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陰宅
作品名稱: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發(fā)布時間:2013-10-12 17:40:12 字數(shù):3427
在村子里,只有奎他們所住的房子是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老房子,最值得紀念的是那土黃色的墻壁上赫赫寫著“打倒四人幫”幾個大字。自打我記事開始,就流傳著他們那老房子是一座陰宅,聽老一輩的講那房子是建在萬人坑之上的,后來大躍進時期被用來做養(yǎng)豬場,大躍進過后,村里就將奎父一家安置在了這套房子里。我小時候?qū)τ诠砩褚徽f害怕到了極致,幾乎很少去奎的家里玩,但是每次都經(jīng)不住好奇聽著老一輩的人講述著他們那傳奇而又驚悚的故事。
每次一進他們家大門,正對門的中央墻壁上懸掛著老老少少的黑白遺像,高堂正中擺著一張熏得發(fā)黑的八仙桌,八仙桌上常年亮著兩盞煤油燈,星黃的火苗濃黑的煙霧,整間屋子都彌漫著煤油的氣味。墻壁四周都貼上了已被熏得發(fā)黑的符紙,這些符紙是奎的家族里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他們是正宗的土家血脈,一直都保留著許許多多的土家風(fēng)俗,對于牛鬼蛇神他們不害怕,所以他們也并不在意這里流傳的任何關(guān)于陰宅的說法,就這樣他們在這里一住便是大半個世紀。
奎一家在當(dāng)?shù)乇环Q之為“土老師”,一般村里有大大小小的紅白喜事都會找到他們家。奎在家傳的手藝中或多或少也學(xué)到了一些真本領(lǐng)。最為奇特的就是他們所說的“燒胎”,我曾多次追問奎其中的奧秘,他一直不回答我,也讓這事成為我心中最大未解之謎。所謂燒胎,也就是招魂,如果一個人整天萎靡不振或無精打采,這種癥狀多半是受到驚嚇或夢魘,致使三魂七魄一魂出竅,村里一般習(xí)慣性稱之為“走胎”,要解除走胎人這些癥狀,須請當(dāng)?shù)赝晾蠋熥龇フ谢辏@種燒胎儀式簡單,不用開壇祭祀,只需用一生雞蛋,一根棉線,再加上土老師做法時呢喃的咒語,即可完成。這種燒胎做法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土老師將走胎人的生辰八字用鉛筆寫在雞蛋上,然后畫上一個娃娃全身,再用棉線一圈一圈牢牢纏住娃娃全身,之后便雙手合十高捧過頭,嘴里念念有詞,做好這一切之后,便將雞蛋埋放在燒旺的柴火灰燼中,等到雞蛋“砰”的一聲爆裂開時,再將雞蛋取出,土老師又是一陣低喃,再將纏繞在雞蛋上的棉線慢慢解開,掰開雞蛋露出蛋黃,走胎人出竅的魂魄在哪個方位附著在什么物體上都在蛋黃上顯現(xiàn)的一清二楚,而一直讓我最為好奇的是在高溫?zé)齐u蛋的情況下,為何棉線取出后依然完好無損,走胎人吃過蛋黃后不出兩日便精神抖擻。后來我也曾自己嘗試過多次,都失敗了,棉線一遇到火就開始燃燒,我是真的信服了,也一直都想解開其中的奧秘。
我們村就是這樣一個令人神往而又神秘的地方,很多稀奇古怪的或是好奇的故事都鐫刻在了我的回憶塵土里??俏覐男⊥娴酱蟮幕锇?,因為家境貧寒,比我輟學(xué)早,成熟也早,很早就擔(dān)負起一個男人對家的責(zé)任。對于孩童時的記憶在他的腦海里根本不復(fù)存在,他的性格較為內(nèi)向,言語較少,一般只要他能說上一句話都會惹得眾人歡笑不已。自從奎下學(xué)過后,他除了種地、上山砍柴這些體力活之外,空余時間在小河里挖沙換些零用錢貼補家用。我輟學(xué)后醫(yī)母心切,多次找到奎,希望他能帶我用苦力掙些錢,最初奎一直都沒答應(yīng),他看我一個弱小書生,哪能吃得消做這些體力活,就多次婉拒。
后來奎為了追求同村老徐家閨女彩霞,一直追著求我?guī)退o彩霞寫一封示愛情書,我答應(yīng)了他的求助,但前提是他必須帶我一起去小河里挖沙,奎迫于無奈最終同意了。
彩霞年紀跟我們相仿,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編織著一條粗大麻花辮垂在腦后,清秀的臉頰上飄舞著散落的發(fā)梢,五官不偏不倚,唯一缺憾的是她那一嘴的齙牙,蒙著嘴看絕對一鄉(xiāng)村美女。從小我們就拿她跟奎開玩笑,兩人似乎在玩笑中產(chǎn)生了默契,若是他倆相互照面,雙雙都會坐立不安,在一旁的我們只笑而不語,彩霞就會紅著臉追打著我們,奎則在一旁叫囂助陣,我們邊跑邊喊:“天生一對!天生一對!”所以每次奎只要一看到彩霞的身影,從他急促的喘氣聲中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不敢正面相對,總是會故意忙于手中活計而故意顯露出他未曾看見彩霞,我們也就故意大聲喧嘩,故意引起兩人注意。后來,我們慢慢長大,奎也漸漸地開始流露出他對彩霞的愛意,我們也就習(xí)以為常了。
彩霞輟學(xué)也比較早,她跟奎的家族一樣,也是地地道道的土家一族,輟學(xué)后在家一直務(wù)農(nóng),承擔(dān)起了農(nóng)村女人所有該做的農(nóng)活,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們兩家來往較甚,換工生產(chǎn)禮尚往來,逢年過節(jié),奎都會登門小坐,一來二去,兩家似乎也就默許了奎和彩霞之間的交往。
雖說奎識得文化不多,但對于愛情方面他懂得制造浪漫,懂得傳遞情感。我答應(yīng)幫奎寫情書后,我問奎需要什么形式的表白。奎說:“能讓她看懂我的意思就行?!睘榱俗屗麕胰バ『油谏澄译S便摘抄了一首徐志摩的詩給他: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發(fā)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fā)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yōu)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么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于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里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zhuǎn)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fēng)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qū)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維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愿!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也無法調(diào)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diào)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里燒著潑旺的火,
饑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fā),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的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我寫好后折成信紙遞給奎,奎樂的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笑得無比開懷,一個勁兒的夸我做得周到細致,之后他帶我去小河挖沙,干一會兒他總是對我說:“你累了,歇會兒吧?!蔽倚?,奎也笑我,彼此心里都跟明鏡似的??啻瓮窬芪?,不愿帶我來小河挖沙,就是因為我從沒干過這樣的體力活,要他帶我明顯就是要從他碗里分一杯羹給我,如果不是因為彩霞的事情,我哪里能攤上這樣的便宜。
長時間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浸泡,每次收工的時候,奎的腿都像死豬被通氣后的腫脹慘白,甚至連走路都一瘸一瘸的了,而我仍然完好如初,每次回到家中,奎父都會責(zé)罵一通奎,罵奎是傻子,是二貨,被別人占了便宜還屁顛屁顛的不知道。奎不反駁,奎母心痛兒子的辛苦,為奎找來干凈的衣褲,打來熱水燙腳,如是多次我也不再好意思這樣跟奎混下去了。
我回到家里后,母親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雖然疼痛不再像剛病的時候,看著她為我打熱水、找衣褲那吃力的樣子,讓我心痛不已,父親不再對我嘮嘮叨叨,反而出于關(guān)懷的口氣詢問我累不累,叫我多注意身體。我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這種溫暖讓我從心田迅速升溫,開始井噴,鼻子一陣酸楚,眼眶紅了一圈,我支吾著說:“我能吃得消。”
奎父對奎的責(zé)罵,我明白長輩們對后輩的疼愛,所以后來我對奎找借口說休息一段時間,奎并沒有多想,就一個人去了。過了一段時間,奎樂呵呵地跑來找我說叫我跟他一起去小河挖沙,開始我只是婉拒,奎笑的都合不攏嘴了,從他看我的眼神得知似乎有天大的秘密要告訴我一樣。我仍然婉拒,最后奎附著我的耳朵輕輕細語:“有好消息告訴你。”我不信他能有什么好消息帶給我,仍然婉拒,最后他連拖帶拽將我?guī)У搅诵『永铩?br />
奎卷好褲腿,也幫我卷好褲腿,兩個開始有說有笑地開始了勞動。奎不像先前那么賣力了,干一會兒總要直起腰桿朝上游的攔水大壩望一望,然后笑一笑,我也隨他朝那邊望一望,然后對他笑一笑,奎的樣子很滑稽,上翻的嘴唇一直都不能蓋住露出的門牙,幾根稀疏的胡須東倒西歪像要睡著似的,偶爾笑溢的口水順著嘴角連同汗水一起滴落在腳邊,我們依然快樂的勞動著。我猜想著奎的消息,他始終三緘其口,只是笑而不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