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廚小胖
“大娃的胸脯挺地高,挺胸的英雄不彎腰;二娃的背鍋長地好,專心看路可不跌跤;冬瓜臉老三臉型吊,帝王的形象難畫描。朱元璋豬嘴龍王相,有名的皇帝都知道,那個都——知——道——”
曹小胖一唱,炊煙飄過的白楊樹上幾只老鴰就呱呱地叫。曹小胖自個先笑了。屋脊上方的白楊樹早已落了葉子,曹小胖的目光在上面搜尋了一陣,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便忍不住罵了聲:他娘個腿,鳥都愛聽秦腔咧!拾起一塊土坷垃往上一扔,白楊樹扎撒在空中的樹枝悠悠一顫,上面幾個黑點忽然活了,撲棱棱飛遠去了。
秦嶺深處的秋天,多了幾分遲暮,太陽并沒有消減它滾過天空的誠意,但季節(jié)的溫度還是應時地降了下來。四周的山巒并不遠,參差立著,環(huán)繞這個鐵路工區(qū)的小院。有一些紅,有一些綠,斑駁蕪雜,盡顯著秋山的面目。
一列貨車從穿越秦嶺的那條幽長的鐵路隧道鉆了出來,仿佛氣悶,嗚地叫了一聲,喘口氣,又鉆進另一條隧道沒影了。車一過,秋蟲又開始唱,靜寂轉(zhuǎn)了個身也又回來了,象個山村里的老漢,抽一袋煙,執(zhí)拗的脾氣,依然統(tǒng)領(lǐng)了這個不大的山坳世界。
楊半仙換了班從隧道口的看守房往工區(qū)小院走,遠遠聽見曹小胖在院子里唱,就喊,“老曹,老曹,吼毬哩吼!沒看天都擦黑了,飯弄好了沒有?”
“餓死鬼上世咧,你!青椒肉絲,過油茄子,還鹵了你最愛咥的豬蹄子。就等著大伙兒回來呢?!?br />
“聽著都饞人么!哎,老曹,聽說局里舉辦廚藝大賽選上你了,事實?”
“半仙就是半仙,咋你啥都知道,替我卜了一卦?正熬煎呢,你再不要給我胡喧喧咧,接,拿煙把你那窟窿堵住?!?br />
曹小胖胖是胖了點,曹小胖卻不小,四十郎當年紀,跟楊半仙大小差不多。兩人都是嘻哈性子,沒有芥蒂,一見面就掐。
“窗紗擦腚——呵呵,老曹,這回該你這胖子露一手了?!睏畎胂勺叩搅瞬苄∨指?,接了曹小胖扔過來的煙,點著吸了一口,嘴卻并不閑著,繼續(xù)說叨。
見楊半仙提起參賽的事,曹小胖就覺得頭有些大,心里慌慌。
從車間選送,到段上定板,半個多月前曹小胖就接到讓他參加局里舉辦廚藝大賽的通知了,但他卻沒敢在工區(qū)聲張。按說賽前段上還有一個培訓的過程,而他曹小胖祖上也一直與廚師這個行當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祖居藍田,本就是個良廚輩出的縣地兒。曹小胖的爺爺七十年代在西安飯莊工作,當時的幾位國家領(lǐng)導人來西安視察,吃過他爺爺做的菜后都贊不絕口。再來時就點將,說是那種秦里有川、川里融秦的風味實在妙不可言——從小耳濡目染,他曹小胖手底下能不藏了幾手絕活?!但即是這樣,曹小胖還是感到了壓力。
“楊半仙啊楊半仙,壞好你也算是個半吊子藥膳專家,不給出出主意也就罷了,還拿你那尻子擠兌我?你看,咱就是個山溝溝里頭的火頭軍,平日里給大伙燒個家常飯菜還行,參加那么大的比賽,唉,我這心里是真沒底呀,怕人家說咱工務段都是些粗坯子貨,丟臉哪?!?br />
楊半仙本名叫楊道喚,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工區(qū)地處僻壤,又沒個消閑去處,讀書便成了楊道喚唯一的愛好。偏偏此君好古,對一本《易經(jīng)》情有獨鐘,一來二去,竟入了癡境。就像洪水蓄滿時的水庫,總得有一個泄洪口來消解泛濫一樣,楊喚道學《易》,也便有了這樣一種思索,按他的話說,叫學以致用。地攤上偶爾買來的一本盜版《黃帝內(nèi)經(jīng)》,給了楊喚道指引的光芒,楊道喚便仿佛一下子體悟到了隱藏在《易經(jīng)》里的古老中醫(yī)理論的奧妙,于是,見人就講道法自然,說起以氣養(yǎng)生、以食養(yǎng)生的種種,竟至喋喋不休的狀態(tài)。起先,大家聽著新鮮,倒也有耐心,久之,就增了厭煩,一聽楊道喚說作,往往哄堂大笑,立時散個七零八落。不知是誰先叫起,也因了上述諸多原因,過去的楊道喚便成了現(xiàn)在的楊半仙了。楊道喚也不生氣,叫就叫去吧,一群俗人。興起時,楊道喚時不時還死拽活拽著別人卜幾卦,一番理論下來,往往就拐到了藥膳上,仿佛這藥膳是萬全的法子,能解決世間所有的困惑。有人編了順口溜:乾卦要吃辣,坤卦咥木瓜,屯卦小豆芽,蒙卦煮春蝦——常常拿來戲謔楊道喚,于是,一番斗口的熱鬧就在院子或者飯廳上演,給大家寂寞的生活卻也添了幾分情趣。
現(xiàn)在,見曹小胖請教,楊半仙對這久未發(fā)利市的買賣來了興趣,便認真起來,說:“老曹呀,在咱工區(qū),雖然條件簡陋,但你能把簡單的飯菜做出味美、色艷、香醇,我楊道喚佩服。我相信,如果有足夠好的條件,在菜肴的形、器方面下番功夫,你定能臻于完善。但老曹你要知道,中國飲食卻更少不了飲食之道,也就是天人合一的養(yǎng)生之理。譬如......”
一陣喧嘩聲伴著機具的碰撞聲進了門,打斷了楊半仙預備發(fā)表的長篇“道”論——是大班作業(yè)的職工們回來了。
曹小胖嘻皮笑臉地聽著,看到大伙都回來了,便沖著楊半仙的嘴做了個捏緊的手勢。見楊半仙心有不甘地咽下了后面關(guān)于飲食與中醫(yī)關(guān)系的長篇大論,曹小胖心里就偷著樂,說道:“扎住,扎住,半仙,你看大家都回來了,咱開飯,開飯!”說完,轉(zhuǎn)身往飯廳走了。楊半仙分明聽見這胖子長長噓了口氣,仿佛脫離了苦海般。楊半仙這個氣呀,卻又無處發(fā)泄,便把黃色的工作帽在手里恨恨地摶成一團,罵了聲不知好歹,也悻悻地進宿舍拿碗打飯去了。
深秋的夜色來得急,院子里烏麻麻黑了時,飯廳的燈火就顯得格外溫馨。十幾個人打了飯菜,東一桌西一桌隨意坐了,聊著,吃著,看電視。曹小胖忙完了,也端了碗從操作間溜達出來。年長的幾個圍在一起,喊曹小胖:老曹,老曹,糊湯熬地稠的很么,就是少了點漿水菜。曹小胖回頭答應,說是天冷了就窩,窩地酸酸的,省得你幾個老家伙看見人家年輕人領(lǐng)了女朋友來工區(qū)時吃醋。這邊,年輕的幾個不悅意了,起哄:曹師傅,曹師傅,老嫂子長的也蠻漂亮嘛,我們也要吃漿水菜,我們也要吃漿水菜。
曹小胖沒有占上便宜,倒把自個兒媳婦搭進去了。便嘿嘿地笑,轉(zhuǎn)移了話題,詢問大伙今天的菜味怎么樣。
“媽媽呀,你看這過油茄子入口綿軟,青椒肉絲色澤鮮艷,就連這豬蹄子也鹵地耙而耐嚼,一個字:可中!大伙還不知道吧,人家胖子現(xiàn)在可是要參加咱路局廚藝大賽的胖子啦?!?br />
楊半仙自個一人坐了一張桌子,手里拿了個紅里透亮的豬腳啃地正歡,看見曹小胖輸了嘴仗,便趁機下刀,站起來落井下石。想想覺得還不解氣,便又沖著大家喊:“伙計們,要么——叫老曹給大家露兩手?一來讓大家開開眼界,二來也讓這家伙出出血、請大家一回,咋樣?”
“要得!”
工區(qū)里有個四川青年叫李熊娃,大家覺得川話里這兩個字說起來又痛快又有韻味,平時便都跟著李熊娃學。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大家異口同聲喊了出來,竟奇妙地整齊??雌饺绽锷裆襁哆兜臈畎胂?,也覺多了幾分可愛。
老曹呀老曹,你要是當個間諜,能把蔣介石給哄了。局里面的廚藝大賽——嘖嘖,了得!小子藏得夠深!
年長的幾個過來就往曹小胖的兜里掏,嚷嚷著讓曹小胖買酒,年輕的幾個已搬了案板出來,菜刀也拿了,話里有話,說是當面見識見識曹師傅的刀工。
“好!好!下班了大家也沒事,我就給大家做幾個菜嘗嘗,順便聽聽大伙的意見。——帳記在我身上?!辈苄∨挚创蠹遗d致高,知道推辭不過,心想比賽總得當著觀眾、評委的面進行,自己平日里一見人多就發(fā)憷,今兒正好在大家面前練練,去去羞怯心。
楊半仙陰陽怪氣看著曹小胖笑,曹小胖就罵:“吃了喜娃媽奶了,看你笑的那個賊勢,說個話都是四川陜西加河南,還一個字:可中。得是種串咧,好貨!給錢,跑腿,買酒去?!睏畎胂山恿隋X,顛顛地去了。
要說曹小胖對楊半仙說的那些飲食理論一點也不認可,倒也不是。《黃帝內(nèi)經(jīng)》里說的五谷為養(yǎng)、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蔬為充的道理,無非也就是把人放在了自然的角度以求達到一種和諧而已,最起碼,對應季節(jié)的諸如去火、降壓、補血、養(yǎng)元等等一些蔬菜的選擇,曹小胖就覺得中醫(yī)自有它指導人類生活的奧秘。陰陽變化,五行生克,于飲食之道,亦是一種高明。曹小胖只是對楊半仙那種過于偏執(zhí)的態(tài)度有些不以為然罷了。楊半仙一走,曹小胖朝著楊半仙閃在黑暗處的背影一翹拇指,莊嚴地說:神人!一群人就嘰嘰歪歪笑。
曹小胖穿上白大褂,揎拳捋袖忙活起來。
刀在案板上叮叮當當響,如敲細鼓,一塊老豆腐橫切豎切,還是一塊老豆腐的樣,但往沸水里一放,輕焯出來,旋即就散成了一窩銀絲;蔥便分了青絲白段,各備所用;豬腰子去腥筋臊皮,片到薄厚適中然后改刀,斜連橫斷,游刃有余,然后腌制走油,白磁盤里就開朵朵紫紅的花......
楊半仙回來的時候,曹小胖已在大家的喝彩聲中,把幾道菜利利索索地擺在了較大的那張餐桌上。一群樸實的人,吹的是山里樸實的風,個個是當仁不讓的好漢,筷子便落如急雨。頃刻間,盤子中那些美麗的造型魔術(shù)般消了蹤跡。楊半仙遲了蠅羽薄厚時間,少叨了幾口,有些懊惱,就多占了一瓶啤酒死不撒手。大家用了一些熱情洋溢的話贊美曹小胖,曹小胖受用著,歡樂的情緒漸漸彌漫,到了那張胖臉上就以一坨暈紅綻放出來,那顆因參加大賽而生的忐忑心,也得這些糙漢子們鼓舞,壯了些聲氣,變成一顆自信心了。
熱鬧過后,工作一天所帶來的疲憊襲來,大家便零零散散走了,預備了燙腳洗臉,要睡覺了。曹小胖洗了碗碟鍋盆,關(guān)了飯廳里外燈,鎖了門也回自己宿舍。走到門口,楊半仙卻在樓道燈影里杵著,手里拿了一本書。
“半仙呀半仙,你個神!不累?還不睡覺?”曹小胖開了門,一邊把楊半仙往屋子里讓,一邊說話,語氣里藏了些不耐煩的蛛絲馬跡。楊半仙卻不進,說:“甭潑煩,甭潑煩,不打擾我胖爺!給你本書看看,廚藝大賽選食材時參考參考。我覺得融入一點中醫(yī)藥膳因素,或許會打動評委,帶來好的效應呢?!闭f完,把書往曹小胖手里一塞,噤恨了一聲,轉(zhuǎn)身默踏踏走了。
曹小胖躺在床上的時候,拿起楊半仙塞給他的書隨意翻看,是一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食療藥膳全書》,作者,王文智。曹小胖忽然有了一陣莫名的感動,生了愧疚,心說就聽聽楊半仙絮叨,能死人啊?!這時,手機響了,曹小胖拿起一看,是媳婦打來的。
無非是孩子上學、水管漏水之類,知道老公工作的山區(qū)交通不便,媳婦在電話里并沒有埋怨曹小胖,但女人那種幽幽的語氣,到底還是讓曹小胖心疼了一陣。曹小胖說了他要參加局里廚藝大賽的事,電話那頭忽然響起一陣窸窣聲,女兒的聲音便傳了過來。想是在旁邊偷聽,從媽媽手里搶了電話。
“爸爸,爸爸,你要參加廚藝大賽?怪道你上次休假回家咱們在家吃火鍋,你把個菜呀肉呀切的那么漂亮,還碼呀碼呀,盤子都讓你擺弄成花籃了。土豆絲也切了一大盆,害得我和媽媽吃了一個禮拜還沒吃完。哦——原來是在練功呢。木-哦,獎老爸一個電吻,老爸加油!”
女兒的乖巧伶俐,常常使曹小胖在人前驕傲。和女兒聊了一會,那頭傳來了妻子敦促女兒睡覺的聲音,曹小胖有些不舍,但還是跟女兒說了再見,掛了電話。靜靜的一個秋夜,有些寒意了,曹小胖能聽見窗外露水滴落的聲音,但他卻不覺得冷,反而是心底升起的一團柔情,讓他感覺沐在一盆溫暖的水汽里了。
曹小胖睡著了,一輪圓月在夜空中悄然走。
廚藝大賽在一個廣曠的玻璃大屋進行,一眼能看到藍藍的天,還有周圍密密麻麻的綠樹。各個灶臺前站著緊張的選手,白衣高冠,表情肅然。一排長桌后坐著裁判,有男有女,但卻看不清面目。曹小胖報的第一道菜是五彩酥魚片,魚已去鱗剔膛,處理干凈放在旁邊,就等裁判發(fā)令開始了。曹小胖覺得自己還是有些緊張,忍不住拿起那條兩眼圓瞪著他看的料魚聞聞,忽然一下變了臉色,冷汗就下來了。
——那條處理干凈的鯉魚竟發(fā)出了一絲淡淡的腥臭!
曹小胖想去裁判桌要求換一條魚,但他的腳卻死死地釘在那里,動彈不了分毫;曹小胖想喊,卻也徒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所有的人影都變得越來越模糊,藍天和綠樹變化著位置,旋轉(zhuǎn)起來,越來越快。
當?shù)匾宦曧?,是楊半仙在窗外敲打玻璃窗——天亮了。曹小胖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一只不知何時裹在了頭底下的襪子,被他自己急出來的兩行淚水浸的濕透,正散發(fā)著一股臭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