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盤嶺第十一章
作品名稱:長篇小說磨盤嶺 作者:閆衛(wèi)星 發(fā)布時間:2014-11-17 15:18:13 字數(shù):7627
沃國縣城地處晉南的平川地區(qū),建筑格局很具晉南人傳統(tǒng)的建筑模式,公家單位多是二層或三層磚混結(jié)構(gòu)的樓房,而民居則多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以三間或五間北房陪以兩間偏廈他街門組成,以城中心分別通向東西南北四條大街,把整個城區(qū)分為南街、西街、北關(guān)、東北街四個社區(qū)。
溫泉對于縣城是熟悉的,他在城南的貢院中學(xué)上過學(xué),但對于母親來講來的次數(shù)就很有限。所以,溫泉就想帶母親到城里好好看看。
同母親從縣醫(yī)院里出來,他去車棚里取保存著的自行車,在蹲下打開車鎖的時候,覺得心在頻頻的發(fā)抖,接著是渾身發(fā)抖,兩腿軟塌在地,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了。
他扭過頭,看到母親在醫(yī)院通往城里的那個路口上等著他,他很是鎮(zhèn)靜了一會才硬是把自行車推出存車棚,他試了幾次卻是垮不上自行車的大梁去。
實在無奈,看一看身后的母親說:“媽,你坐在車架上,我就這樣推著您在大街上走走吧!您也很少來縣城,讓您好好看看咱縣城這兩年變化大的很哩?!?br />
剛才溫泉的母親看到兒子的動作和神態(tài),心里就有了一個準數(shù)和信息,便把自己這回的病情猜到了:“咱就一塊走走吧。”說完,站在東大街的橋頭上,看著面前剛剛蓋起的一座三層樓房直發(fā)呆。很久之后,才說:“溫泉,你說這么高的樓房是怎么蓋起來的?”
問話,知道母親是故意要把他的心事引到別處去。不知道該如何說她的病情,但還是說:“媽,大夫剛才說了,讓您注意身體,好好休養(yǎng)一段,這病就慢慢會好些。”
母親嘆了一聲:“唉,咱們這樣的家庭那還談得上養(yǎng)個什么病,地里家里那么多的活兒,整天忙還忙不過來哩!算了,你也不要操心我這個病了,你明天該忙啥就忙啥去。我也不往心里放著我這個病了,咱不能老把它放在心上。這病也好同老虎一樣,你越怕它,它還就真像要吃了你,你要越不怕他呢?也許它倒要怕起你來了,你說是不是。”
溫泉心底里突然升騰起一份悲壯。面對母親,他不知如何才好:“媽?。∵@人要是一旦有了病,可是要好好養(yǎng)的,要是真給耽誤了,那不是一切都晚了。你就聽我一句話,以后這家里的大情小事,交給賢兒多干一些,遲遲早早她要挑起家里這副擔(dān)子的?!?br />
母親抬頭望著早春清朗的天空,頭上有一片很白很白的云彩,一時間就把頭上的日頭給遮住了,好大的蔭涼遮蓋了半個縣城。
她苦苦地笑了一下:“說起你那媳婦兒,還真是個好媳婦,待老人好,待你們弟妹們也好。你別說,真的有一天我要是閉眼走了,這個家真要全靠她了?!?br />
母子倆說著話,不知不覺走到縣城中心的照相館門前,溫泉不由自主的在那櫥窗前站住了,看了一會那里面陳列的一溜兒照片,連想到母親在這個世界上也沒多少時間了,就想把母親的樣子永遠地留在這個世界上,轉(zhuǎn)身對母親說:“媽,你也不常來縣城,咱今天來了,干脆給您照一張相吧?!?br />
母親聽后說:“平白無故的照個什么相啊?咱們家那有多余的錢來閑著照相?!?br />
溫泉把手伸進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了剛才在醫(yī)院是花剩下的六塊七角錢。說:“媽,這個您就放心好了,這有錢哩!您就照一張吧?”
母親說:“你有這些錢,咋就不想著給賢兒買點東西。她嫁到咱們這個家給你做媳婦,又在咱家里享過什么福氣,倒是整天的吃粗糧穿布衣,還得整天的照乎你的幾個弟妹,咱家讓人家妮子受苦了。”
溫泉敷衍母親:“媽,你就放寬心,以后的日子長著呢?我會讓她享福的,但您要答應(yīng)我,今天一定要照一張相?!?br />
母親心里明白兒子非要讓她照像的用意了,走到臺階上,借著那櫥窗鏡子的反光,看了看自己那一臉的焦容,想到自己在這個世上怕是真的活不久了,想到好孬也給孩子們留下一個念想吧,用手攏一攏頭發(fā),說:“溫泉,今天媽就聽你的,咱就照一張相去。”
照像館里,人不多,溫泉就安排母親坐下來,等照相師打開幾個燈光,把光聚到母親身上時,溫泉看到母親臉色更加蒼白了,那身上穿的黑粗布衣服也顯得鄒鄒巴巴的。
母子倆從照相館出來,天色已偏過正午,想起妻子臨來時囑附自己的話。溫泉說:“媽,咱們到飯店里吃一頓去,我給你買一碗肉炒面吃?!?br />
母親還是知道兒子的用心,嘴里卻說:“溫泉你今天是怎么了,成大財主了,咱家的日子能這樣大手大腳?!?br />
溫泉說:“媽,也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香香的吃一碗飯哩。”
母親無奈地笑了:“唉,這幾個月了,家里又沒吃過好的。你要真是心里過不去,就把那吃炒面的錢到肉市上割半斤豬肉。咱回家做一鍋豬肉湯面條,讓大家熱熱鬧鬧的吃一回,那該有多好?!?br />
溫泉再抬頭看母親時,自己便淚眼汪汪了。
他看著面前的母親,就覺得母親在他心里太偉大了。雖然過的日子很困苦,但她的心卻把那怕一點點美好都想著留給她的子女們?nèi)ス蚕怼?br />
溫泉想起小的時候,村里還在一起吃大食堂。每人每天只有六兩糧食,其它的都是瓜菜帶替主糧,他每天饑餓的趴在母親肩上哭。再后來的日子里,母親總是每天喝一兩主食的米湯,把剩余的主食都讓他吃了。
有一次,他把一塊白面饃讓母親吃,母親卻苦苦的笑著說:“我孩吃吧,吃飽了,長的白白的胖胖的。”想起這些,溫泉覺得這一生母親在他們兄妹身上付出的實在是太多了。
母親把兒子打發(fā)走,坐在縣城百貨商場門前的臺階上,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人們,她看見年青的姑娘媳婦們一個個都比自己的兒媳李賢兒穿的光鮮,心里就難過的不行,覺得自己這個做婆婆的對不起這個剛進門不久的媳婦,虧待了自己這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不由得把手伸進衣袋里,捏了捏來時帶的五塊錢。
他本準備來看病用的,見兒子溫泉都掏給人家了,就準備把這些錢排上個用場,想到了現(xiàn)在時節(jié)已到夏至,眼看天氣就要暖和起來,就想用這幾塊錢給兒媳扯上一件現(xiàn)在時興的桃紅色的確良上衣布料。主意拿定,她就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走進商場,問好價錢,掏錢買了,準備讓她的兒媳也做一件像城里的妮子們穿的衣服。
出來商場門時,見兒子溫泉已從菜市場那邊過來,自行車把上吊著一塊肉,便趕忙把剛買的布料揣進自己懷里。
母子倆在回村的路上,溫泉要帶母親快些走,母親就堅持不坐自行車,母親說:“咱娘倆就慢慢的跑著回,你看這地里的莊稼啊草啊的苗苗都蘇醒了,你看那柳樹上也都吐出綠芽兒了?!闭f著,走進路邊的一塊麥田里象撫弄自己孩子似的撫弄著剛剛起綠的麥苗,隨手扯了一片麥葉兒,放在自己的鼻子下嗅著。她想到,今年的這麥子自己怕是吃不上了。心情頓時有些失落和沮喪,便六神無主的望著兒子說:“溫泉,你是咱家的長子,萬一媽的病好不了,你可要支撐起這個家哩!”
溫泉聽后,心里一熱發(fā)急地說:“媽,你咋說這樣的話。”
溫泉和母親回到村里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
晚飯時,李賢兒就按婆婆的吩咐,做好了一鍋豬肉湯面條。那天,一家人吃的很香,兄妹幾個每人都吃了二、三碗才罷,只有李賢兒和婆婆一人吃了一碗,就見鍋里的飯已經(jīng)吃的見要底兒了。
李賢兒洗罷碗筷,給婆婆收拾好了屋子。準備回到自己住的小西房住去,婆婆喚住她,從被卷后面,拿出了那塊桃紅色的確良布,說:“賢兒,你過來?!钡认眿D走到她面前,先是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媳,想起了好些心事,更加酸楚,隨后把那塊布遞到兒媳手中說:“賢兒,你到咱家也大半年了。結(jié)婚時,也沒給你們置辦下什么好的家俱衣物,這眼看天氣就要熱了,這塊布你就做件衣服穿吧?!?br />
賢兒接布料說:“媽,你買這個干什么?有錢咱就好好看看您的病,把病看好了,不是比什么都好?!?br />
婆婆給兒媳把面前的一束頭發(fā)輕輕地撫到耳后:“病要看,但衣服也要穿。你就拿去吧?!?br />
賢兒給婆婆鋪好被褥,把尿盆也從茅側(cè)里提回來,等把一切都安頓好了,才回到自己與丈夫的西房屋里。見丈夫在那里悶著抽煙,便迫不急待的問丈夫,道:“你回來也沒顧上問你,媽的病看的如何,讓大夫看仔細了嗎?”
溫泉把母親拍照的X光片推過去。說:“你看看就清楚了。”
賢兒把嘴兒一擼說:“我要能看懂這片子,我不就成大夫了,還來問你做啥。”
溫泉不吭聲,只顧用手捏了一撮旱煙,放在一個二指寬巴掌長的紙條上,自顧卷著喇叭筒煙卷。卷好后,才慢慢地說:“醫(yī)生說,媽的病是肺癌晚期。”
賢兒一聽就把那正看著的X光片子掉在了地上?!笆裁?肺癌晚期。”說著眼淚嘩嘩不止地流下來。
溫泉接著說;“這也是沒辦的了。醫(yī)生說這病現(xiàn)在就是省城的大醫(yī)院也看不好?!?br />
李賢兒說:“那怎么辦?咱就眼睜睜地看著媽就……”
溫泉走過來,把掉在地上的X光片拾起來,扯過一條毛巾,給妻子擦過淚說:“賢兒,關(guān)于媽的病,就咱倆知道?這些日子先不要讓弟妹們知道,省的讓他們白掛心?!?br />
賢兒看著丈夫點點頭。
溫泉說:“不管媽還有多長時間,你在家里都要多陪一陪她,讓她吃好些,讓她高興些。能讓她高高興興的閉上眼走,也就算咱們盡到做兒女的孝道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啊?!睖厝挍]說完,捂了臉悶悶的哭起來,那哭聲,就像冬季的寒夜里被餓急了的狼叫聲……沉悶、凄慘、悲壯。
夜深人靜的時候,溫泉的母親醒了過來,她看了看守在自己床邊的溫泉,對兒子說:“溫泉,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又見到你父親了,看見他過活的很是自在,還住了一座好漂亮的房子。他問我。說他在這都等了這樣長時間了,你怎么還不來陪伴我?。课揖蛯δ愀赣H說,你別急的,我很快也要來了,這回來了,就不要走了,就老陪著你。你父親就高興的拍著手跳,象個孩子似的說,快來吧!快來吧!”“媽,你別想的太多了,這做夢并不奇怪。有時,什么稀奇古怪的夢都會做?!睖厝趧裾f著母親,但心里是沉甸甸的感覺,覺得母親在這個時候說出的這個夢,一定不是什么好兆頭。
他平時,不太注重迷信的說法,但他想母親對他講的這個夢,也不是平時很隨便的談話。也許是這個冥冥世界真有靈魂的存在,也許這是母親給他提前打個招呼,讓他心理上有個準備。
母親又說:“我是想,這怕是你父親要叫上我走哩!溫泉,我怕是在這個世上活不久了?!?br />
溫泉止不住的流淚:“媽,你想到那里去了。賢兒不是正在給您熬藥嗎?喝了就會好的,就會好的。”
李賢兒已經(jīng)給婆婆熬好湯藥,小心地端著來讓婆婆喝,但見婆婆又昏迷過去了,緊一陣兒慢一陣兒地喘氣,不時重重地咳嗽幾聲,那咳出的痰液里還是夾著血塊,已經(jīng)從一邊的嘴角里流了出來。賢兒去擦,擦過,就對丈夫說:“媽的病,看來是厲害的狠了,你不如給金泉往太原拍個電報,讓他立馬回來,也好讓媽見上咱們兒女一面?!闭f到這里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溫泉看了看妻子已出懷鼓起來的肚子,對妻子很是心疼地說:“你也不要太傷心了,要注意身體哩。別把自己累垮了,咱們這個家可就真過不下去了?!?br />
那一夜,夫妻倆一步?jīng)]敢離地守著母親,說著一些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將來的高興的或傷感的話題,直到天明。
海泉和小杏起床后,手臉也沒顧上洗就到母親住的北房里來,看到母親還在昏迷,大哥大嫂守在那里,海泉說:“大哥大嫂,你們也歇一會兒去吧!讓我在這里守候著媽?!?br />
李賢兒抬頭對二弟說:“海泉,媽有我們守著,你現(xiàn)在就到古村鎮(zhèn)上的郵局里,給你二哥往太原拍個電報,就說媽病重了,讓他馬上回來一趟?!?br />
海泉聽后抓了個玉米面餅子就出門,一邊走一邊說:“哎,我這就去?!?br />
賢兒催著杏洗臉,準備吃過早飯上學(xué)校去,她已是村里初中的七年級學(xué)生了,剛剛過了十五歲生日,但卻長的個兒同大嫂李賢兒差不多一般高。
李賢兒一把拉過杏摟在自己懷里,說:“面湯和菜也做好了,就早早吃些上學(xué)去吧。”
海泉在古村鎮(zhèn)上,把電報發(fā)出去的第二天上午,在省城工作的劉世杰的二子劉金泉風(fēng)塵樸樸地回到了磨盤嶺村,見到母親病的那憔悴的樣子,顧不得了放下手中的衣物,爬在媽的床邊就哭了一場。直把在跟前的兄弟妹妹們哭的得一塌糊涂才罷。
李賢兒勸說:“大弟,你也別哭了,坐了一晚上的火車,還沒歇一會兒,鍋臺上有飯,你就吃上一口,吃了后就到弟妹們屋也行,到我那西屋里也行,好好睡上一會。這有我們在跟前照看著,如有什么事情,再喚你起來不遲?!?br />
這時,已出嫁的劉家大女兒小桃同丈夫也進了門。
小桃是這個家的大女兒,在兄妹六人中排行老二,她是前年中秋節(jié)時嫁的,到現(xiàn)在一年多時間。原先,只聽說小桃的女婿有些木呆。確不知,這女婿原來還真是一個不夠成色的二百五,人家娶了媳婦都當(dāng)作寶貝似的看著待著,他不知什么原因,已經(jīng)同小桃又吵又打過好多次了。本來,這樁婚姻,小桃原本是不愿意的,但就因小桃的父親劉世杰同這女婿的父親是舊時的同學(xué)又拜過把子兄弟,也就由著父親壓著把這件婚事給辦了。
這幾天,小桃看著母親的病是越來越嚴重了,就每天遲早總要過來看看。
今天回到娘家來,見到弟弟金泉也回來了,很有些悲喜交加,上前拉著金泉的手,從頭到腳細細看了個遍,覺得眼前這個弟弟在省城里這二年,真是出落的越發(fā)精神了。就想,還是外面的世界大,真能鍛煉個人,再看到自己丈夫那愣頭愣腦的樣子,便更加心煩,回頭看到床上母親時,就不由傷心的落下淚來。這一把心酸淚。可以說,一半是為母親而另一半是為她自己。
只有最小的的弟弟水泉,這一年才剛過八周歲,愣是什么事情也不大懂,只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哥嫂姐姐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也不知究竟為了什么事。
溫泉看到金泉和妹妹小桃,還有妹夫今天都回來了,拉過妻子說:“弟妹們都回來了,難得這么齊全聚在一起,看能做些什么好些的飯食?!?br />
李賢兒先是有些做難,想到家里真沒有什么稀奇的東西可做,想一想,從一個瓦罐里取出幾個雞蛋炒了,院子里一洼還沒長大的菠菜也讓她割來用開水焯了,放上油鹽醋又調(diào)了一盤。轉(zhuǎn)身在家里找,再也想不起家里還有什么可做菜的東西了。她原想給弟妹們今天做四個菜,真做不出,也就只好罷了。下手和面,準備再烙幾張餅。
正在這時,聽見小桃在南房門口叫她:“大嫂,你快來,你看媽怎么了。”
聽到喊聲,顧不得洗凈正在和面的手,李賢兒就起身往婆婆住的房里跑,在婆婆的床前,看見婆婆長一口短一口的喘著氣,急忙吩咐弟弟水泉說:“快,快去村里的學(xué)校讓你二姐回來。海泉,到西房里把你二哥也叫醒,讓他快些過來。”
李賢兒在一一做著安排的時候,見婆婆慢慢睜開了眼睛,忽然之間,那臉上的氣色也比平時好看了許多,似乎原來臉上的皺紋這時一下子平展了,那一直昏黃的眼睛里放射出了從未有過的光芒,看見婆婆這時比任何時候也都清醒。
看到這情景,兒女們都站在一圈兒看著母親,也不知說個什么話才好。
母親看了看眼前的這群兒女們,一聲聲的再叫:“金泉,金泉?!彪m然聲音很小,但大家還是聽清了,就把金泉推到母親的床邊。
金泉彎腰拉住母親的手說:“媽,我在這。我回來看您來了?!?br />
這些天,母親雖說時常在昏迷中,但她只要清醒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金泉,她知道這是她的子女中唯一出遠門在外的人。死去的丈夫劉世杰,在夢里幾次要帶她走,她都沒有順從丈夫,她一定要在離開這個人世之前,看看她親愛的兒女們,她要讓她的兒女們齊齊全全的看著她閉上眼。
大家又聽見母親在叫:“桃、桃?!?br />
小桃聽見母親叫她,走到媽的身邊,見母親伸出瘦弱的手,拉住她的手說:“媽對不起你,草草的把你打發(fā)的嫁了人。聽說你們時常吵鬧,你是人家的人了,今后遇到啥事兒都要忍著些,讓著些,也許啥都過去了,不要吵吵鬧鬧的讓鄰人們笑話咱不是……”
小桃的丈夫,一個粗粗壯壯,有些木頭木腦的人。站在大家身后,聽到丈母娘對小桃說的話,擠上前與小桃一起跪在岳母床前說:“媽,您老人家放心,我再也不打她了。再打她,我就不是人……”
母親看著女婿毫無半點責(zé)怪的意思,只說:“我是要走的人了,好孬是管不了你們一輩子的,桃就托付給你了,她比你小,是你的一個妹子,你要讓著她一點,要改改那脾氣,小倆口好好過日子才好。”“溫泉,賢兒?!蹦赣H一只手抓住長子溫泉,一只手拉著兒媳李賢兒。母親說:“我是死也放心不下你的弟妹??!我和你們父親生下了你們兄妹六人,確還有四個兒女沒給他們辦了終身的大事,我這一輩子是給他們辦不成了。他們的事就托付給你們了?!?br />
母親又扭過頭說:“賢兒,我把這幾個弟妹交給你了。以后他們犯了啥錯,就讓著他們些,我走之后,他們就沒有了媽,你是大嫂,人常說,大嫂比母哩。媽把他們交給你我放心?!?br />
賢兒聽著哭出聲兒,拉著婆婆的手說:“媽,您放心吧,我一定把他們當(dāng)成我的親弟弟親妹妹對待?!?br />
“水泉,水泉?!贝蠹衣牭侥赣H叫水泉,就把躲在里間屋門口的小弟水泉推到母親身旁,說:“媽,水泉來了。”
母親伸出很瘦弱的手臂,把她最小的兒子水泉抱在胸前說:“孩子?。屪罘判牟幌碌木褪悄惆?!你以后可要聽大哥大嫂的話?!闭f完,就見母親那干瘦的臉上流下一行淚來。
李賢兒說:“媽,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把他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一樣親他愛他?!?br />
那日,溫泉見母親躺倒在床上,不能走動了,還常常一陣接著一陣的咳嗽,直到咳嗽的喉嚨都沙啞的說不出話來。
兒媳李賢兒盡了最大的努力,把家里所有想著好吃的東西都給婆婆做著吃了,但見婆婆的病根本不見好轉(zhuǎn)。一陣的清醒又一陣的昏迷。
溫泉和弟妹們,都把心抽成一團,就怕母親真的要離開他們。他對妻子說:“這幾天,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守在媽身邊,有情況早點通知大家?!?br />
溫泉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又上了村里治溝治坡的工地,他只能在每天晚上守護著母親床邊,整天少言寡語,本來一個無憂無慮的人,這些日子卻讓他怎樣也快活不起來。
溫泉在村里組織的文藝宣傳隊里,是一個很活躍角色。但自從父親慘死后,他再也沒有唱過一句,曾經(jīng)一個時期,他無法承受心里的壓力。想不到,父親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在那一聲巨響中就永遠的消逝了。等他回頭看到面前的弟兄們,他馬上想到做大哥的責(zé)任,父親已不在這個世上,他這個劉家的長子,應(yīng)該堅持支撐起這個家。
溫泉的母親是在清明節(jié)剛剛過了三天的時候去世的。
在商量著怎樣埋葬溫泉母親的問題時,磨盤嶺村黨支部書記吳老大對溫泉母親的喪事發(fā)表了三點意見:他說第一是喪事要從簡,辦喪事這天做一大鍋燴菜,主食吃玉米面饃,幫忙人由村里按排,全部按勞動日集體給記工分。今后村里的喪葬都要有革命化的色彩才行。
大家想了想說:“這行嗎?”
吳老大很干脆地說:“有啥行不行的,在咱磨盤嶺村里,我說行就行。這二是不穿白孝衣,不搞敬奉土地神儀式,不搞家午祭儀式,不搞八人高抬棺出村等種種封建迷信活動?!?br />
溫泉的舅舅,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氣地胡子胡子撅得老高地說:“不穿孝衣象個辦喪事的樣嗎?”
吳老大不滿意地看著這個外村人,說:“那就每個人戴個黑紗戴個白花,開個追悼會就行了?!?br />
大家聽后,就不敢再多言語。
吳老大又說:“這第三嘛,是你的母親,這棺木不能與你們父親埋在一起,要另選墳地。”
大家聽后更覺不解,就問:“為什么?”
吳老大說:“埋葬你父親的那地方,村里準備建設(shè)個烈士靈園,今后可能還要往那里埋葬為咱村做出貢獻的烈士類的人物,你母親不屬烈士待遇。”
大家聽著很氣憤,但又不敢明著對抗吳老大,就恨不得把吳老大這老東西現(xiàn)在就裝進棺材里去,也好埋到父親身邊,讓他也享受一回村里烈士待遇才解恨。
但大家恨歸恨氣歸氣,還是按吳老大說的辦了。所以,劉家兒女們?yōu)槟赣H舉辦的喪事也就辦的非常簡單。
溫泉大舅氣得罵:“這那里是埋人,這……真是他媽的?!钡先思遥仓皇峭低档脑诎档乩锪R。
在那個年代,這樣做也無可厚非,所謂革命的形勢就非常需要這些革命化的行動,更需要越來越多像吳老大這樣的革命化的人物。
一九七五年那會的政治氣候,也就正是興這樣辦事。不光喪事,就連辦結(jié)婚嫁女的紅喜事,也搞新花招,有些招就很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