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辨是辨非好散場
作品名稱:致那些風雨瀟瀟的歲月 作者:寄霞 發(fā)布時間:2014-05-18 22:02:55 字數:18552
幾天以后的黃昏,我吃過晚飯從食堂回宿舍。涼風送爽,草香浮動,一棵青翠的垂柳亭亭玉立于院子中央的草叢里,那青翠的樹木在我眼里,突然痙攣起來,每一片柳葉都婆娑起舞,我忽然覺得和這棵樹那么親近,產生一種渴望與樹交談的愿望:樹若有靈,你可知千里之遙有你的一個歪脖子的遠房親戚?你可知有一個女孩喜歡坐在她腳下?你可知我愛那女孩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嗨,冷致遠,一個人出什么神呢?”
我一回頭,“大眼睛”!老天,為了極力關閉即將打開的感情閘門,為了拼命保持即將喪失的理智,為了“快進鍵”地反復提醒自己:這個女孩的眼睛長得太像太像梅梅,但是,她是蘇笑她是蘇笑,她不是梅梅絕對不是梅梅……那個瞬間我消耗掉的卡路里大概兩倍于剛才那頓晚餐的攝取量。
“你們的項目遇到麻煩了?”蘇笑熱心地追問。
“啊,不。吳總已經批了老孟打的報告,我們俄羅斯項目小組從明天起就正式成立了。一切都進展得挺順利?!边€有更順利的:老孟已經聯系了幾家醫(yī)藥公司,他們對打開俄羅斯的醫(yī)藥市場很感興趣,有一家甚至已經給老孟下了藥品總代理的聘書,承諾將銷售額的30%的高額提成支付給他。
“你們公司的業(yè)務開展得怎么樣?”我問。蘇笑在非洲項目公司工作,公司劉經理是全集團有名的女強人,據說曾供職于中國駐某非洲小國的大使館,在該國上至總統(tǒng)大員下至平頭百姓廣交朋友,憑借人際資源的“王牌”,她雄心勃勃要作為中方合作人的代表投資開發(fā)該國某尚未對外公開的金礦,吳總已經對這個項目拍了板:先投五千萬人民幣試試看。
“從昨天開始,我就不屬于非洲項目公司了,而成了重慶項目小組光榮的一員。這是因為我們的吳總分析了中國汽車市場發(fā)展的趨勢:中國將成為亞洲最重要的汽車市場,到21世紀實,銷售量將達300萬輛。我們可以利用中國現有的工業(yè)化積累,具體地說就是利用四川的軍工企業(yè)優(yōu)勢,在重慶投資,建設一個新的汽車生產基地。吳總說,重慶有一大批大中型企業(yè),尤其是軍工機械制造加工企業(yè)密集,又有一支訓練有素的職工隊伍,把這些因素全部組合起來,不用花什么錢就可以建成一個‘汽車城’?!彼恼Z氣那么平淡,好像她說的不是多少中國人夢寐以求的高科技寵兒,而是兩塊錢一輛的玩具汽車。
“可是,劉經理失去你這員得力干將也挺遺憾。”
“劉經理?不,非洲項目公司已經撤銷了,她也不再是什么經理了。這種經理在風云簡直比喝茶水還平常,一片樹葉掉下來,砸死三個風云人,其中一個是昨天剛卸任的經理,一個是現任經理,一個是明天要上任的經理。這也容易理解,古代的皇帝一般都有今兒封這個官、明兒罷那個職的嗜好,吳總在風云就是皇帝一樣的至高無上的?!f這些干嘛?八小時內外不說是楚漢分界,至少該內外有別吧,你閉暇時候喜歡看小說嗎?”
“喜歡。《紅與黑》、《笑面人》、《美婦人》、《簡.愛》、《基督山伯爵》,還有《亂世佳人》、《珍妮姑娘》、《悲劇世界》……”
“你也喜歡《悲劇世界》?這兩天我正看這本書呢,你瞧,”她讓我看手里那本書的封面,果然是《悲劇世界》。說:“冉阿讓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不幸;是那么可憐,又是那么可敬!看到老冉阿讓牽著全身孝服的小珂賽特的手遠走高飛,把可惡的德納弟客店遠遠丟在后面,小姑娘覺得自己仿佛是在慈悲的上帝的身旁……我就忍不住掉眼淚。雨果在書里說:米里哀主教曾在他心中喚醒了善,珂賽特又在他心中喚醒了愛。真的,愛,惟有一顆被愛充滿的心靈才能經得起那么多可怕的明槍暗箭、危險災難、痛苦的回憶,甚至被所愛的人誤解、為了他的天使的幸福情愿犧牲自己!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愛的方式,一種愛是無限地索取,另一種愛是無私地付出,冉阿讓的愛屬于后者?!?br />
“你的愛屬于哪一種?”
“不知道……不知道……”蘇笑一臉茫然,轉而又笑著問:“你呢?你的感情經歷不會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吧?”
談笑著,已經到了蘇笑住的宿舍樓門前,她正要跟我說再見,門里走出一對情侶,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嬌小依人,正是楊輝和蘇笑的女伴李晶。楊輝帶著一臉陽光燦爛的笑,甩出一個脆極的響指,對我們說:“Hello,一起去看電影吧。蘇笑今晚真是abeautifulgirl,不過如果你這條裙子配上你那條紫色絲巾,那簡單wonderful,Doyouunderstand?”李晶是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只是膚嫩色白,猶如眾人贊美不已的肥腴的玉蘭花瓣,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對他們“閃電加快餐”的愛情的陶醉,也附合著邀請我們:“一起去吧。今晚放映《羅馬假日》,絕對romantic?!焙孟瘛懊绹厣钡闹袊捯彩且环N流行性感冒,已經由楊輝傳染到李晶身上。
“謝了。不過今晚不行,改天吧。我和致遠正要出去散步,今晚的月亮不錯,有點‘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頭’的意境,不可辜負了?!碧K笑的身子微微一顫,忽然把手伸給我,我被動地握住那只纖纖玉手,覺得它涼得出奇,好像它的主人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一具新鮮的尸體。
出了風云集團的宿舍大院,前面是一條華燈初上的大街,走進一條胡同,再拐個彎,就來到一片依山傍水的小樹林。月亮像水一樣在夜空流動著,洗出了一樹一樹的小白錢兒,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藍色霧氣,洗出了一痕一痕的柔波,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蟲鳴,洗出了一縷一縷的夾著花香、草香和泥土的清香的風,洗出了夜的溫馨和柔媚。我們沉默著走了一會兒,蘇笑忽然小跑兩步,跑起來扯了一把樹葉,對著葉子吹了一口氣,盡力往空中甩去,發(fā)出一串爽朗的歡笑。她天真活潑地猶如一只小鹿,而那扭動的臀部、高聳的胸脯卻又流露出女人的無限風情。
我們又開始交談了。我們談包法利夫人的閑來生事和愛慕虛榮,談于連的幸苦鉆營和臨終覺醒,談珍妮的純真高潔和自我犧牲,談茶花女的情真意摯和紅顏命薄,談郝斯佳的美麗任性爭強好勝勇敢無畏,談她陰差陽錯與白瑞德失之交臂的遺憾;談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談蘇東坡辛棄疾李清照的詞,談“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惆悵,談“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放,談“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的閨怨輕愁,談“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的樸素與浪漫;談梁祝的化蝶絕唱,談孔雀東南飛的“磐石”“蒲葦”,談西廂記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談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月下私奔和她勸夫拒妾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談紅樓夢的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談賈寶玉的情不情林黛玉的情情神瑛侍者的癡心一片絳珠仙草的淚償情債孤標傲世;談大學生活的逸事趣聞,我說我們師大的男生中間流傳著一首打油詩:“師大自古無嬌娘,殘花敗柳排成行;偶有幾對野鴛鴦,也是野雞配色狼”,引得蘇笑笑彎了腰,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居然還捂著笑痛的肚子告訴我在其母校,鄭州大學的女生中間也流行著一首打油詩:“鄭大男生一回頭,閃倒旁邊一頭牛;鄭大男生兩回頭,全體女生齊跳樓;鄭大男生三回頭,長江黃河水倒流;鄭大男生四回頭,宇宙從此無地球”,結果兩人都笑得一塌糊涂。談到中國古代的諧音對聯,我馬上賣弄說,明未的金圣嘆因文字獄被處死刑,受刑前口占“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其中“蓮”嵌“憐”,“梨”嵌“離”;某秀才愛上某官宦人家家的小姐,上門求婚,未來老丈人要考考他的學問,先出上聯“因何而得偶?”其中“偶”嵌“藕”,要求秀才對的下聯中必須暗嵌一種瓜果蔬菜的名稱,秀才靈機一動,對出“有幸不須媒”,其中“幸”嵌“杏”,“媒”嵌“梅”,遂得佳配。談到那首聞名世界的超短詩,詩的標題是《生活》,內容只有一個字,是“網”,我立刻說:“如果仍以《生活》為題,我也可以做一首一個字的詩:題,生活就像一道考題,每個人都窮其一生給出他的答案,至于該打“鉤鉤”還是該畫“叉叉”,惟有上帝說了算?!崩咸欤詮奈野藲q上學以來,還從未如此反應敏捷才思洶涌過!后來我天馬行空地說到重復了五次的,一次比一次可怕,一次比一次絕望,一次比一次折磨人的黑色七月,我記得當我凄楚地停下來的時候,恨不得能擠出幾聲笑來,因為我已經感到有一個和我做對的小鬼在我心中撲騰,我的喉嚨開始像被人掐住了似的,我的下巴抽搐起來,我的眼睛越來越濕潤……我等待著蘇笑會發(fā)出一串孩子氣的,不可抑制的快活的笑聲,我已經懊悔自己扯得太遠,無謂地講出長久以來憋在心里的話,那些話除了讓我感到自卑以外還能指望誰來理解么?可是讓我驚訝的是她不作一聲,稍過一會兒,把我的手輕輕捏了一下,懷著真誠的同情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話語像一把打開心靈鑰匙,兩顆心都在一個亮點上跳躍著,你近一步我也近一步,你深入一層我也深入一層,很多東西一點一點地被剝蝕掉了,剩下的只是兩顆心的交匯,只是精神亮點的互慰……
我送蘇笑回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她躡手躡腳地進了門,沒忘了留下一句:“再見,祝你做個好夢?!?br />
事實證明蘇笑的祝福理想化了一點,那一夜我雖然做了許多夢,但是沒有一個堪稱“好”的,第二天一早醒來那些具體情節(jié)全飛了,只剩下滿口的苦澀味。
兩周以后的一個陰郁的晚上,我們又進行了一次長談。是我去約的蘇笑,因為那天下午接到老孟的通知,說吳總終于要派我們赴俄實地考察了,第二天就須啟程。想到二十四個小時以后,祖國的飛機就要把我拋在一個寒冷陌生、滿眼都是“藍眼睛”和“大鼻子”的異國他鄉(xiāng),聽任我有聲有色地翻演一場《山藥縣人在新西伯利亞》,一種煩悶,一種焦灼就總是不遠不近地追隨著收拾行裝的我,于是我決定突圍,用一把鎖把那煩悶焦灼禁閉在宿舍里,跑出樓門以后,我忽然明白了其實我是渴望在臨行前再見蘇笑一面。但是我還不具備主動約會一個女孩的勇氣,便寄希望于那句“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信心百倍地要制造一回不期而遇,我一回首,燈火闌珊,那人卻不見,我再回首,燈火依舊闌珊,那人依舊不見,我三回首,燈火照舊闌珊,那人照舊不見,就這樣我左一回首右一回首——那情形若是被以責任心強聞名風云的李大夫見了,必要拉我去享受一番奇奇怪怪的醫(yī)療儀器的關懷,然后針對我的癥狀發(fā)明一條最新醫(yī)療術語,叫“搖頭病”或者“無尾擺尾病”——在我全神貫注地完成了第八十一個回首動作以后,我的額頭恰好撞到了蘇笑的宿舍門上或者說它善解人意地代替我的手履行了敲門的職責。
我們漫步街頭,在清冷的空氣里,誰也沒有說話,人生自古傷離別,也許此時此刻此境,一切語言只會顯得蒼白無力。
一陣風來,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蘇笑輕咳起來,這時我們經過一家音樂茶座,名字寫在紅綠相間的有機玻璃長條箱里,叫做“天盡頭”。有細細的音樂飛進來,在冷落的大街上仿佛天籟一般。音樂好,名字更好,“天盡頭”,想必是一個可以海枯石爛天長地久的地方。我們不由得駐了足,癡癡細看,蘇笑又咳了起來。
“風太大,我們進去坐一會兒。”我說。蘇笑順從地點了點頭。
正播著一首梁祝,老式的留聲機,老式的茶具和屏風,客人稀少,沒有電燈,只有紅燭,粗粗的一段,漂浮在盛了水的高腳杯里,說不出的隨波逐流,無端端令人平添一段惆悵。
曲高和寡,“天盡頭”因它高品味的不合時宜而生意清淡。
我們要了一壺熱茶,一碟瓜子,一碟蜜餞,挑了一張僻靜的桌子坐了下來。一身潔白的蘇笑,在搖搖曳曳的燭光里清麗如夢。兩周不見面,她憔悴了許多,那似乎不該全部歸功于一場傷風感冒。
蘇笑講了她的故事。
“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女人在遇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男人之前,她的心靈和身體都一直處于沉睡狀態(tài)。因此,我的故事就從突然醒來也就是他,哦,我不想隨便提起他的名字,好在這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并無大礙,我們就暫時稱他X吧,對,就從X的出現說起。那是大二的一個初春的早晨,我從宿舍騎車去教室上課,眼看要遲到了,我騎得飛快,結果就撞上了迎面騎過來的一輛車,我猛地摔在地上,緊接著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了起來,我差不多還沒鬧清怎么回事,一張陽光男孩的臉就一下子躍入我的眼簾,一下子躍入我的心底,一下子躍入了我的生命里了。——他就是X?!疫@個一向自詡現代的女孩就這樣開始翻演一個一見鐘情的老故事,而在這之前,我還相信要發(fā)掘這樣的故事,只能從歷史博物館那些積滿灰塵的老古董身上打主意呢。更遭糕的是,你聽說過缺席審判,那你聽說過缺席戀愛么?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牽腸掛肚地談著缺席戀愛,當然也可稱之謂暗戀或者單相思。有時候我想如果《睡美人》里的公主在睡夠一百年的期限以后自己睜開了眼睛,卻發(fā)現宮殿里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什么穿過荊棘來吻她的勇敢多情的王子,那她是否會后悔——何必醒來呢?但是,醒了就是醒了,你不能讓青蛙再變回蝌蚪,不能讓蝴蝶再變回蛹蟲,也不能讓家俱再變回枝繁葉茂的樹木。暗戀也好,明戀也罷;單相思也好,雙相思也罷,總之我是愛上他了!很快我就打聽到關于他的很多事情——這并不困難,因為他的確太出眾了?!ㄋ臀彝瑢茫瑢I(yè)是企業(yè)管理,包括他的放蕩不羈,他的才華橫溢,他的風流成性,還包括他的第N屆現任女朋友小青。小青是他的同班同學,一個標準的美女,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因為那張臉曾帶給我有生以來最刻骨銘心的挫敗感。然而,當我終于能夠平心靜氣地像接受我愛X的事實一樣接受X愛小青的事實的時候,事情卻出人意料地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學校組織上一場辯論賽。我加入的正方代表隊過五關斬六將地進入了決賽,而他恰好是與我們對擂的反方代表隊的一員。也許在潛意識中我還是渴望能吸引他的目光,加之那天小青有課沒來助陣,這自然減弱了她的天生麗質對我的愛情幻想的殺傷力,在整個你來我往唇槍舌箭的過程中,我好像是專職對付他的。我一次又一次振振有詞咄咄逼人英勇頑強舍生忘死地駁斥他挑戰(zhàn)他追擊他激怒他,好像存心要化人民內部矛盾為敵我矛盾似的,而他看著我的目光則由不屑一顧到又氣又惱到若有所思到研究什么欣賞什么到誕生一種溫溫柔柔的東西,向傳情達意的方向迅速滑坡。賽事結束以后,他主動找我自報家門,又問我的‘芳名’,那一刻我感到有點失望——因為撞車那天我已經告訴過他我的‘芳名’,看來那個‘灰姑娘’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但更多的是心花怒放。我們聊了一會兒,他恭維我‘伶牙俐齒’,我恭維他‘鐵齒鋼牙’,最后他說今晚想去跳舞,請我賞光做他的舞伴。我沒想到盼望已久的事來得這么快,但我還是回絕了。第一個回合,我守住了陣地。我的‘豆腐塊’不斷在??习l(fā)表,我也逐漸在校內小有名氣,一天早晨,我收到X的短信,信的內容我至今還能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背出來:今晚六點半,我在學校西門外的大柳樹下等你,‘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頭’,月兒、柳梢和一個有情人全體邀‘小才女’赴約。你能想象得出看完信的一剎那我有多么快樂多么激動多么興奮多么忘乎所以多么飄飄欲仙多么感念上蒼?整整一天,我都在全力以赴地為晚上的約會做準備。我做了衣裳總動員,一件一件地試穿,又一件一件地淘汰,最后跑進商場不惜傾家蕩產,一擲千金地選購了一套銀白色的包裝,然后緊鑼密鼓馬不停蹄理論聯系實踐地解決了諸如頭發(fā)是梳起來好還是披肩好亦或是燙了好,梳兩根小辮好還是一根馬尾好,頭發(fā)上戴發(fā)夾好還是不戴好戴藍色的發(fā)夾好還是紫色的好,素面朝天好還是略施粉黛好,眉毛要不要修,指甲要不要染,香水要不要灑點,睫毛油要不要用點,等等層出不窮精益求精瑣細溫情的難題……可是,月上柳梢頭了,我卻把自己扔進書山字海,和尸骨成灰的大科學家們無言以對。第二個回合,我又守住了陣地。我那么愛他,何苦又要違心地逃避他?也許我已經感到了危險的迫近,聞到了危險的氣息,窺見了危險的影子,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冥冥之中一遍遍地警示我:危險啊,止步吧,這人豈止是有情,根本是多情,簡直濫情!昨天他還流連于小青的可餐秀色,今天他卻欣賞起你的柳絮才情,明天他又要去追尋誰的如蘭氣質?如果說上帝用男人的肋骨做原材料制造他們心愛的女人,X必定是個改革特例,上帝嫌肋骨的數目有限,改用他的頭發(fā)做原材料了,佛家說‘三千煩惱絲’,豈不是說這世上有三千個女人等著他去尋找去結識去纏綿繾綣?玉環(huán)有幸三千寵愛在一身,蘇笑難道有勇‘一女當關,三千女莫開’么?!然而,我的拒絕顯然弄巧成拙,反激起X的百般猜測千般想象萬般懸念來。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同宿舍的人都去教室自習了,我沒吃晚飯,染病在床,獨伴電燈,而X就在那個最寂寞難耐的時刻奇跡般地進來了。他被雨淋得像個落湯鴨,懷里還緊緊護著個衣裳包,當他小心翼翼地把包打開,拿出一飯盒還冒著熱氣的米粥,興高采烈地說:‘哇!粥還熱著,太好了,你快乘熱喝了,病就好了?!医蛔∮质切τ质强蕖悄敲创种Υ笕~的呵,何曾見他這么心細如發(fā)柔情似水體貼入微殷勤備至過?——老天,我完了,即使是萬劫不復,我已經義無反顧!就在那晚,我……從女孩變成了女人……第三個回合,我心甘情愿地丟城棄地繳械投降了。
“我做了X的第N+1屆女朋友,同時便有了戀情故事收藏家的兼職。那些故事有過去時,有現在時,有將來時,男主角天長地久是同一個名字,女主角的芳名則推陳出新日新月異。
“又是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X吻著我的眼睫毛,溫情脈脈地說:‘我第一喜歡你,知道嗎?你的大眼睛美極了,迷人極了;我第二喜歡曉敏,就是那個一身仔裝、一頭直發(fā)、亮麗清純,像一竿挺拔的翠竹的女孩;我第三喜歡楚娟,她總有最驚人的舉動,總穿最夸張的衣服,如果說每個女孩都是花朵,那么楚娟就是蓬勃開放的一大片,陽光下迸裂的色彩令人目眩;我第四喜歡艾雪……”我冷冷地打斷了他,說這是我所聽過的最荒謬最無恥最褻瀆愛情的排行榜——提到愛,我才猛然意識到他對我說過喜歡,說過欣賞,說過思念,甚至說過sex,就是不曾動用過‘愛’這個字眼。我覺得心似乎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好痛好痛,突然對這個深愛的男人生出刻骨的恨來!我們吵了起來,吵得很兇,至今我還記得那種劍拔弩張出口傷人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淋漓盡致的快感,記得X帶上一臉真誠的無辜倉猝應戰(zhàn)的滑稽,記得我一迭連聲地喊出十幾個‘分手吧分手吧分手吧……’,發(fā)瘋似地從他身邊跑開,跑回學校,又跑出校門,跑到車水馬龍的街上,夢游人似地東游西逛。不知道進過幾家商廈去過幾家超市,不知道進過幾家影院看過什么影片,不知道橫穿過幾次馬路,也不知道乘過幾輛公共汽車,在哪站上的,又是在哪站下的;午夜的冷風緩緩喚醒我的一小部分意識,精疲力竭的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自己置身于一條陌生的街巷,習慣性地自慰自憐起來: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覺,明早醒來又是一個新的開始。于是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回鄭州大學,司機瞪著眼睛說從這兒去鄭州大學要繞大半個鄭州市呢,我才知道這一晚的跋涉竟然小有業(yè)績,遺憾的是這業(yè)績的表現載體是車上頗不討人喜歡的計價器??傊瑢ξ叶?,司機的聒噪不失為一劑治療失戀的良藥。然而,一旦大腦思維恢復正常工作,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宿舍那張時刻準備容納我疲憊的身體熨貼我受傷的心靈的舒適溫暖的床,而是‘不思量,自難忘’的X。一想到我們已經分手了、我已經失去他了,我便心如刀絞,冷汗涔涔,耳邊似乎有一個聲音痛心疾首地說:你真賤啊太賤啊為什么這么賤啊不能這么賤啊千萬不能這么賤啊怎么能不這么賤啊你真是命中注定不可救藥地賤啊,似乎還有一個聲音可憐兮兮地說:我愛他啊真愛他啊太愛他啊不能沒有他啊沒有他的早晨怎么過沒有他的中午怎么過沒有他的黃昏怎么過沒有他的夜晚怎么過沒有他的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怎么過我求他回心轉意我求他分十分之一的愛給我分百分之一的愛給我分千分之一的愛給我我保證和他的曉敏他的楚娟他的艾雪他的喜歡花名冊上的所有成員和平共處……就這樣,我神思恍惚地下了車,神思恍惚地進了學校,神思恍惚地往宿舍走,神思恍惚地聽見一聲驚喜的、歉疚的、心痛的、愛意濃濃的低喚:你去哪兒?我找遍了整個校園,差點去報警,又在你宿舍門前的電線桿子下面站了六小時二十二分,猜猜我為什么記得這么清?因為我一分一分地數數,已經數到‘三八二’了,如果數到‘五零零’,你還不回來,我就要收拾行裝,天涯海角去找你回來了!X像閃電一樣沖了過來,一把將我擁入他溫暖寬闊的懷抱——怎么可能?他是那么驕傲的呵,他是那么灑脫的呵,怎么可能?我想我一定是想他想瘋了,才會產生這樣美好的幻象,瘋了也罷,只要能看見他——我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不,不,不是幻象,他疼得直吸冷氣,目光卻情深似海,他說:咬吧,是我不好,是我讓我的寶貝受委屈了,知道嗎?剛才我每數一個數,就念一句‘我愛蘇笑’,已經念了三百八十二句‘我愛蘇笑’了。我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洶涌的淚水似乎把我一年來的苦悶與煩惱都沖得干干凈凈!淚眼模糊中,我看見X的眼里漸漸蓄滿了晶瑩的液體。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我過得幸福極了,滿足極了……X忍痛割愛,辭了‘大眾情人’的職,任勞任怨地做起我的全職男朋友來,我們也曾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曾出雙入對如膠似漆,也曾半日不見如隔三秋,也曾非君莫嫁非卿不娶,也曾天荒地老海誓山盟——‘山無棱,江水為竭,乃敢與絕’,多美的詩句!可惜真實的故事往往大煞風景,山棱依舊,江水濤濤,只需一場風雨,曾經燦若桃花的愛便一朝凋謝,零落成泥了?,F在我常想,頂風冒雨為病中的愛人送一飯盒熱粥固然感人,做這類傻事所付出的最嚴重的代價也不過是著涼感冒打幾個噴嚏發(fā)幾天燒流幾天清鼻涕,吃幾粒感冒膠囊便‘身體背兒棒,吃么兒么兒香’了;在電線桿子下面站個大半夜,也沒有站成‘望妻桿兒’的危險,著了魔似地念上幾百遍‘我愛某某’,最糟糕的后果也不過是念啞了嗓子,吃幾片‘草珊瑚含片’或‘金嗓了喉寶’即可遇難成祥;最能考驗愛情的其實既非驚世駭俗的舉動,也非驚天動地的誓言,而是最普通最平凡的時間。是的,時間。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鄭州市找到一份工作,X要留美繼續(xù)深造,我們決定在他出國之前舉行婚禮??上攵?,準備婚禮的過程像細啜慢飲一杯醇香美味的佳釀,我醉了,真的醉了,醉酒的我做了好多好多好夢……‘大夢一場終須醒,孽債償清好散場’,我醒來的時候,披著拖拖曳曳的婚紗,穿著銀光閃閃的禮服,化著俗不可耐的濃妝,戴著珠光寶氣的假手飾,已經在一家婚紗攝影店的沙發(fā)上枯等了三個多小時,我忽然明白X不是遲到,而是失約,不是失照相的約,而是失婚約或者說他臨陣脫逃了!想到臨陣脫逃這個詞,我一下子醒了??措娪坝袝r會看到這樣的境頭:舒緩莊嚴的婚禮進行曲嘎然而止,一個冰冷的聲音宣布,新郎死了或者神秘失蹤了,幸福的新娘轉眼成了寡婦或者棄婦,愛情的見證人轉眼成了一出鬧劇的觀賞者,美麗的婚紗轉眼成了最刻薄的嘲諷,所有錦上添花的點綴轉眼成了雪上加霜的狼狽——很有戲,很過癮,很抓人!若是將這場由X導演,由我主演的戲搬上銀屏,票房收入趕超《泰坦尼克號》,怕也不難。
“不久以后,X去了美國……又過了若干天,我收到他從紐約寄來的信,他說米蘭?昆德拉好像說過,男人對女人的尋找無非兩種方式,一種是在一個女人身上尋找全部女人的感覺,另一種則是在許多女人身上尋找不同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應該屬于運用第二種方式的男人,因為他總是愛上某個女人的某個方面,而又不想放棄愛別的女人的別的方面,這無疑是一種貪婪;他也曾做過努力,試圖改變自己,全心全意來愛我,但事實上最終還是失敗了。他說他愛我,不想傷害我,只能選擇離開。老天,他說他不想傷害我……
“實際上兩年前我已經被謀殺了,死的時候還披著婚紗,現在你看到的這個女人不過是個贗品。這個女人也是身高一米六二,體重也是四十五公斤,依舊聽莫扎特的音樂和蔡琴的老情歌,白天演練不太高明的生意經,晚上寫風花雪月的小品文,忠實地繼承了前任笑口常開的天性,但這個女人的心換了,換上的心臟至少已經用過二百二十年,循環(huán)血液的顏色和可口可樂差不多?!?br />
蘇笑用她特有的方式給那段傷心的往事畫了個句號,努力擠出的半個自嘲的笑憂傷地、凄楚地、動人地、幽怨無助地掛在她的唇角。這個自尊的女人!這個自強的女人!這個自苦的女人!我把手按在她微微顫抖的,握著茶杯的手上,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眱芍芤郧八鴮ξ艺f過同樣的話,那一刻,我們都被自己感動了。
我沒去俄羅斯。
第二天一上班,我們便接到集團辦公廳發(fā)的紅頭文件,大意是說吳總于昨晚八時又做出重大決策,要投資2億元做一個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的項目,計劃在6-8個月內生產出運算速度在10億-50億次之間的芯片(老天,這怎么可能?據權威資料顯示,“奔騰III”的運算速度大約僅僅是4.5-5億次/秒),為保證投資資金到位,原定開展的其他項目一律暫緩。我急忙拿著文件去找老孟,其時老孟正在四層對一群嘻嘻哈哈擠眉弄眼的服務小姐誨人不倦地進行尼采掃盲,“……尼采一生沒接觸過女人,這使他的學生們覺得世界對老師太不公平,大家便湊錢把尊敬的超人送入妓院,一刻鐘或者兩刻鐘以后,門吱呀一聲響,老師出來了,學生們問他對這事的感覺如何,有沒有什么驚世駭俗的話發(fā)表,尼采淡漠地說道:一件毫無意義的事,身體的一種無規(guī)則蠢動而已!學生們于是附合說:而已而已!……”老孟一眼瞅見我手里的文件,臉色一白,一把“搶”過去一目十行地讀了,剛才還熠熠生光的小眼睛登時黯淡下去,嘴唇“無規(guī)則蠢動”了幾下,無可奈何花落去地吐出兩個字:“暫——緩”。
“暫緩”當然不是一個標準精確的詞,多長時間算暫時?一天是暫時,一個月是暫時,一年也是暫時,相對于地球、太陽系、銀行河甚至整個宇宙的壽命而言,十年百年千年萬年都是暫時。事實是我們的項目日復一日地暫時被擱淺,我和蘇笑也就日復一日地暫時在一起。每個晚上,我們或是去小樹林散步,或是去“天盡頭”品茗,或是談古論今興之所至,或是談中論外信馬由韁,兩個月的時間飛逝而過,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我已經好久沒有思念梅梅了。
那晚,我們又去了“天盡頭”,談著談著,話題落到了吳總身上,那多半是因為除去初來時預支的六百元生活費以外,至今我還沒領到一分錢的工資,集團許諾的一千二百元的月薪似乎成了水中月、鏡中花;我的財政狀況捉襟見肘,再云里霧里地逍遙游,飛行動力已明顯不足,不得不軟著陸,關心一下我們的“衣食父母”了。
“吳總今天投資干這個,明天投資干那個,掙了錢為什么不給大家發(fā)工資?”我滿腹狐疑地問。
“掙錢?吳總投資,掙鮮花,掙掌聲,掙喝彩,掙‘吳總萬歲’,就是不掙錢。財務處的小楊悄悄告訴我,近三年來,吳總基本上保持每投資一個項目凈賠一百萬元以上一億元以下的水平?!鳖D了頓,她又若有所思地說:“李主任說,風云是一所特殊的大學,這話也有幾分道理。這所大學共開兩類課程,一類由李主任們免費講授,內容是教你如何堅定不移地做夢做長夢做好夢做出國的夢做發(fā)財的夢做老板的夢做十萬富翁的夢做百萬富翁的夢做千萬富翁的夢做億萬富翁的夢;另一類仍然由他們講授,講的是沒有講出來的話——聽懂了的最早畢業(yè),走出門時臉上該是一片明朗,這種人日后不論從政還是經商,都很有可能混出點名堂來;聽得半懂不懂的其次畢業(yè),走出門時臉上的表情比前一種人要復雜得多,這種人對人生世事也能比進門之前多有一層感悟;壓根沒聽懂的最后肆業(yè),到了被鋪天蓋地的封條驅逐出境的時候,他們臉上的表情則堪做‘幻滅’一詞的活注解?!焙脗€冰雪聰明的蘇笑!
“既然你已經看得如此透徹,為什么還要留在這兒?”
“我……自有我的道理?!?br />
“究竟是什么道理?告訴我好嗎?”我忽然覺得興奮莫名,好奇心蠢蠢欲動。
“我留在這兒,是……為了一個人。”
楊輝和李晶就在這時一陣旋風似地刮進來,坐了與我們鄰近的位子,旁若無人地打親罵俏。不知道楊輝開了個什么玩笑,李晶不依不饒地撒起嬌來,楊輝一臉壞笑地看著她,忽然探過身子,很響地親了她一下。
蘇笑的身子微微一震,忽然輕聲說:“吻我?!?br />
我沒反應過來。
“吻我?!碧K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很堅定的。
鮮潤飽滿的唇,花瓣一般開在我的目光下,我不由自主地靠近過去,頭腦里嗡嗡亂響,一種渴念,像氣球一樣吹得脹脹的。那唇迎著我緩緩上舉……忽然我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沒等蘇笑睜開眼睛,我掉頭出了“天盡頭”。
我一口氣奔出了好遠好遠,在一個沒人的站牌下面,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連幾聲喚著梅梅的名字。我明白了我這顆心是永遠屬于梅梅的,只有她才能真正打動我,除她之外,任何女人我均能鎮(zhèn)靜理智地對待,即使是聰明美麗如蘇笑,在我心里也無法跨越紅顏知己的界線。
老孟緊鎖眉頭,在辦公室不辭辛苦地繞了一圈又一圈,繞得我頭暈目眩,還沒到午餐時間,肚子就提前“咕咕”了。他繞到第十一圈,終于停步長嘆,說:“老弟,咱們原先的計劃,什么都考慮到了,就是忽略了最關鍵的一條:吳總的銀子究竟是多得沒處扔還是純屬子虛烏有?,F在看來,風云的輝煌很可能已是昨日黃花過眼煙云,現在不過是個勉強支撐的空架子,想從這兒掏金恐怕不太現實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廢品尚有再利用的價值,何況一個聞名遐邇的企業(yè)?!”老孟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吸幾口,振作起精神說:“我有一個朋友,原先在大學教英文,兩年前下海開了間翻譯公司,如今大發(fā)了。據他透露,他的公司僅英譯中一項業(yè)務每天就有2-4萬字的筆譯業(yè)務,按150元/千字計算,每月約有9萬至18萬的毛收入,扣除員工工資及各自業(yè)務提成,房租、電話費、營業(yè)稅、設備折舊費等,每月能有35-40%的利潤空間。另外,如果客戶急需稿件需付30-100%的加急費,對于特別冷門的專門翻譯,他們還要加收30-100%的費用。開銀行的項目被‘暫緩’以后,我就琢磨著咱們該掉轉船頭,往翻譯這條道上發(fā)展了。”他抓緊時間又吸了幾口煙,接著說:“你看,我已經擬定了《關于注冊風云翻譯公司的可行性報告》。第一,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力度的不斷加大,中國與世界的聯系會越來越緊密,各種翻譯業(yè)務量必然呈增加趨勢,只要我們能建立嚴格的質量控制體系,有規(guī)范化的動作流程,從而能充分為客戶提供優(yōu)質高效的翻譯業(yè)務,就不難在翻譯市場上爭得一席之地,或者說即使吃不到‘蛋糕’,也能分杯羹;第二,注冊翻譯公司的手續(xù)相當簡便,注冊資金有10萬元就夠了,我已經向有關部門咨詢過,政府對這一塊的政策基本上是放手任其自由發(fā)展的,因此,翻譯公司的大環(huán)境相當寬松;第三,翻譯公司的規(guī)模并不重要,我們只須有一間20平方米左右的房間——我已經調查過,咱們這棟寫字樓里就有五、六間閉置的房間,再有兩張辦公桌、兩部電話、兩臺電腦、一部傳真機、一臺打印機、一個掃描儀——這些東西,集團也都有閑置不用的,不用花什么錢就能把攤子立起來;第四,北京的翻譯人員人力充足,外語專業(yè)的學生、外語好的專業(yè)學生、各高校在職或離退休教授及科技人員構成一個人員龐大的翻譯后備軍,而且,我在新西伯利亞的老……老朋友也能過來幫忙,她對中譯俄、俄譯中的工作都能勝任。”
我也認為這個方案確實可行。想,以前只覺得老孟現在是個紆尊降貴做了商人的哲學家,現在倒感到他以前是個陰差陽錯當了哲學家的商人。然而,那份報告由老孟興頭頭地交給吳總后,一連半個月杳無回音。老孟整天坐立不安如坐針氈,最后決心要選個適當的時機找吳總面談??丛阱X的面子上,我千辛萬苦地偵查到吳總的作息習慣,即早晨五點半起床洗漱六點至六點半晨跑六點半至七點半打網球七點半至八點半看報紙用早餐八點半至九點坐車(并不豪華)從家去集團九點至十一點半處理集團事務(期間做一刻鐘的健身操)十一點半至十二點用午餐十二點至兩點半午休兩點半至五點繼續(xù)處理集團事務五點至五點半坐車(同上)從集團回家五點半至六點用晚餐六點至六點半品茶小憩六點半至七點半看北京新聞和新聞聯播七點半至八點半學習中央政策文件八點半至八點四十沖冷水澡八點四十至九點洗漱就寢——吳總第三次被捕后,在做億萬富翁時期養(yǎng)成的作息習慣在獄中基本得以保存,只不過處理集團事務的時間改為從事“最光榮”的勞動,學習中央政策文件的時間改為閱讀金庸的武俠小說?!覀円恢逻x定晚六點去找吳總,因為晚六點至六點半無疑是吳總日理萬機的一天中最空閑的,吳總大約可以忍受在這個時間段被打擾。
吳總住風云集團宿舍大院四號樓,是一套布局和我們宿舍一模一樣的60平方米不到的二室一廳,沒有裝修的房間簡樸到了寒磣的地步,里里外外找不到一件與他的身份相符的奢侈品,我是說如果不算那位宛若天人的“舊”屋藏嬌的話——在女人的問題上,吳總亦未能免俗,和許多叱咤風云的人物一樣,吳總身邊從來不缺少來來往往的美女,不過在此我不再贅述,因為由一位老兄策劃的《吳星敏和他的女人們》已由某國家級出版社推出,這位老兄還藉此發(fā)了一筆小小的橫財哩。
老孟字斟句酌地詳細闡述了開家翻譯公司的四大理由,吳總自始至終閉目養(yǎng)神不置可否,幾乎找不到一條皺紋的寬廣飽滿的前額在窗外夕陽的映照下傲然發(fā)著紅光,(據一位《麻衣神相》專家講,吳總之所以大風大浪里闖蕩數十載,屢屢置于死地而后生,全仰仗那額頭上的一點靈光。)最后終于問了一句:“這個項目能賺錢嗎?”
老孟說:“我已經計算過了,只要我們管理得法,保證翻譯質量,一年收入三、四十萬元不成問題,如果做得好的話,還不止這個數。翻譯公司養(yǎng)活我們幾個人綽綽有余,還能向集團上交利潤……”
吳總打斷他說:“理論上講得透的事情實踐中未必行得通。紙上談兵和真刀實槍地干不是一碼事?!?br />
老孟仍然堅持:“現在翻譯市場尚未完全成熟,正是創(chuàng)立品牌的大好時機;而且,這件事不須要多少投資,不像有些項目,動亟幾百萬元?!崩厦峡峙率嵌盗藗€大圈子,結果要重蹈湖南某縣長的覆轍了。
果然,吳總頗不以為然地笑笑說:“豈止幾百萬元?現在我又一個新計劃,準備投資2億元發(fā)展中式快餐業(yè),挑戰(zhàn)‘麥當勞’、‘肯德基’、‘艾德熊’等洋快餐,3年內在全國建立1000家連鎖店,做到年銷售收入100億元人民幣。我的觀點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目前集團的資金運作只是遇到一點小挫折,盡管如此,我仍然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用不了多久,員工的年薪就能達到10萬元以上的水平,我說的員工是指全體員工,包括服務員在內,也就是說,將來風云員工個個都是百萬富翁?!诔~利潤唾手可得的情況下,我們有必要勞心費力地去追求這點蠅頭小利么?”客觀地講,吳總的許諾也并非完全是夸夸其談吹牛放炮,因為若干年后,昔日的風云員工紛紛舞文弄墨妙筆生花,諸如《欺天大騙吳星敏》、《狼子野心吳星敏》、《我所認識的吳星敏》、《吳星敏在一九七九》之類的大作各領風騷數十天,倒也催生出不少富翁富婆款哥款姐;對他們而言,吳總曾經許下的諾言終于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得以兌現,不過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罷了。
談話至此,實際上已經宣布開翻譯公司的事兒給搶斃了。我們不好再說什么,只有起身告辭。
第二天是中秋節(jié)。風云的節(jié)日傳統(tǒng)是,吳總講話、涮火鍋、聯歡,一個都不能少。
不知道為什么,吳總前額的紅光似乎有些黯然,當然這并不影響他侃侃而談用人之道?!啊芾硎琴Y源,人才是資本。……由于傳統(tǒng)的經濟觀,一談到做生意搞投資,首先想到的就是:問錢從哪來?與此相反,現代的經濟意識應該問:有沒有操作此項目的人才。……對人的投資是最有利的投資。當年猶太人珍藏珠寶,滿世界躲藏,結果還是被剝奪得精光。進納粹焚尸爐時,連金牙也都被敲下來,1948年來到地中海東岸這塊彈丸之地后,痛定思痛,錢財花在教育上,也就藏進了腦子里。所以猶太人在世界范圍由大發(fā)了?!貋戆?,海外游子。外國老板給你多少年薪,我們不會少一美分,外國老板不能給你的尊嚴、事業(yè),風云會傾囊相贈。歸去來兮,大地回春,胡不歸?既至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追什么?追的是中華大地滿園春色,追的是中華大廈八面來風……”我又一次體驗一種魔幻般的個人魅力,一種點化肉體凡胎、度你飛升仙境的感染力和盅惑力。
所有的幻境都是從一個突如其來的小小裂縫開始全線坍塌的。這時不知是誰低聲咕噥了一句:“說得動聽,簡直求賢若渴愛才如命,可實際上呢?集結在他麾下的人才倒是不少,全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對你提出的任何一個項目,他都有一百條理由來否決,誠心讓你無所事事浪費時間。”又有人說:“也許按照他的標準衡量,我們都算不上人才?!薄笆裁礃藴剩俊庇腥藛??!吧祵W士,呆碩士,什么都不懂是博士。這是他親口講的。當然,他親口講的,與之矛盾的話也不少。說話前后矛盾,做事出爾反爾不正是典型的‘吳氏作派’?其實只要知道他曾有過名落孫山高考不弟的傷心史,也就不難理解他這個獨樹一幟的人才標準了,和麻臉女人硬說白白凈凈的面皮丑得嚇人一樣,二者都完全符合人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正常心理。”我便想起當初順利得蹊蹺的應聘經過,恍悟原來竟得益于自己尚未取得學位,聽的感覺就在剎那間悄然飄逝,我垂頭喪氣地坐在臺下,看著臺上的老人不知所云地講著什么,饑腸轆轆,不名一文。
熟悉的火鍋,熟悉的肉香,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各抒己見。這情景與三個月前的一幕依稀相似,而內容卻有天壤之別。
“吳總的發(fā)跡不過靠了兩大法寶,一是鉆法律的空子,一是打政策的擦邊球。比如說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飛鷹’座鐘的生意,如果當時法律上確立了專利保護制度,他的行為就百分之一百二地構成了民事侵權。因此,隨著中國市場經濟游戲規(guī)則的日益健全,市場主體商業(yè)運作行為的日益規(guī)范,尤其是代表知識經濟的新生代企業(yè)家迅速掘起,吳總退出經濟舞臺的命運已經是勢所必然了?!?br />
“風云集團根本不像一個真正的企業(yè)那樣,以追求利潤最大化為目標。它沒有產品,很少有日常業(yè)務,卻熱衷于忙乎政府的事,像個打扮成小姐的丫環(huán),不倫不類不尷不尬地賠本賺吆喝。吳總的許多壯舉都與他商人的身份格格不入,卻可以從他的政治情結中找到答案,他骨子里是個政治家,有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意識,對他來說,賺錢只是手段,他希望通過支配錢來影響這個社會以獲得承認,不幸的是風云就要破產了,他的曲線仕途也要走到頭了?!?br />
“吳總不折不扣是個‘偉人幻想狂’,他經常把自己幻想成偉人,在這樣一種幻象中真誠地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
“事實上,吳總對人才的要求是人才加奴才,殊不知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是比較有骨氣的,怎么能接受做他的奴才?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舍人才而取奴才,因此便出現了‘李氏狗’和‘馬氏猴’爭寵的風云現象,與此同時,那些可能使他走向成功的人卻虎落平崖倍受冷遇?!?br />
“吳總的許愿純屬畫餅充饑望梅止渴。他的身家即使是在事業(yè)巔峰時期也未曾跨越千萬元人民幣的大關。風云集團不是做大的,而是吹大的!吳總如此煞費苦心地大鳴大放,其醉翁之意不外是借助‘良好’的償債信用吸引巨額貸款,以后水到渠成地發(fā)展為‘拆東墻補西墻’,用一家銀行的貸款償還另一家銀行的貸款,現在終于拆出了大窟隆,即使請來再世女媧,也補不上了。”
“不錯。種田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商,經商不如借錢,借錢不如不還。這不正是吳總給自己做的成功經驗總結嗎?”
“聽說昨晚上公安局的人來找吳總談過話了。以前也有很多人告吳總詐騙,但一直沒有證據。這次他們下了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br />
…………
這群人松松垮垮地坐在風云集團寬敞舒適的餐廳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飽蘸“風云火鍋調料”的牛羊肉,爭先恐后地運動著油光閃閃的嘴唇,義憤填膺地把他們仍然稱之為“吳總”的老人從眾人景仰的神壇上揪下來,再踩在腳底下盡情踐踏??上攵砬槠届o淡泊,衣著整潔華貴的周銳在他們中間顯得多么與眾不同。周銳忽然說:“兄弟有幾句話,想乘這個機會跟大伙兒說說?!彼暮楹衿椒€(wěn)的男中音仿佛有種駕馭局面的功能,議論紛紛的同仁逐漸安靜下來。他挺了挺胸脯,接著說:“我首先要說聲抱歉,因為我欺騙了大家。第一,我不是什么小老板,也沒有自己的公司。當然,曾經有過。事實上我是五年前下海開公司的,嗆過幾口水,后來在保健品市場上站穩(wěn)了腳跟。也曾做過一段擁資百萬的小款,之所以沒做長久,是因為我賊心不死,又和幾個朋友合伙投資北海的房地產業(yè),誰知看錯了形勢,數年心血在泡沫經濟的浩劫中毀于一旦,幾乎是一夜之間,我就從有產階級淪落為負產階級——我已經債臺高筑了。第二,我不是從新疆飛來的,而是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車‘咔嗒咔嗒’來的,當然我在新疆也根本沒談什么業(yè)務,而是在一個遠房親戚家忍受‘世上最苦’的閑愁。還有一點須要說明,我的衣服好像和負產階級的身份不符,這主要是因為我相信一個理論:你要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你就要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包裝。在這一點上,我和吳總的觀點顯然不大一致?!敝茕J稍做停頓,似乎有意給聽眾留一小段驚訝的時間,又說:“現在人人都在罵吳總,對此我沒什么異議。一來眾所周知如今罵名人是很時髦的事,我不敢掃大家的興;二來我提的項目被吳總否決了一個又一個,我滿懷希望而來,一事無成而去,對他何嘗沒有怨言?但是,如果說吳總是個大騙子,我承認我就是個小騙子,而且,我敢肯定,在坐諸位中,堪稱騙子同道的,還大有人在!如若不信,你們捫心自問,你們來自五湖四海,究竟是什么誘惑使你們匯聚一堂?誰敢說他從來沒想過要不擇手段——當然也不排除騙的手段——從風云淘到‘第一桶金’?假如吳總依然春風得意大富大貴,你們此刻是不亦樂乎地忙著爭相討好他,騙他的錢,還是千辛萬苦地忙著發(fā)掘他身上隱藏起來的陰暗面?假如有一種高明的騙術既能讓你們發(fā)家致富,又不會讓你們身陷囹圄,你們是嗤之以鼻還是趨之若鶩?”一陣騷動痙攣似地掠過整個餐廳,有人惱羞成努,有人張口結舌,有人破口大罵,有人困頓緊張……我想,如果能用一面魔鏡把每個人心底最齷齪最肟臟的角落都照出來公之于眾,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周銳鎮(zhèn)定自若,笑笑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兄弟先行一步,在這兒跟大伙兒辭行了。剛才的話說得唐突,該罰?!闭f完,他自顧自地斟了一杯“五糧液”,一飲而盡;同仁們像被點了啞穴,剛才還一片喧嘩的餐廳此時死一般沉寂,偶爾能聽到幾聲粗重的嘆息聲。周銳又豪爽地連飲兩杯,接著好像是順手一扔,白瓷酒杯摔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粉身碎骨,殘骸四濺?!芭尽蹦乔宕嗟穆曧懺诿總€人的耳膜中都以數倍乃至數十倍的聲音炸開,在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震顫了一下。周銳就在這時甩開大步、頭也不回地率先離場,并就此拉開風云集團一眾員工紛紛作鳥獸散的序幕。
一夜暴富的發(fā)財夢醒了,五光十色的美麗的肥皂泡破了。我唯一感到慶幸的是,這一切結束得還不算太晚。我向學院請的事假(續(xù)了兩次)已經到期,現在返校還不至于因曠課太多受處分。
不過在翻過這頁歷史之前,有兩件事在此確有必要書上一筆:
一件事是我臨行前,蘇笑到宿舍找我。自從那次我“臨陣脫逃”(蘇笑在講述往事時曾用過這個詞,因此我似有鸚鵡學舌之嫌,不過搜索枯腸,我的確找不到另一個更為恰當的詞語),我其實一直逃避單獨與她相處。我也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她道歉,卻又難以啟齒,更怕言辭不當,反而弄巧成拙,傷了她的自尊心。不料,沉默半晌,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對不起,我真心向你道歉。無論如何,請你一定原諒我。我真的不想失去你這個還能說上幾句知心話的朋友?!?br />
我滿腹疑云,沒有插話,等著她的下文。原來,X就是楊輝,楊輝就是那個讓她愛到深處、也恨到深處的男人。她不惜與我扮情侶,甚至當著楊輝的面主動對我投懷送抱,只是為為刺激他。
“我太傻了。那天你跑走以后,我突然發(fā)現為了這樣一個男人作賤自己、傷害自己,還利用你對我的好感和友情自作聰明地演戲,實在太傻了。難道我想要他回頭嗎?想要從李晶身邊把他再搶回來嗎?他真的回到我身邊又能怎樣?把感情當作游戲、樂此不疲地尋找一個又一個獵艷目標已經成為他特有的生活習慣,難道他會為我改變?不,以前不會改變,現在更不可能改變。那么我還奢望從他那里得到愛情嗎?事實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根本沒有愛情,他永遠不會愛上旁人,他愛的只是他自己”。
蘇笑幽幽長嘆,又說:“很多事提起來千斤重,其實放下——”她把我遞給她的、一直捧在手里的茶杯輕輕放在小茶幾上,頓了一下,嫣然一笑說:“也容易”。
“真的能放下嗎?”
“當然”,蘇笑用手指指剛放下的茶杯,說:“從此我和他再沒半毛錢的關系!”柔柔弱弱的蘇笑此時竟顯出幾分豪氣了,我不由對她心生敬意。
“雖然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其實你心里有一個‘她’。你和楊輝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你屬于不會輕易愛上、而一旦愛上便傾注全部感情生死不渝去愛的那種。說真的,我真有點羨慕她呢?!易8D銈?!”
“謝謝!”我又接觸到那雙酷似梅梅的眼眸,心里一陣酸酸的疼。梅梅,如果有一天你的頭腦清醒了,但愿你也能這樣想。阿彌陀佛。
第二件事是有關老孟的。蘇笑走后,老孟東倒西歪哼哼呀呀唱著進來,我去扶他,噴我一一臉酒氣。“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唱著唱著身子一軟,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掩面,忽放悲聲。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我了解了他深藏心底的一個秘密。三十多年前,老孟還是小孟。他作為訪問學者客居當時的蘇聯,與美麗的蘇聯姑娘冬妮婭一見鐘情,結成革命伴侶。他回國前夕,冬妮婭已有了他們愛情的結晶,不料這一別差點成了永別。中蘇關系交惡,他和冬妮婭的聯系完全中斷了。迫于形勢,也為了撇清“海外關系”,老孟第二次結婚,有了根正苗紅的第二任老婆。不思量,自難忘。三十多年來,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從沒忘記過冬妮婭,她始終活在他心底最隱秘、最神圣的角落。春暖花開的時候,陰雨霏霏的時候,漫天飛雪的時候,得意快意的時候,落魄失意的時候,發(fā)現別人抄襲了他的論文時,他一不留神克隆了別人的論點時,他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她。多少次,他與她在夢中相逢,快樂圍繞著他們,他依舊那么年輕,她還是那么迷人,花月正春風。老孟沒料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冬妮婭。三年前,他們居然聯系到了彼此。冬妮婭帶著已過而立之年、從沒見到爸爸的女兒來北京看望他。一別渺茫,世事無常,人也非物也非,老孟在國內有妻有女有子,現實已經不允許這對苦命鴛鴦再走到一起。他們錯過了太多美好的時光,生命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老孟來風云,就是想找到合適的項目去俄羅斯,或者創(chuàng)造機會讓冬妮婭來北京,再續(xù)前緣。
原來,老孟一再提及的俄羅斯的老朋友就是他失散多年的異國愛人。原來,在我眼中有點世故、有點虛偽、甚至還有點狡猾的老孟,竟有這樣歷經悠悠歲月、跨越千山萬水、深沉真摯的一片癡情。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的震驚和感動,相處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我對他生出親厚的感情。面對他花白的亂發(fā)、滄桑的語調、縱橫的老淚,我絞盡腦汁卻說不出半句有點意義的話。
老孟最后的夢碎了。風云集團的戲落幕了。我真切地感到曲終人散后的絲絲蒼涼。
幾滴冷雨被小風吹著從窗外飄進來,一陣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