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李闖的東鄰是小九家，西鄰是永華集團老板李文華母親的家，老太太八十多歲，一頭濃密的銀發(fā)，精神矍鑠，記憶力特別好，耳聰目明，一雙三寸金蓮走起路來不緊不慢穩(wěn)穩(wěn)當當，天氣暖和的時候就來家住，冬天冷了就到兒子家里過冬。她站在門口看著兒孫們貼對聯(lián)、過門錢。他有八個兒子、三個女兒，有的在美國、有的在韓國、有的在日本，每當過年過節(jié)，老太太門口好像在舉行車展，街道邊兩溜汽車一直排到小九的門口，那派頭真是羨煞旁人，寶馬、奔馳不在話下，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車，一般人叫不上名字。李闖看到門口西鄰的那些上百萬的豪車，再看看趴在自家過道里的長安歐亞，真想哭倒在地，他偷偷向外看著，李文華的兄弟和晚輩們在大街上高談闊論。
　　李闖一幫子兄弟來到祠堂，門口停著億萬富翁兒子李文虎的林肯領(lǐng)航員越野車，不少族人對這輛車評頭論足，李文華兄弟八個還有侄子們“呼啦啦”過來，他們對林肯不屑一顧，仿佛是比李闖的面包還爛。李文華的兩個侄子在用日語交流，李文虎暗地里瞪了他們一眼，他那當八路的爺爺就是被日本人殺害的。還有十幾輛汽車也停在那里，車主大多是搬離村子到城里住的成功人士。李文虎搬著一箱鞭炮從屋里出來，與進去的李闖差點撞在一起，李闖叫了聲“哥”，他向李闖點了一下頭。老少爺們在祠堂里忙活開，搬出鞭炮，拿出香。祠堂的明間對門口的墻壁上是宗族家譜，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第一世祖宗的名字叫李萬，可以這樣理解，如果沒有這位先人，就沒有下面這一群流著他血液的后人，一切只是偶然，如果李萬在沒有孩子前不幸去世，這些生命會永遠不會有出頭之日。李闖是二十世孫，家譜上還有比李闖晚四輩的孫子輩，比李闖輩份高的人逐漸離世，李闖看著上面那些熟悉的名字，想象著名字后面那些曾經(jīng)生動的面孔，還有他們平淡或傳奇的故事，他的孫子們也許還知道他們爺爺?shù)拿郑F(xiàn)在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曾祖父的名字，能改變歷史銘記在史冊上的人又有幾何？想到多少年后自己也會像前輩一樣離開世界，被人們永遠遺忘，內(nèi)心逐漸凄涼起來。如果我明年養(yǎng)個兒子，家譜上面我名字后面就會有香火延續(xù)下去，如果再生個女兒，后面將是空白，上面有很多這樣的長輩，他們的血脈戛然而止，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女兒是誰。
　　有一個叫李慶銀的老人提著長明燈走在前面，還有幾個拿著燒紙，很多小伙子手里都挑著竹桿，準備放鞭時用。很多人不自覺地圍著李文虎，都是阿諛奉承的樣子和口氣，李文武的表現(xiàn)更是下作，李闖想如果自己的父親是億萬富翁也會是別人崇拜的偶像，自己的混蛋父親是一個放羊的，李文虎父親李慶生蓋的摩天大樓是開發(fā)區(qū)地標建筑，晚上來到村子東頭就能遠遠看見上面已經(jīng)亮起的霓虹燈。李文華的兩個侄子還在人群中用日語交談。李闖走著走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李闖的晚輩李運勇，這個人八幾年在別的鄉(xiāng)鎮(zhèn)一個初中當過老師，愛好文藝，由于和班里的幾個女學生關(guān)系密切被開除，他的一雙眼睛溜圓，表情豐富。
　　“大叔，你看你大侄子現(xiàn)在快沒有飯吃了，明年我跟著你學開鏟車吧？”李運勇拿著幾掛鞭炮，他現(xiàn)在在城里的一個路口邊上擺了一個修自行車的攤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李闖雖然煩他，但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沒有多少活，連我自己都沒得干。”李運勇那眼睛和楞角分明的臉邪惡地笑著：“明年，我天天跟著你，你一干活我就坐在鏟車斗里，你還能把你侄子埋到土里？”李闖看到他的笑，想起他當年對女學生可能是這種笑：“你跟文虎說，到他的五星級酒店里找點事干吧。”李運勇小聲對李闖：“如果我再年輕十歲，我就到里面做鴨子去，聽別人說一個長得很俊的青年一晚上能掙一萬多?！?br /> 　　李闖想這樣的話他都能說得出來：“看你這點出息，讓老祖宗們聽見會生氣的?！崩钸\勇發(fā)起狠來：“我就是要氣氣他們，反正他們也不保佑我，讓我混到這種地步?！崩铌J快步向前走去，聽到他的話直打寒顫：“大過年，說點好話吧?！?br /> 　　人們來到村東頭，老人們點著了燒紙，大家都跪下向東給老爺老媽們磕了三個頭，然后開始點燃鞭炮，歡迎他們再來老家看看，庇護子孫們大福大貴。一陣“噼里啪拉”后在路上和麥地里留下鞭炮的碎屑，這些鞭炮只是今年購買總量的四分之一，明天送老爺老媽才是真正的熱鬧。接著大家就回家拿出給先人們準備好的菜肴擺在祠堂的供桌上，供桌擺在家譜的下面，是讓一年回家一次的先人們享用，這也是家族中女人們廚藝的集體展示，最引人注目的是供桌上的兩只熊掌，光看那只閃著金光的瓷器就讓人寡目相看，這是李文虎從他家的五星級大酒店里拿來的；炒這些菜的女人大多都是平時下地干活的農(nóng)婦，對于菜也做不出什么花樣來，省事的就從超市上買來一只烤雞放在盤子里，后輩們是盡心了，先人們到底滿意與否就不得而知了。
　　晚上和老爺老媽們做伴的是兩個老頭，一個叫李慶銀七十來歲，家族里的事情基本上是他做主，一個是李慶元，六十來歲，明間里掛著家譜，擺著供桌，他們在西暗間房里，里面生著爐子很暖和，都是吃過晚飯來的，他們慢慢地喝著茶水，拉著村里那些陳芝麻爛谷子。陸續(xù)有人來聊天、喝茶、抽煙，他們都對供桌上的熊掌品頭論足，有的說嘗嘗不知什么味道，有的說買這東西是犯罪行為，有的說祖宗們吃了會保佑咱們平安的，有的產(chǎn)生疑問說是假的。李運勇也來過，他看著熊掌時的眼睛瞪得溜圓，口水幾乎流下來，他向里間幾個老頭子擠擠眼睛說，今晚上先人們非顯靈不行了，你們要做好準備。都知道他不務(wù)正業(yè)沒有人樂意理他，他來到里間屋坐下拿起煙就抽，他心想老子如果當老師時不是犯了那點錯誤，我認得你們這些種地的是誰？
　　李闖一家人正在看春節(jié)晚會，李闖的手機陸續(xù)有各位友好發(fā)過來拜年的短信，孫麗把手機要過去，讓芳芳給讀讀，確定沒有曖昧的內(nèi)容還還給李闖。春節(jié)晚會總是那么幾個討厭的面孔，李闖覺得索然無味，他干脆來到自己的臥室打開電腦，聽著外面?zhèn)鱽淼谋夼诼曂蝗挥蟹N想傾訴的欲望，他想寫點什么發(fā)到博客上。正在這時同學張義平也發(fā)過來一條短信，小萌出了事，李闖也覺得跟他喝酒有一定的關(guān)系，遇見他有幾次跟李闖說話，李闖沒有理他，所以十幾年他們沒有聯(lián)系了，隱約聽別人說他父親包鹽場發(fā)了財，把鹽場都給了張義平，張義平已經(jīng)身價幾百萬了。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給我發(fā)短信干什么？李闖隨便轉(zhuǎn)發(fā)了一條短信給他。李闖在博客里寫道：“小萌，時間過得真快啊!這是咱們結(jié)婚的第十五個年頭，你卻一次也沒有在家里過年，真不知你還記得我嗎？十五年了，多少個日夜，我總是不能忘記你，咱們的兒子也十四歲了，我知道他在陪著你，你也許不太孤單，他一定跟你一個模樣吧。兒子陪著你，你也會感到一點安慰吧。你也許在恨我吧？恨我的無知、恨我的無能，我是把你推向了死亡。小萌，親愛的小萌，如果上天給我一次機會，我愿意死去的是我。如果你恨我就盡情地恨我，罵我就盡情地罵我，跟你度過的那些日子是我今生中最美好快樂的時光，以后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你等著我，小萌，咱們會團聚的。”今天晚上茉莉沒有在網(wǎng)上，李闖覺得她就是小萌，這讓他有點失落，他回頭看看確定臥室的門插著，開始找電影看，看夠了電影。又聊天，不知哪個網(wǎng)友把他加進了一個叫做“福來了”的群，群內(nèi)都是女人的頭像，也無法知道網(wǎng)友們的真實性別，他一時心血來潮把幾張黃色圖片貼在了群里，結(jié)果遭到刀子炸彈的圍攻，很快被踢了出來。他突然聽到一片鞭炮聲密集地炸響，接著夜空被煙花彈點燃，可能到零點了。他的眼睛實在澀得受不了了，當他回頭時看到放電視的明間里一片黑暗，娘倆早就睡了。他到院子里撒了一泡尿，回到臥室里把電腦關(guān)上，手腳似乎不聽使喚了，他把衣服脫掉，倒頭就睡。
　　似乎剛躺下孫麗就進來了，叫他起床放鞭炮，他不情愿地問幾點了，孫麗說快五點了，別人家都在放鞭炮了。李闖看到老婆已經(jīng)在院子里擺上供桌，上面擺滿了供品，當中插著一捆高香，孫麗跪著點燃了供桌前的紙元寶和天堂銀行的票子，火一下子躥起來，那些灰像是鬼魂一樣圍著火打著圈。孫麗示意李闖過去給各位天神地神磕頭，這已經(jīng)是每年初一的必備節(jié)目，他過來先向南磕三個又順時針每個方向三個頭。
　　餃子由打扮得煥然一新的女兒端上了飯桌，李闖拿起筷子想吃，剛剛進屋的孫麗端著碗要摔過來的樣子：“老人家們都沒有吃，你真是失了教訓?！崩铌J忘了先要給祠堂里的老爺老媽們送餃子：“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了?！睂O麗生氣地說：“你跟老爺老媽說去?！?br /> 　　李闖只好找來紅漆食盒，放上舀上的第一碗餃子，碗旁邊擺上一雙筷子出了門，門口燈籠里的燈雖然開著卻差點撞在門口的一輛奔馳上，李文華家真是欺負人，一奔馳正正當當停在李闖門口。他來到祠堂，李文虎的領(lǐng)航員已經(jīng)停在門口，他聽到里面有人爭吵，好像是熊掌被人偷吃了。爭吵在里間屋里繼續(xù)著，陸續(xù)有人端著餃子往外走，李闖看到那兩只曾經(jīng)盛著熊掌的大盤子里空空如也，他雖然有點驚異還是跪在席子上從食盒里端出餃子，用筷子擋著把餃子把湯倒在身旁臉盆里一點，老爺老媽們也要喝點餃子湯，把餃子放在面前連磕三個頭，然后把餃子放進食盒往外走，給后面的人讓開，他站在院子里聽著屋里傳出來的爭吵聲。
　　李慶銀沙啞的聲音：“下半夜時我說我稍為閉閉眼，你出去看看別讓貓給吃了供品，你看這事弄的?！崩顟c元自責地辯解：“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我在里屋打了個哈欠，再出來時熊掌就不見了，真是家賊難防。”李文虎怒不可遏的聲音傳出來：“我看在你們是我長輩的份上，如果你們是在我手下干活的，我非抽你們嘴巴子不行，你們知道一只熊掌多少錢，比你們的手都值錢啊，這也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東西。”李文虎雖然在發(fā)著火，心里卻在笑，這兩只熊掌是酒店里的廚師做的仿品。這時李運勇端著食盒進了院子，前面還有人跪在那里，他聽到里面爭吵的內(nèi)容，他小聲說：“老爺老媽們打小就沒有吃過熊掌，他們顯靈吃了，實在不行就把看門的那兩個一人剁一只手頂了熊掌算了?！彼蚶铌J調(diào)皮地睒著眼。
　　“大過年的，誰在外面放屁。”李文虎的一聲怒斥嚇得李運勇捂上了嘴巴。
　　吃完餃子后，李闖來到堂哥李文武家集合，這是多年來的老規(guī)矩，他們兄弟們要一起給長輩們拜年，李闖侄子輩們也慢慢長大了，一年不見就有點陌生了。
　　“老大，李浩怎么還沒有來，這么一大家子就差他了?！崩钗奈鋵铌J吆喝著，那個黑色的孫子小白在他懷里玩鬧著，他看著這團黑色心里就不舒服。李闖打過電話去，手機根本沒有開：“手機也打不通。”李文武有點生氣，他說完一把推開黑色的孫子：“每年他都這個樣子，咱們不等他了?！彼I(lǐng)著一屋子近二十口子人就向外走，走出院子，他的小狗小迪也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