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禍結(jié)寒門（１）

　　這一天，一切都如往常。屋檐下水溝里結(jié)了冰凌，空氣里的幽寒暗冷讓人無法挺直身子。
　　爸爸早早地起床，弄好飯讓我們吃了，他就拿著自己的工具出門干活，為了喂飽一家三口的肚子，爸爸只得拼命地不停地找活干。
　　沒有辦法幫到他，我唯有深感內(nèi)疚。
　　我一大早就起來看書?！读銈鲿泛汀睹利惖耐尬鼷惿芬呀?jīng)看厭了，那本做爆竹的小冊子更是不漏一字地可以背出來了，我現(xiàn)在讀的是哥哥課本上的東西，上面也有好多好故事。
　　我學會了為自己的身體搞衛(wèi)生，雖然每天努力吃飯，可是我的手還是有點像鳥爪，非常慚愧，看著幾根彎彎的肋骨，心中更是不爽。
　　不過，我努力地幫著爸爸干活，可以掃地，可以弄點豬草，可以給小雞喂食，這樣爸爸為家里操的心就少多了。爸爸常常用溫暖的眼神看我，說：我兒子長大啦！我為此感到非常自豪。
　　可是運福哥哥不屑于做這些事情，他常常斜著眼珠子看著掃地的我說：“瘦鬼子，你看你也許就是掃地和扯豬草的命?！?br /> 　　我聽了當然不高興，但是，能為爸爸減輕一點負擔，就多一份心安，所以運福哥哥說了，我也當他放屁。
　　這天，運福哥哥吃了早飯，嘟著嘴像誰欠了他三升米還了他三升糠似的出門讀書去了。
　　爸爸也出了門，我坐在門檻上看書。
　　不一會兒，爸爸不知為什么又轉(zhuǎn)了回來：“成伢子，讀得真不錯！好好讀！”爸爸對我看了又看，贊不絕口，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兒子，舍得爸爸出門嗎？你一個人不孤單嗎？”
　　“爸爸，你又不是不回來了！”我頭都不抬沒頭沒腦地咕嚕一句。
　　“嗯！那，好好讀書！”可是爸爸依然不走，呆呆地溫和地看我。
　　“爸爸，沒有辦法啊，我和哥哥都盼你賺吃的回家?！蔽彝Ｏ驴磿傅乜粗?。爸爸比以前更瘦了。
　　“嗯，我兒子懂事！那，爸爸就放心了，爸爸走啦！”爸爸輕輕地退出去，終于走了。我知道他是在一個國有的花炮廠子里當師傅，還帶了一些徒弟，什么時候爸爸也帶帶我就好了，總比待在家里沒事干的好。
　　不過，因為常常耳濡目染，爸爸會的那些事兒，我也知道得差不多啦！
　　“爸爸早點回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撲到門前，伸長腦袋，沖漸走漸遠的爸爸大叫。
　　“嗯嗯！”爸爸朝我揮手。
　　哈！只要腦袋想事兒，就有活可干！度日如年的日子永遠結(jié)……現(xiàn)在，我可以在屋子里各個角落亂翻一氣，看自己可以看的東西，干自己想干的活兒。
　　一天不知不覺過去了。天漸漸地黑下來，夜鳥叫著歸回林子。到處都籠罩著一層薄紗似的霧氣，屋檐下的冰凌沒有融化，似乎還在一點一點地加厚。
　　我心中開始恐慌，爸爸怎么還沒有回來呢？哥哥為什么也沒有回來呢？
　　我拖個小凳子坐在門口，坐了一會兒覺得爸爸回來肯定累，我得幫他做飯，于是我又返回灶房里，把炭火撥開，加上新炭，又吃力地把那個鐵鍋放上去，然后加上水，這樣，爸爸回來就可以直接煮飯了。
　　然后我坐在門口，眼巴巴地盼著爸爸的身影出現(xiàn)。
　　看著看著，暮靄漸漸升起來，仿佛看到一個黑影在慢慢走近，看著那好像是爸爸呢！好像他還在氣咻咻地訓斥沒有完成作業(yè)的運福哥哥……
　　可是那走近了的黑影，不是爸爸也不是哥哥，而是鄰居伯伯叔叔們，他們都像歸來的夜鳥一樣進入巢里去了。
　　“爸爸！”我開始哭泣。不祥的黑影越來越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心中就像百爪撓著一樣難受。
　　“嗚……爸爸，為什么還不回來啊？爸爸，不要有事?。　蔽乙槐橐槐榈乜奁粗咸鞝?，盼望它能可憐可憐我，讓我的爸爸快點回家。
　　幽暗寒冷的夜全部降臨了，無盡的恐怖就像一個巨大的魔鬼在向著我獰笑。
　　我盼望著出現(xiàn)奇跡，盼望爸爸就像一個精靈一樣冒出來，對我說：“成伢子，爸爸回來啦！”
　　可是奇跡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也許爸爸到朋友家里去了吧？可是爸爸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總是很準時地回到家里，為我和哥哥做香噴噴的飯菜，撫慰我失去媽媽后總是沒著沒落的心。
　　現(xiàn)在，我真的有魂飛魄散的感覺，六神無主，心內(nèi)愴惶，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爸爸，你到哪里去了？”我坐在門口，開始大聲哭喊。黑黑的小巷，深深的巷道，在夜的暗影里不見盡頭。
　　幾個鄰居探頭看了半天，紛紛走過來安慰我：“別哭別哭，可憐的伢子，你爸爸大約有事忙去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聽了鄰居的安慰，我定下神來，也許叔叔阿姨們說得對，爸爸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回家。我揩了把眼淚靜下心來。鄰居們見我不哭了，紛紛叫我去吃飯，但我這個時候沒見到爸爸，哪里吃得下去？大家見狀，只好嘆息著都回家去。
　　我眼巴巴地瞅著門前的小路。突然看到有許多人打著火把，腳步雜亂地朝家門前走來！
　　我的心突然發(fā)狂地突突亂跳起來！一定是爸爸出事了！
　　這個念頭就你家一顆炸彈在我腦子里“轟”地炸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
　　“嗚——嗚……”我聽到哥哥的哭聲。
　　“爸爸！”我忘記了一切，猛地向前撲過去，全身突然沒有一點力氣，手腳不聽使喚地抽搐，撲的一下子摔倒在地。
　　有兩個人急忙上前把我攙起來：“運成，可憐的伢子！快快！你爸爸快不行了，快來見一面！”
　　“爸爸！”我像一只小狼崽子，聲音含糊地悲號：“爸爸啊，爸爸啊！……”
　　幾個大男人抬著爸爸走近我。
　　“爸爸！爸爸！”我的心都要竄出來了！我喘著粗氣透過淚眼看著躺在擔架上的爸爸，在火把光的照映下，只看見爸爸黑乎乎的身體。
　　爸爸的臉已經(jīng)變了形狀，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不！他不是我爸爸！他不是我爸爸！”我心中死死地抱著這個希望，悲號著，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這樣的，他好好地活著的！
　　黑乎乎的那個臉上，裂了長長的一道口子，一邊發(fā)出急促的喘息聲，一邊發(fā)出艱難的呼喚：“成，成伢子……”
　　“爸爸！爸爸！”天啊！天啊，原來他就是爸爸！
　　我猛地撲過去，可是大人們把我拉開了：“你爸爸全身都是燒壞了的皮膚，不能碰！”
　　“運……成”爸爸因為在努力掙扎，臉上淌下了血水。
　　我知道爸爸要和我說話。我不顧一切掙扎，我跪到爸爸身邊，大人們又在拉我。
　　“運成……”爸爸臉上的血水流成了幾道小溪。我聽清楚了，爸爸有話要和我說。
　　“哎，他眼睛不好，沒能及時逃出來……”我聽到大人們嗡嗡地議論白天發(fā)生的事情。
　　“不要吵了！求求你們不要吵了！爸爸要和我說話呀！”我尖聲地哭嚎。
　　大人們立即靜下來。
　　“爸爸！爸爸！你說吧，我是成伢子！我在聽著呢！你會好的會好的！爸爸要堅強??！我們不能沒有你??！”我顧不得了，把腦袋貼向爸爸的嘴巴，我一定要聽到他說什么。
　　我聽到了爸爸異常急促而又混亂的心跳。
　　“運……成……”爸爸作了巨大的努力，聲音顫抖著。
　　“爸爸！爸爸！你說吧！”
　　“以，后，”爸爸說了兩個字，黑黑的皮下面突然露出兩只大大的眼珠子：“就，全，靠，自己，了……”
　　“爸爸！”傷痛就像洶涌澎湃的潮水向我涌來，把我浸沒。我無法相信事實，我無法接受現(xiàn)實。
　　“爸爸！”我狠命地咬自己的手，咬得出了血，我就是不能相信，上天為什么這么殘忍，奪走了媽媽還要奪走爸爸。
　　突然，爸爸的眼珠子又睜了開來，死死地盯著我，似乎還有什么事情要說，可是完全沒了力氣。
　　“爸爸……”我哭天搶地地號叫。
　　爸爸黑乎乎的手動了一下，猛地抬到靠心臟的一塊沒有燒壞的地方，停在那里不動了，眼睛依然死死地看著我。
　　“爸爸，我知道！我知道！”我趕緊慢慢移開爸爸血肉模糊的手，從爸爸心臟旁邊的那個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已經(jīng)燒壞一角的尼侖紙包兒，把它緊緊地攥在手里。
　　“爸爸，我會聽話，我會把它弄清楚，爸爸放心吧，爸爸，你歇一下就會好的，你太累了，爸爸爸爸，你沒有力氣，不要說話了，爸爸！”我不停地說話，只怕我一停下，爸爸就不見了。
　　爸爸，我餓……爸爸，嗚嗚嗚……運福哥哥的哭聲一直都沒斷，他肯定是太餓了。但我憤恨地盯著他，他這個時候怎么還只知道餓？都什么時候了啊？
　　“爸爸，你好受點么？爸爸，想不想喝水？想不想吃東西？”我不停地問，不停地說。好像只要我在說話，爸爸就一定會聽著，他就不會走……
　　爸爸聽著，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后抽動了一下，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爸爸啊……”我的世界，突然天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