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旋轉記·第一部·指南行（九）無心插柳

　　回來之后，馬杰與我家的來往開始漸漸頻繁。最初，他周末到縣城進鞋貨，如果我爸的夜攤有貨物需要退換，他會一并代勞，把事情辦得妥妥貼貼。后來，他又約著我一起去。我像個小孩似的跟著他，什么也不用操心。忙完正事，他帶我去逛逛商場，或看看影院有沒有熱播片。不僅如此，馬杰每次都能找到頗具特色且風味不同的餐食店，不折不扣地滿足我的口腹之欲。如此一來二去，我越來越喜歡像一朵流云似的跟著他，感覺在歡度甚為愜意的人生。爸媽對他也愈加信任，連同我家進貨的事，也開始委托他包辦。
　　我對馬杰也有了新發(fā)現(xiàn)和認識。首先是他滔滔不絕的口才，不光話多，能侃，而且知識面蠻廣。他很關注天下事，會信手拈來地向我聊一些當下的熱點新聞和時事。
　　走在縣城隨處可見的新樓盤間，他說：“小玉，今年房產有點霧里看花的味道。”
　　“說得蠻深奧，不懂。”
　　“你不覺得現(xiàn)在房價飆得快，可依然賣得瘋狂，買得更瘋狂嗎？有人說，這是泡沫現(xiàn)象，房地產業(yè)挾持了國家經濟，再吹下去，沒多久會破滅。另一種便是反泡沫論，說市場需求本來就大，房地產過熱或結構性過剩，很正常?！?br /> 　　“太專業(yè)了。那你說哪種對？”
　　“說不準。不過，像我這種沒房的，最好早下手。有了房，不變應萬變。這是老祖宗說的?！?br /> 　　不僅如此，我們眼里所及的廣告牌宣傳版啦標語啦……他總能栩栩如生地講述與之對應的故事。
　　“小玉，知道這老頭是誰？”他指著KFC店的燈箱招牌問。
　　“切，知道，肯德基。”
　　“錯。這個老頭不叫肯德基。他是哈蘭·山德士上校，是個美國人。別看他在畫里笑這么歡，年輕時就一苦瓜臉。父親死得早，母親沒日沒夜地干零活。他六歲就開始照看兩個弟弟，學著做飯，成了小食神。剛滿十二歲便出來玩社會，什么農場工、賣報童、粉刷匠、車夫……只要是小人物做過的事，他差不多都嘗試過。后來當兵，退役后干過治安員。四十歲的時候開了個加油站，順便炸點雞腿土豆條配著賣。結果……”
　　“就賣出肯德基啦？”
　　“還早。這只算他事業(yè)的頭發(fā)絲。那時不叫肯德基，就是炸雞，獨家配方的炸雞?？蛇@問題了來了，獨家經營，生意太火，就像現(xiàn)在賣房，別人得大清早排隊等。后來他又研究用高壓鍋來提速。就這點破事，政府居然給這位老兵授予上校的官銜。對啦，說簡單點，再后來，無計成本地擴展規(guī)模，偏偏遇上二戰(zhàn)修路，一切都泡湯，還欠了一屁股債。你猜最后怎么著？”
　　“就賣到中國來了？”
　　“中國正在吭哧吭哧地打小日本，哪有閑心吃這玩意兒。后來，他賣技術。拿現(xiàn)在的話說，有了專利，賣特許經營權，賺加盟費?！?br /> 　　我雖然在空調公司耍過兩年嘴皮子，但在他面前，只能當一個忠實的聽眾，像海綿一樣，從他那里吸收未曾了解的知識。其次，他心很細膩。換貨選物，批發(fā)商的任何小盤算都能被他識破。對我的關懷更是細致入微，即使打個哈欠噘個嘴，閃出個好奇表情，他都能敏銳捕捉到，并及時調整聊天話題，或改變原定計劃。
　　最讓我溫馨和感動的是，他從來沒因為我有乙肝而表現(xiàn)出半點戒備，卻又不動聲色地關注著我的飲食。
　　我饞饞地盯住火鍋店時，他會伸出舌頭，做出一副被辣得夠嗆的表情，說：“這天氣太干燥，咱們去吃蹺腳牛肉湯吧?！?br /> 　　“還是去吃油炸小吃?！?br /> 　　“哎喲，那玩意兒?。勘宦?lián)合國列為垃圾食品。”他煞有介事地說，儼然是聯(lián)合國的調查人員，“對啦，我?guī)闳ヒ患医屑t傘王的餐廳。聽說全是野生菌，價格不低哦，我大出血一次?！?br /> 　　每次聽到這些話，我都會裝出生氣的樣子，其實心里卻有股悠然的溫馨。時間一久，對馬杰，我心里有了一種連自己也不愿承認的感覺。雖然我們在一起，誰也沒有提過愛情，也沒有那種關乎于愛的熱烈碰撞，但他自然的笑容、明亮的眸子、坦誠的交流，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的樂觀和自信，始終給我一種安定的力量——這一點，對女人來說，尤其重要。
　　翌年元旦，小鎮(zhèn)整容大功告成。剛開始，游客就像天上落下的稀疏雨點，少得讓人甚為擔憂。很快，大家發(fā)現(xiàn)了景區(qū)的獨特之處——貨真價實的古木樓，風格獨特精巧的會館，其價值遠遠高于其它一些小鎮(zhèn)仿古而建的樓屋。對于許多歷文化的愛好者，這里是絕佳的觀覽之地。
　　半年之后，這里人氣大增，特別是周末，“人山人?！边@個字眼兒不折不扣地出現(xiàn)在玉虎溪鎮(zhèn)的景象里。許多當地人，為了生計，紛紛在政府劃定的街邊巷里，陸續(xù)擺上琳瑯滿目的小吃雜貨攤。
　　我媽也學會了炸孜然土豆條的本事，順理成章地在我家巷道外的屋檐下擺個小鍋小灶，樂此不疲地當起小老板。只是，干這行的就像森林的蘑菇，一夜間便冒出很多，生意并非像馬杰之前描述的那么火。平時一天就一二十元的收入。周末人多，手氣最順時，也就賣個五六十塊錢。不過，生意成本小，外銷滯后可以轉內銷，用來填自家人肚子，經營上幾乎沒風險，收入雖少，權當添補家用。
　　另一方面，父親仍衷情于他的夜攤生意。小鎮(zhèn)升級后，很多賣衣服的店鋪都轉了行，夜市生意反倒熱鬧不少。加之有馬杰這個義工，我爸省了不少心。馬杰很能把握顧客的心理，進回來的貨品更適宜夜市的需求。這一年，父親開始拿社保，每月七百多塊。以當時的物價來看，這點錢，連買一件夢哲牌的夾克衫都不夠，但對于我們這個家庭，算得上雪中添炭。
　　而我，能做的事，就是繼續(xù)當家庭助理——白天幫媽打下手，晚上幫爸當參謀。至于馬杰建議的鬼屋生意，卻無法實現(xiàn)，因為我們不可能騰出唯一的住所，晚上睡到街邊去。
　　我愈加為自己的未來發(fā)愁。直到七月底的一天，馬杰下班后，約我們家人到外面吃飯，我才發(fā)覺，老天爺未曾忽略我的人生。
　　在北干新區(qū)一家新開張的“老鴨湯”店大快朵頤后，馬杰興致勃勃地拉我們去“陽光苑”樓盤。他熟門熟路地領著我們，頗為神氣地打開一號樓的第四層住所。聽到一聲清脆的按鈕響，四下頓時一片光明。
　　“這是我的新家?！彼缤蹣窍壬频拿鎺⑿?，做出一個請觀賞的姿勢。
　　我羨慕地欣賞著這一套二的清水房，爾后站在窗前，迎著夏夜的風，將院里的景象盡收眼底，心里感到甚為愜意。
　　“八十二個平米，十三萬多，給了四萬元的首付，其余住房公積金貸款?！瘪R杰充滿成就感地向我們匯報道。
　　“你們福利好啊?！蔽野謬K嘖贊道，“什么時候裝修??？”
　　“還在攢錢。暫時沒打算裝修。現(xiàn)在一個人，先租單間住著。”馬杰突然語塞起來，“還在等……等人?！?br /> 　　我感到兩頰倏然熱乎起來，旋即轉過身，假裝望著外面，卻只是定定地注視著窗玻璃彼側的自己。杏眼細眉，略帶高傲的鼻子，豐滿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儼然等待著什么。
　　“有沒有中意的人？”我媽問完，又不咸不淡地補了一句，“你年齡也不小啦。”
　　馬杰掏出煙，畢恭畢敬地遞給我爸一支，自己點上一支，急切切地吸上一大口，又清了清嗓子，說：“我條件不好，不敢開口?！?br /> 　　我爸對著我假咳一聲。
　　“爸，干嘛呢？”我看著父親頗有用意的眼神，尷尬地應了一聲，心里直嘀咕道：這個馬杰，平時口若懸河，可在愛情面前，卻膽小如鼠，真是個孬種。
　　“伯父、伯母，我第一眼看到小玉，心……心里就……就愛上了她。如果你們不嫌棄我，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哎，我怎么也想不到，馬杰平時的饒舌突然不翼而飛，變得結結巴巴。當真正的愛情宣言來到時，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景下，來得如此突然，甚為草率，既無浪漫，也無私密可言?？墒?，我的心依然被這毫無新意的誓言打動。
　　我跟他之間的戀情由此正式開始，也公開于街坊鄰居間。其實，我和他的愛，可能早在半年前就在無聲地發(fā)芽。
　　馬杰告訴我，他一直不敢表白，是因為連住房也沒有，實在開不了口。而我，非常坦誠的說，絕非肝病破滅了我對愛情的妄想，才選擇馬杰。他的品質、他的真誠，以及他對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實實在在地融化了我。馬杰雖然不是我們之前想找的那種大樹，但投入他懷抱時，感覺他就是樹上溫暖的鳥巢，給我莫可名狀的安全感。再想起那個姓左的男人，覺得他只是樹的一個影子罷了；而李風——上次分手后至今未見的李風，他只是像一棵弱小的柳樹，希望他能風雨中不斷成長。
　　馬杰的老家大店鄉(xiāng)，我去過好幾次。他家父母一輩子忠實于黃土，性情溫和，為人誠懇，對生活沒有過高的奢求。他爸話不多，也多不起來，心里有想法見解，卻缺少訴諸語言的能力；母親愛說一些，但見識有限，聊家長里短可以，把話題稍拉開一點，也只有聽的份；馬杰的妹妹卻不一樣，性格外向，腦瓜子不壓于馬杰，成績也不賴，只是家里壓根沒想為她多投入，高中讀到一半便回家務農。馬妹和他哥一樣，酷愛看書，特別衷情于文學作品?；蛟S正是如此，她雖然眼界不廣但心界寬，做事想問題思路敏捷，也蠻有主見。她成為我以后人生中的一個重要伙伴，這是后話。
　　總之，他們無一不對我如掌上明珠般喜愛，連洗臉水、漱口水都為我準備好，水溫也調得恰到好處，就差點沒幫我洗臉刷牙。這個待人樸實真摯的家庭令我心里甚為感動。
　　年底，我和馬杰結婚了。我們只是將陽光小區(qū)的新房簡單裝修，購置必用家電，這一切都主要靠馬杰自力更生。我不再奢求富貴，不再追求繁華。女人的心，原本就是這樣吧，都會經歷像罌粟花一般絢麗的幻想，最終又如一顆蛋，只希望快快樂樂安安穩(wěn)穩(wěn)地窩在巢里，孵出小雞，在不斷流逝的時光里享受最簡單最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