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盤嶺第八章

沃國縣革委會主任高鳴斗抽了一陣子悶煙。
　　他想著讓大家在這個水庫工地上熱熱鬧鬧地過一個革命化色彩的新年，沒想到出了劉世杰這么一檔子事。
　　結(jié)果是磨盤嶺村的這個正月初一，讓劉世杰的死給鬧的悲悲戚戚，村人們也想不到，在這個本該歡歡喜喜的日子里，意外地發(fā)生了這樣一件讓所有人都無法預(yù)料的事。
　　劉世杰被土炮炸死后，按照村里的老規(guī)距沒有把他抬進(jìn)村，在他的宅院里為他舉辦喪事，而是幾個年青人從村里抬出一副空著的白茬棺材，過后在水庫工地上匆匆忙忙把劉世杰給裝殮了。
　　天黑時，滏河水庫工地指揮所對面的北坡一塊溝凹地里，臨時搭起了一個簡易的靈棚，那靈棚僅是個形式而已，幾根檁條搭在一起，做出個房子的框架，周圍用棚布圍起，已漆成黑色的棺材，被前后放著的兩條長橙架起二尺多高，棺材前亮起了一盞昏黃的電燈。
　　這半天劉世杰的妻子和兒女們在靈棚前哭成一團(tuán)。就見，劉世杰的妻子僅僅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的頭發(fā)一時間比先前更加零亂和花白了許多。
　　縣革委會高主任和公社溫書記們站在一旁邊也是一臉的肅穆。隨后，走上前一一扶起劉世杰的妻子和兒女們，白日里，在工地上演節(jié)目時，演唱樣板戲《紅燈記》選段的劉世杰長子劉溫泉，跪在父親的靈前任人怎樣拉扯也拉不起來。
　　可能誰也不知道，劉溫泉在自己心里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他準(zhǔn)備在父親最后離開他們之前日子里，他要時刻都守候著父親。他看到父親今年才剛剛過了年才五十六歲的生日就這樣突然離開了他們。從他記事起，就知道父親為了他們兄妹六人，每天苦苦的支撐著這個多負(fù)多載的家，沒過上一天寬松的日子。再想起從今沒了父親，感到了他這個長子身上的擔(dān)子，覺得自己是否能像父親那樣承擔(dān)起這個人口眾多的家。
　　在這個早春的夜里，被寒冷冰封了的大地，還在做著長長的冬眠。滏河北岸的小麥苗還枯枯萎萎的被白日里這場小雪覆蓋著，白日里有太陽的時侯雖說比年前的冬日暖和了許多，這個早春的夜里，尤其是西北風(fēng)再刮起時，還是很刺骨的寒冷。
　　長時間跪在父親靈前的溫泉的身子已經(jīng)被凍得完全的麻木了。
　　從中午在工地上演完節(jié)目到現(xiàn)在的大半天時間，他沒有心思吃下一口飯，就這樣默默地守望著父親，癡呆地、靜靜地像一尊泥塑跪在那里，無論誰上前勸說，他都一聲不吭。想起白日里的那一聲爆破聲，他的心一下子崩潰了，父親被炸藥炸起的那一刻，他看到父親這樣的一個鐵骨壯漢卻像一片樹葉一般的輕盈飛上天空，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轉(zhuǎn)眼的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在這個春寒陡峭、寒風(fēng)時起的日子，父親就這樣離開了他生活了五十六個春秋，飽含著他一片深情的磨盤嶺村。離開他朝夕相處、心牽意連的父老鄉(xiāng)親，離開他操勞一生魂牽夢繞的家，離開他相濡以沫、苦苦廝守，生活了三十三年的母親，離開他與母親含辛茹苦、歷盡艱難養(yǎng)育成人的六個子女，給親人們留下深深遺憾、萬般悲哀，就這樣從此與日月為伴，與天地為鄰，走向他人生的最終歸宿。
　　溫泉在一次次地回憶著與父親在一起的往事。
　　想起父親為了他的婚事那是做了多大的難?。榱嘶I辦婚事的費用，他幾乎跑遍了大半個村子與人家借錢。他見過父親為他結(jié)婚時記的那個小賬本，那里面記錄了三十多個人家的名字和借錢的金額，他看到大額的有五十、三十元的，那些小額的還有伍元、三元的。他知道，村子里的每家每戶都在生產(chǎn)隊里一起勞作，累死累活的干上一年，除過了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款和其它物質(zhì)款，所掙的工分值大部分都不夠頂這些款項的費用，又有多少戶能拿出幾十或上百元的現(xiàn)金來。但父親就是在這樣情況下借到了，哄哄火火地為他舉辦了磨盤村十多年來最熱鬧最排場的一場婚禮。
　　劉世杰的三子海泉打著一只手電筒從村里走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哥哥溫泉的樣子，不由地?fù)?dān)心起來，怕他經(jīng)受不住這突然的打擊。
　　他知道哥哥是家里的長子，而且又結(jié)了婚，還有他們的嫂子李賢兒現(xiàn)在還有身孕。海泉走過來拉著哥哥冰涼的手說：“哥，你就回村里暖和暖和去吧，讓我在這里陪伴著父親?！?br /> 　　昏暗的燈光里，溫泉慢慢地抬起頭看著這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弟弟身穿著單薄的衣服，對弟弟說：“海泉，你回去吧！明天一大早，還要給金泉往太原拍電報哩。你到古村集上的郵局里，一定要記著寫上讓他趕快回來，讓他回來給父親盡到最后這個孝?！闭f著，又有大滴的淚水滴灑在棺木前的黃土地上。
　　劉世杰的二兒子叫劉金泉，前兩年被村里推薦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成了當(dāng)時很時興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聽說又在學(xué)校里搞了一個對象，連這個年也要在城里過，但確不想，他想在未來老丈人家過年的想法也被父親的死給打破了。
　　磨盤嶺村劉世杰在滏河水庫工地的死，確實讓沃國縣革委會的高鳴斗主任有些措手不及，在紛亂的思緒中，他又做出了一個決定，讓來自各村的基干民兵們放假兩天，不要讓劉世杰的死，搞得所有人都過不好這一個春節(jié)，他明顯感覺到這半日里自己的心情就低落到了極點。
　　這個決定當(dāng)然應(yīng)了各村干部和村人的心，唿啦一下子全撤走了，村子里原先人來人行的熱鬧場面，一下子顯得冷靜了許多。
　　磨盤嶺村頓時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寧靜，正是在這個靜夜里，昏睡了一天的劉世杰妻子醒來了，丈夫的突然死去，她經(jīng)受的打擊確實太大了，使這個農(nóng)村婦女怎樣也經(jīng)受不住，怎樣也接受不了眼前的這個現(xiàn)實。
　　她聽到丈夫慘死的消息后，瘋子一般奔向村外，瘋似的向滏河水庫工地跑去。她撥開圍觀的人群，看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丈夫時，一聲“他爸呀!”的放聲哭喊，便撲在丈夫身邊昏死了過去。等村里的醫(yī)生，掐著她的人中都要掐出血來的時候，她才又“哇”得一聲，長聲大哭了起來。
　　這一哭，便在水庫工地上哭的是天昏地暗。等她哭得再也哭不出聲來的時候，大家看見這個女人兩眼放直，目光呆泄，少了平時的言語，任由村人們按排，忙忙碌碌給她的丈夫擦洗全身，穿衣裝棺。
　　在這個寂靜的夜里，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丈夫的影子，她看見丈夫在地頭從她手中接過鋤把。然后，彎腰撿起地里一塊碎瓦片，唿啦幾下，把剛剛還粘滿泥土的鋤片擦試的錚亮。笑著站起來說：“咱回。”夫妻倆就從村南的坡地向村里走來。
　　她說：“咱倆這輩子啊！就是讓這一群娃給拖住了，就別想著享一天的清福了?！?br /> 　　他聽后，有些滿不在乎地說：“咱才六個娃嘛？不多，我還計劃在生一個兒子，正好湊夠五男二女，咱也來他個七子團(tuán)圓，那該多好?！?br /> 　　她一下子臉紅了起來，一邊啪打著丈夫說：“你想要，你要去，我可是不跟著你受這個罪了。”說完，丟下丈夫向前跑去。
　　一時回頭，又不見了丈夫的身影，就覺奇怪，這么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他跑到那里去了呢？她便急急地叫喊起來：“娃他爸！娃他爸！”她醒來了。
　　她看見圍在她身邊的女兒小桃、小杏、兒媳李賢兒、還有最小的兒子水泉。
　　看到母親醒來了，大家都圍攏過來。溫泉年前剛剛?cè)⑦M(jìn)門的媳婦李賢兒，趕忙把溫在爐火上的一碗荷包雞蛋端過來，說：“媽，你吃一口飯吧。都一天了，你還沒吃一口飯哩?！痹捨凑f完，那淚珠子便汨汨的直流了胸前。
　　劉世杰的妻子，在這一天之中確實比平時蒼老了許多。望著圍在跟前的子女們，問：“溫泉和海泉呢?”李賢兒含淚說：“他倆在陪著爸哩!”
　 說時，大家又都流淚，悲痛之情，無語言表。
　　一九七五年正月初三日的上午，參加滏河水庫工地大會戰(zhàn)的二千多名基干民兵，分別從四面八方，又回到磨盤嶺村。
　　沃國縣革委會的高鳴斗主任提議，西川公社機(jī)關(guān)全體干部和西川公社十七個村子的黨員干部以及參加水庫大會戰(zhàn)的人都要參加，要在滏河水庫工地北坡的那塊凹地里，為劉世杰開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
　　不長時間，一個宏大、壯嚴(yán)的追悼大會的場面就布置好了，公社書記溫長命致了悼詞?？h革委高主任親自主持并莊嚴(yán)的宣布說：“我代表沃國縣革命委員會宣布，劉世杰同志為沃國縣水利建設(shè)革命烈士?！?br /> 　　劉世杰追悼大會之后，磨盤嶺村的百姓們把劉世杰就地埋葬在水庫北岸的坡地上。
　　但誰也沒有想到，埋葬劉世杰的地方正是一方再好不過的風(fēng)水寶地，墳地處于正在建設(shè)的滏河水庫北坡的一處凹地，墳頭正方五里地是高聳的喬山，正應(yīng)了頭枕高山腳蹬水川的那句話。
　　這是按照縣革委會高主任的意見埋在這里的，他說：“劉世杰同志是為建設(shè)這座水庫而犧牲，就讓我們的烈士看著后人們怎樣完成他沒完成的事業(yè)吧?！?br /> 　　當(dāng)年的四月，滏河水庫建設(shè)在迎接平陽地區(qū)“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普及大寨縣”現(xiàn)場會在沃國縣的隆重召開之后，便急急草草的收工了，留下了一些沒有完善的尾巴工程和水庫北岸劉世杰的那座墳?zāi)挂约皦灥呐赃吥菈K以沃國縣革命委員會給劉世杰樹立的石碑。磨盤嶺村劉世杰死后，這個眾多人們口的家庭擔(dān)子，便重重地壓在了長子劉溫泉這個二十四歲年青人的肩上，村人們看到平時在村里文藝宣傳隊里活躍的人物，再也沒有演過任何節(jié)目。只有夜間，懷抱著年青漂亮的妻子李賢兒，撫摸著妻子隆隆鼓起的肚皮，想到將要出生的孩子時，他的心中便有了一絲欣慰和輕松。
　　晉南農(nóng)村里有一句俗語叫做“禍不單行，福不雙至?！边@句話不是迷信，從現(xiàn)今科學(xué)的角度看，還真是很有道理，這恐怕也是百姓用多少血淚故事而總結(jié)的成果，劉家還真應(yīng)驗了這句話。
　　在剛剛埋葬劉世杰沒有多少日子，還沒讓磨盤嶺村劉家的孩子們從失去父親的沉重心情里擺脫出來。他們的母親，那個原本心強(qiáng)好勝、利落能干的女人病倒了。
　　這個善良的農(nóng)村女人，從春節(jié)過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老是不好，先是在村里衛(wèi)生站讓人家看了一些日子，吃了好些中西藥，也不見有個明顯的好轉(zhuǎn)。那副身架子越顯得瘦弱了。
　　那日，村衛(wèi)生站的大夫見了溫泉說：“你媽的病，怕不是平平常常的病哩?你不如趁你媽病還不嚴(yán)重，到縣城或平陽城里的大醫(yī)院里去好好檢查一回，別真把這個病給耽誤了，那事情就鬧大了，真到那時侯，你們做兒女的到時后悔都來不及了?！?br /> 　　聽過村大夫的話，溫泉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下子慌神不安起來。原想自己的母親是因為父親去世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心想好好保養(yǎng)一些日子會好的，那就往這病的深處去想了。現(xiàn)在聽過村大夫的話，趕忙放下手頭要辦的事情，急急的跑回家里，先是到母親住的北房屋子里看過母親。見母親還在迷迷糊糊的睡著，又悄悄地退了出來，站在屋門口再看母親時，見母親的臉色真的是不太好看，刮白灰暗，身體也比先前更加清瘦了，想到父親不久前的死和母親的病，他心中一熱，眼里就要落下淚來。
　　溫泉看見母親又翻身爬起在炕前咳嗽起來，趕忙過去扶起，輕輕地捶著背。等母親咳嗽緩和下來，便道：“媽，我明天給隊里請個假，咱們到縣城的醫(yī)院里好好讓醫(yī)生給你檢查一下你的病吧？唉，我看著你比以前咳嗽的更加厲害了?！?br /> 　　母親犯咳了一陣子，那張臉憋悶的更加通紅，看著面前的這個大兒子喘粗氣，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兒來。又緩和了一陣子，才對兒子說：“我能有什么大病，就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吧！別去花那個錢了。再說，咱們家里那里來的閑錢看病，你看看這一家大小的……”她太了解自己這個家了。
　　年前，家里還有一點錢，丈夫去世時花了一些，她這陣子的病又花了不少?，F(xiàn)在算來，怕是連十塊錢也拿不出來了。想到這里同，對兒子溫泉直擺著手。說：“溫泉，媽不要緊，不要緊的?！?br /> 　　溫泉看著急了說：“媽，咱再沒錢，就是借，就是貸，咱也得給您看病??！爸剛?cè)ナ溃瑡屇阋窃儆袀€三長兩短的，你讓我們兄妹怎么辦啊？”
　　溫泉看見母親掙扎著坐起來，理了理散亂的頭發(fā)，說：“溫泉，媽的病，媽心里是有數(shù)的，好孬不要緊，咱就不要去縣城看了，在家再養(yǎng)一些日子，會好的?！?br /> 　　溫泉聽過母親說的這些話，知道母親是怕在大醫(yī)院里看病花大錢，急忙勸說：“媽，這看病和做其他事可不一樣。知道你是害怕花錢，其它的事情沒錢可以講個急慢?？蛇@病是一刻也不能延誤的，咱就是再沒錢，這錢該花的還是一定要花才行?！?br /> 　　媳婦李賢兒給婆婆熬好了湯藥，很小心地雙手捧著走進(jìn)房里來，端到婆婆的面前說：“媽，咱喝藥吧？”
　　母親喝了幾口，喘了一口氣又對面前的兒子和媳婦說：“你們的心情媽是曉得的，但咱啥也不怕，咱老百姓的命大，抗一抗就抗過去了?！?br /> 　　李賢兒拉著婆婆的手說：“媽，千事萬事都可以向后拖，但這病是拖不得的啊?！?br /> 　　母親苦笑了一下，道：“話是這么說，理也是這么講的。你們弟妹都還小，他們上學(xué)也都要用錢哩?？稍蹅冞@一家人，幾個勞動力苦苦干上一年，到頭來還不夠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款，你父親現(xiàn)在又不在世了，你們是家里的長子長媳。你們可要和媽一起支撐起咱這個家啊!雖說，你大弟金泉在太原城里上大學(xué)，但他才出去不久，在外面的開銷又大。家里還有兩個弟弟和妹妹小杏，他們還小也是指望不上的?？偸悄愦竺眯√页黾蘖耍蘖藗€二百五的女婿，整天的和你妹子隔三差五的吵嘴打架，沒有過上一天安寧日子。唉，咱們這個家??！讓人操心的事太多了。”
　　溫泉和妻子李賢兒安慰母親道：“媽，您說的這些也是實情，但這些事情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如果日子過的老是這么個樣子，那還了得。就說這日子，就象是一條河，就是這條河里全是一河的苦水，那也會漫漫全流過去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就說咱們家，弟妹們個個看著也長成個大人了，那今后的日子，想必會越過越好的。”
　　母親苦笑了說：“我想也是這樣想，但就想不到你爸竟會這么快的就走了，怎么快的離開我們，是那么突然……”說著，又一陣咳了起來。
　　兒媳李賢兒就趕忙扶起婆婆，輕輕給捶起背來。捶了好一會，見婆婆停罷了咳嗽。溫泉端過來一碗熱水，讓母親喝。
　　母親喝罷，他又說:“媽，咱現(xiàn)在別的先不說，咱明天就看您的病，咱就說定了，明個一大早，我就用自行車帶你上縣醫(yī)院，給您好好的檢查一遍，也好讓大家都放心了?！?br /> 　　母親看著兒子，要為她明天上縣醫(yī)院看病的決心是下定了，也就不想在再讓他們?yōu)殡y，這一段時間來，她很是明顯的感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是不如以前了。
　　原先，她只以為自己今年才剛剛五十三歲，離死還早著呢?但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病，心里也就有些不祥的想法了，隱隱覺得自己這回不是平常的頭痛腦熱的小病了。她不止一次的想過去醫(yī)院，更想去縣城的大醫(yī)院里看一看，讓人家好好給檢查診斷一下，但就是想到家里實在是沒有多余的錢能拿出來給自己看病。所以，從丈夫去世那時病起，這二個多月就把自己的病一天天拖了下來。今天看到兒子堅持要給她去縣醫(yī)院里檢查。她開始不同意，但后來也就同意了。想必村里醫(yī)生今天早上給她說過的話，怕是也給她的兒子溫泉講了。要不，溫泉今天不會這么強(qiáng)硬的要求她去縣城的醫(yī)院給她看病。便點了點頭說：“行吧，媽就聽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