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機場 第一章 （6）

　　第一章（6）
　　
　　秋老虎，天兒熱的邪乎，一天下來，沖幾個涼也都不管用。大院兒里唯一的一個露天游泳池，每天從一大早到晚上黑了天，都像是在架著一口大鍋跟那兒煮花生，去了皮就全剩下仁（人）兒了。那些稍好一點的時間口兒，海司管理局都先緊著安排給了大院兒里司政后機關(guān)的那些大單位和直屬隊，給家屬和孩子們留出的那點兒時間，來這里游泳的人，就全都是一些要么老，要么小的，再不然，就是那些懶得出大院兒的女孩子。男孩子們是從來都不會來這里湊這份兒湊熱鬧的，他們都是約了成群結(jié)伙的，去軍事博物館后面玉淵潭公園的八一湖。等到了冬天一結(jié)了冰，那兒就又成了冰場。
　　那些年，每到了冬夏這兩季，八一湖那里就成了各大院兒的男孩子們在那扎堆兒的地方，也有不少的女孩子，是在男孩子們的衛(wèi)護(hù)下，也會到那里去亮上一臉兒，捎帶著，就也想給自己找一個能替自己花錢，去展覽館莫斯科餐廳蹭一份兒紅菜湯喝的主兒。一時間，八一湖那里，就像是一個超大的露天社交沙龍，少男少女們，全是成幫結(jié)伙地趕著到那兒去湊一份熱鬧，于是，那里又成了一個風(fēng)云際會，危機四伏的詭譎之地。到那兒去的人，份兒要夠大，場面上要能玩兒的轉(zhuǎn)，一般般的個小催輩兒（嘍羅，跟班），那要是沒有個夠場面的主兒給戳著，趁早兒也就別到那兒去找抽。大院兒里的孩子們?nèi)ツ莾?，憑的就是個人多勢眾，遇著是跟誰起了茬輩兒，大家伙兒一呼百應(yīng)地全都一起抄家伙，演一回折家軍，楊家將，七狼八虎一起上，倒是誰也都不怵，反倒是還給自己尋了個拔份兒的好機會。
　　下午五點來鐘，太陽已經(jīng)沒那么毒了，緊挨著艾民家樓下不遠(yuǎn)的海軍大院兒東門，成峪，毛豆兒，丫丫和幾個住在大院兒操場西南邊那片將軍小樓里的孩子，已經(jīng)是早早的就等在了那里。又過了一會兒，艾民和幾個住在灰樓這邊的孩子，也推著自行車從灰樓北面的門洞兒里溜達(dá)出來。
　　瞅見艾民，成峪問他：“你今兒個不是要和栢祎一塊兒去呂老師家里跟他學(xué)畫嗎，怎么也來了？”
　　呂老師是海軍的一位知名畫家，頭些年，解放軍各總部和各軍兵種大院兒里到處都在掛著的十大元帥像，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和艾民一起來的小磕巴，湊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扮著鬼臉兒說：“他讓呂、呂老師給開了，說他不是那材、材料?！?br /> 　　艾民沒去理小磕巴，對成峪說：“栢祎自個兒去了，呂老師說我有靈氣兒，讓我改了跟別人學(xué)漫畫。”
　　毛豆兒在一旁邊冷丁的插進(jìn)來：“他那是說你有仙氣兒吧?！?br /> 　　一句話把大伙兒全逗樂了。
　　艾民隔著眼鏡片沖毛豆兒翻了翻白眼兒，不屑地撇了撇嘴，晃了晃他那大腦錛兒，反唇相譏說：“你們家的人才他媽冒仙氣兒呢，都冒到越南去了。”
　　艾民那是在說毛豆兒的哥哥。前些日子，他哥哥和大院兒里幾個大一點的男孩子悄悄商量著，想要到越南南方的叢林里，去找那兒的越共游擊隊，和他們一起打美國鬼子。只可惜，保密工作做得欠了點，讓人給嚷嚷出去了，弄得滿大院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盡人皆知，無人不曉，沒走成不說，還給人家當(dāng)了回茶余飯后的笑話。
　　那陣子，有不少大一點兒的孩子，對那種一大幫人，見天兒的在一起瞎胡混，盡弄些拍婆子，砸圈子，起茬輩兒掐架斗狠，起哄架秧子的事兒，已經(jīng)都沒了興趣，而是開始琢磨起了自己以后的人生。他們有的是像成琰那樣，一頭鉆進(jìn)了書堆，啃起了一些大部頭的中外名家名著，再有些男孩子，就像是毛豆兒他哥，是把目光投向了在中國漫長的國境線上集聚著的戰(zhàn)爭風(fēng)云——那功夫，我們進(jìn)入越南境內(nèi)參戰(zhàn)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的高炮部隊，正跟美國鬼子的飛機打得難解難分；在我國西北，華北，東北的邊境線上，中國人民解放軍和對面的蘇聯(lián)紅軍，都是在劍拔弩張，虎視眈眈地各自陳兵百萬，看那個架勢，干一仗似乎也已經(jīng)是在所難免。還有一些人，已經(jīng)開始隱隱約約地在為當(dāng)下這個善惡是非似乎已經(jīng)渾沌了的國家擔(dān)起心來，急切地想要弄個明白，咱們中國，這陣子究竟這是怎么了……
　　成峪他們這幫孩子可還沒顧得上動這些個腦筋呢。那段時間，海軍讓林彪給弄得挺亂，好端端的，就把些干部給分出個左、中、右來，逼著那些老頭子們站隊劃線，老戰(zhàn)友之間，也被搞得犯猜忌，起齷齪，無所適從。成峪的老爸性子剛烈，自然不受那些靠在林彪旗下飛揚跋扈的人待見，心情很煩躁。原先家里頭每到開飯時間，一大家子就熱熱鬧鬧，有說有笑地圍在飯桌前，等于是在家里頭每天開幾次FamilyPatty（家庭派對），可這兩年，老爸和老媽的臉色，就顯得是一天比一天陰沉，家里頭，也就極少再有往日的那些爽朗的笑聲在飯桌上響起來了。哥哥姐姐們都察覺到了家里的這些變化，成峪也變得不再像小的時候那樣嘰嘰喳喳的愛說愛笑，有時侯，他怕惹得爹媽煩躁發(fā)火兒，就連說話都不敢高聲?？伤吘惯€沒真正懂的家里氣氛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就覺得是跟家里頭呆著悶得慌，于是就跑到外邊兒來，拋開那些煩心事兒，可著勁兒的起折騰，圖的就他媽的是一個痛快……
　　說話間，魏華和劉佳，還有灰樓這邊兒的維嘉，經(jīng)經(jīng)，鐵軍，克勤一伙兒又有十幾個人過來。瞅著人都差不多來齊了，他們這夯不浪蕩的二十來口子，就一塊兒騎上自行車，把幾個女孩子擱在自行車后座兒上，一路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厥箘艃恨糁i鋼自行車的轉(zhuǎn)鈴兒，起一陣風(fēng)似地，全都奔了八一湖。
　　到了玉淵潭南路往八一湖拐彎兒的時侯，從一機部汽車局大院兒來的一撥兒孩子，也騎著自行車，從他們的身后邊趕到了前面去。兩邊有互相認(rèn)識的，就打上了招呼。魏華的媽媽是在一機部上班，和住在一機部汽車局大院兒里的一位曲伯伯家，常來常往。曲伯伯是當(dāng)年井岡山紅四軍31團(tuán)的老紅軍（當(dāng)年毛委員曾兼任過這個團(tuán)的團(tuán)長），解放戰(zhàn)爭中他是在華北野戰(zhàn)軍2縱，抗美援朝時在金城保衛(wèi)戰(zhàn)中負(fù)了傷，回國后到了地方工作。曲伯伯家的老三叫曲維克，比魏華大一兩歲，那天也是在那撥兒人里。魏華眼尖，一眼就先看到了曲維克。
　　“嗨，維克，你騎那么快干嘛，等我會兒?！?br /> 　　扭頭瞧見是魏華，維克挺高興，放慢了速度和魏華并排騎著：
　　“維克，這陣子怎么老沒見你，干嘛呢？”
　　“我這兒還沒問你呢，上回給我你洗的那些照片，你給你媽看過了嗎，老太太怎么說？”
　　前些日子，維克和魏華一起，領(lǐng)著魏華從河北老家來的客人，在故宮天安門轉(zhuǎn)了一大圈兒，維克用他老爸在朝鮮戰(zhàn)場上繳獲美國鬼子的一架德國135徠卡相機，給魏華老家那些客人們，足足的照滿了一個膠卷，接著，又鉆進(jìn)他在自己家用雜物間改成的暗室，把膠卷全都給沖洗放大成照片，當(dāng)天就讓魏華給帶回了家。
　　“我媽那兒正夸你呢，說你小子啥時候長了這么個本事，別說，照得還真不賴?！?br /> 　　維克得意的笑了笑，接著又在魏華自信車的后座上輕輕踹了一腳說：“你這自行車挺不錯，跟誰那兒洗來的吧？”那時候，北京的老百姓管持強搶奪叫洗，可能是從洗劫那詞演繹過來的。
　　“別瞎說，像我這么規(guī)矩的主兒哪能干那事，上個月剛買來的，小二百塊錢呢，怎么樣，還成吧。”
　　“那敢情，這車再不成，你丫還想來一大吉姆是怎么著?！笨次喝A挺得意，維克有點兒揶揄地回答。
　　大吉姆是蘇聯(lián)早年生產(chǎn)的高檔轎車，1968年的時候，至少要大軍區(qū)副司令這一級的老頭兒，才夠得著給配上一輛，估計怎么著也得是1955年授銜時的中將才行，少將一級，一般配的都是伏爾加。
　　沒多會，這伙兒人就都到了八一湖邊。找了個車棚存上車，在更衣室換上褲衩兒泳衣，一大幫子人，便都起哄式地，劈里撲通蹦到湖里，在水里頭撒了歡兒似的又叫又鬧。到底是海軍大院兒的孩子，跟大海多少還沾著點邊，游起來那姿勢都還挺像那么回事兒，想必這跟當(dāng)初海軍七一小學(xué)的體育課老師，沖著這幫孩子的小屁股上沒少踹，那肯定是有關(guān)系，不象是從別的地方來八一湖游泳的那些孩子，有的那整個兒就是一狗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