過這里的人,才懂大柏樹的意義。想來,從故鄉(xiāng)走出去的每一個游子,如我一般,心里都會長著這棵大樹,在外孤獨無依、找不見方向的時候,用來照明、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