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門，天氣越來越冷。“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冰天雪地中，喂養(yǎng)了一年的大肥豬，終于被宰殺。干冷的豬圈里，顯得空曠與寂寥。豬殺了，白花花的肥豬頭，為了保持通風(fēng)，就用一根短棍撐開豬嘴，掛在僵硬鐵黑的樹枝上，在雪中冷凍困血。被白雪簇擁的村莊里，淡藍的炊煙，在屋頂升起。于是，家家戶戶的女人，開始了緊張的勞作，壓花肉、打粉條、釀黃酒、炸油餅、做豆腐?？粗讯?jié){濾到鍋里，看著屜籠上乳白蒸汽籠罩了整個廚房。朦朦朧朧隱隱綽綽中，女人怕燙手匆匆揭鍋蓋、在鍋里舀出清水、嘩的一聲倒進身旁的捅中。
　　 外面的雪地里，父親先用鋸子解開、后用斧子劈成半尺長的條狀干柴，一會兒工夫，就被小孩抱進了院子。在房前臺階上，堆碼得整整齊齊，像一堵黑灰矮墻。女人，還在白霧蒙蒙的廚房里沒完沒了地忙碌，漢子們忙完自己的活計，就斜披著棉衣，咯吱咯吱地踩著積雪走出院落，不是到鄰居家打牌，就是和其他村子里的閑人一邊喝酒一邊閑聊去了。此刻的孩子們，最為自由。于是，從屋子里偷出零星炮仗，興沖沖地跑出院子。那只黑狗，也抖抖擻擻地尾隨在孩子身后，一起去了崖邊的場院里。
　　 崖邊的場院中，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孩子和很多土狗。孩子們拿出鞭炮，用香頭點燃，膽大的甩在半空中，膽小的就丟到了腳下的雪地上。黑狗以為是小主人又在雪地里給它丟下了美食，就搖著尾巴急急切切的趕來用黑嘴翻撿。當鼻頭還未碰到時，就啪的一聲爆炸了。清冽的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硝煙味，黑狗嚇得一溜煙倉皇逃跑，委屈的哼哼唧唧著，顧頭不顧腚，簡直想把狗頭伸進任何能容納腦袋的窟窿。
　　 在接連幾天持續(xù)不斷的零星鞭炮聲中，村巷里散步的老先生楚三戶，戴著瓜皮小帽，不和人閑聊，不和人打牌。喝下一壺滾熱的黃酒后，就腳步趔趄，走路戳天攮地，來到麥田邊，后邊跟著一群起哄打鬧的半大小子?？吹酵耆缓裱└采w了的麥苗，楚三戶解開褲帶，稀稀拉拉灑出一線熱尿，然后像京劇舞臺上的老生出場一樣，吐出一口痰，就開始作詩了。楚三戶趔趄地走在布滿積雪的村道里，搖頭晃腦地念叨說：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許多片，飛入蘆花皆不見。……他還念叨說，天地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小時候，父親對我說，別看楚三戶懶，他可當過國民黨的軍需官呢。如果不是世道變了，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把官熬到了起碼六品以上。父親叫我們跟著楚三戶學(xué)寫毛筆字，讓我們死記硬背下他嘴里那些詰曲聱牙的之乎者也。父親說，處處留心皆學(xué)問。雖然楚三戶的之乎者也我們不明白，但等長大后，有可能會受用終生的。
　　 除夕早上，吃過地軟湯水的蕎面攪團后，所有男人和小孩，提著一壺酒或者半籃雞蛋，都拿著紅紙，擁到楚三戶的破爛院墻里。那張長條桌，鋪了細毛氈，被抬到了院子里。此時的楚三戶面色紅潤精神抖擻，嘴里叼著紙煙，兩個耳朵上夾著紙煙。桌子上用一個葫蘆瓢，盛滿著黑黑的墨汁。他手里的那支大毛筆，開始在紅紙上左右開弓上下?lián)]灑。在鄉(xiāng)親們一片嘖嘖的贊嘆中，楚三戶愈加昂揚和瀟灑，在鮮紅的紙上，把黑字鋪排的恣肆汪洋。
　　 大紅對聯(lián)被父親恭敬地請回家后，端端正正地貼在了門額上。牛窯門上是六畜興旺，堂屋門上是人壽年豐，奶奶的窯洞里是老安少懷，大門橫梁上是國泰民安，院子外面那一株披霜掛銀的榆樹上是長生不老，門外半截矮墻碼頭上則是出門見喜……
　　 等我上了五年級，一進入假期，父親就逼著我端坐在炕桌上，用舊練習(xí)本寫毛筆字。父親說，你那墨盒里的墨汁味道臭臭的。老輩人都用墨錠子磨墨，寫出來的字又黑又好看，太陽一曬，還有一種香味呢。但父親沒有買到傳說中的那種墨錠子和硯臺，依舊逼著我在濃濃的墨汁臭味中，把所有的練習(xí)本畫完。依稀記得，五年級的那個春節(jié)，我家的對聯(lián)，第一次由我來完成，黑字寫在紅紙上，雖然歪歪扭扭不成規(guī)矩，但仍然顯出一種濃濃的喜氣。父親擎著煙鍋，把自己覺得周正的，貼在大門上。把實在有礙觀瞻的，就貼在豬圈門上。雪地里，父親蹲在門外吧嗒吧嗒地抽旱煙，等著路過的鄉(xiāng)鄰來夸贊。可是，那時候，很多父老不識字，路過我家門口時，最多對父親敷衍地說一句，你家狗蛋成先生了啊，你看寫得這毛筆字，多黑，多好看。于是父親就樂得合不攏嘴，說一定要讓我成為村里的第二個楚三戶。于是，從整個正月里到開學(xué)，就一直逼著我端坐在炕桌前練毛筆字。
　　 對聯(lián)已貼好，白雪籠罩的農(nóng)家小院里，有鮮艷的紅色，點綴出了節(jié)日的喜慶氣味。男人們開始濯手凈臉，先給灶王爺磕頭上香，再給老祖宗焚表祭奠，然后還在院落的土墻裂隙中，插上三支香火，敬土地爺。
　　 院子里，已燃起疙瘩木頭火，黑夜中看不到濃煙，只聞到木頭燃燒時那種暖暖又嗆鼻的味道，只看見紅紅的火光一閃一躍、映照著房屋積雪和樹木的輪廓，只聽到木頭枯枝燃燒時嗶嗶啵啵的響聲。接著，村巷中，有手電筒的亮光閃閃爍爍，有紙糊燈籠的紅光時隱時現(xiàn)，有鞭炮聲在樹梢、在土墻邊炸響。于是，族里的叔伯、兄弟、嬸子大娘們，便端著木盤承裝的菜肴，提著家釀的黃酒，來給我的奶奶——他們年齡最長的長輩拜年。
　　 那些年，父親都會早早準備兩大壇高粱酒，每壇十斤。那個玻璃大壇子，口小肚圓，是我們家來年腌咸菜泡糖蒜的好器具。從除夕中午開始，母親一個人，就在狹窄陰冷的廚房中開始準備晚上的菜肴了。到了晚上，族人陸續(xù)到來，母親更忙了，沒有幫手，要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把族人端來的熱菜回籠，涼菜葷素搭配。奶奶端坐在炕上，臉定得平平的。人都到齊了，年齡最大的三大四大六大，在最前排匍匐下身子磕頭作揖。隊伍很長，窯里的腳地上站不下了，我排在最末位。在院子里的雪地中，看前面的人如麥浪般層層俯身又層層起身，我就惶惶地跪下又站起，腦袋差點碰到了前面人的屁股。
　　 終于，拜年儀式結(jié)束。窯里設(shè)了兩桌宴席，長輩和奶奶圍定炕桌團團坐。小一輩的在地腳另擺一桌。奶奶只喝三大和我父親以及大堂哥的三杯敬酒后，就對所有人說，好了，你們好好吃好好耍，我喜歡聽你們有勁的咀嚼聲和鬧鬧攘攘的劃拳喝酒聲。于是，幽暗的窯洞中，熱氣騰騰人聲鼎沸。
　　 我的三哥，屬羊的，比我父親還大一歲，長得粗壯結(jié)實，但人卻又懶又口舌木訥，加上好色的毛病，日子過得凄惶，自然成了酒桌上同輩人攻擊、以及給長輩們代酒的不二人選。數(shù)杯下肚后，三哥的臉漲紅成了豬肝色，一卸帽子，頭頂熱氣裊裊，就像揭開鍋蓋的蒸籠。于是，他就開始抱怨。抱怨所有人喝酒都針對他，抱怨他的酒杯大其他人的酒杯小，抱怨比他小一歲的父親，憑著輩分比他大一輩，也欺壓他這個兒時的玩伴，完全忘記了小時候偷桃摘梨坐地分贓的哥們情誼。其他堂兄弟就接著起哄看笑話，哄騙誘導(dǎo)他講述為了和村子里的銀花困覺，而偷偷賣了家里黃牛的囧事。
　　 我的三哥，完全醉了，把熱氣騰騰的腦袋湊近其他兄弟的耳門，竊竊私語出一些模棱兩可的細節(jié)，引出時高時低的笑聲。場面難以控制，酒精讓人亂了次序和班輩，窯洞里一片熱氣騰騰的喧鬧與歡樂。每當此時，坐在炕上的三大，就鏗鏘利落地頓一下酒杯，嚴肅了臉容，清清嗓子聲音洪亮地說：三娃子醉了，看別姓人家笑話咱們。今黑，就到此為止了，我們趕緊離席，讓你們?nèi)棠淘琰c安歇。
　　 拜年的人陸續(xù)走離我家低矮的門洞，院子里的篝火依舊閃耀著紅光，夜色如墨已近午夜零點，父親把成捆的麻桿丟在門洞前，說是為了防止孤魂野鬼，在沒享受到過年祭祀時，東奔西竄的翻墻入戶。麻，就是麻煩。細密糾葛的麻線，就是牽絆和阻隔，能阻擋游魂野鬼的騷擾與侵襲。
　　 父親身后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說，每年的大年三十，如果他三哥再不醉，那一堆人就能鬧騰到天亮，我會忙死也會瞌睡死的，啥時候才能把這個老規(guī)程取消呀……父親用腳撥拉著沒有擺放整齊的麻桿，低聲打斷母親的嘮叨，說你不說話能成嗎？他三哥日子過得凄惶。過年時，割不起肉打不起酒，今晚是他最高興的時候。雖然，他還比我大一歲，卻從小就把我叫大大，我們一起砍過柴一起放過羊。但愿，他今晚喝醉后能睡個安穩(wěn)覺，過了年后，把以前的懶病都改嘍，日子能過到人前頭去……
　　 初一的早晨，院子中鞭炮紅紅的碎屑到處都是，窯里的腳地上，花生皮瓜子殼一片狼藉。據(jù)說初一這天，如果整天睡懶覺，會把一年的瞌睡全部睡光，待到來年，就會精神抖擻地開始投入新的生活，沒病沒災(zāi)地繼續(xù)奔波。哪怕三十晚上堆積下如山的垃圾，初一整天也不能清理。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是迎接新生、揮霍時光、慵懶地享受生活的開始。如果這天勞碌奔忙，來年的整整365個日子，將會上氣不接下氣的，在緊張和忙碌中惶惶怯怯地度過。
　　 初二開始走親戚。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新友舊交，都騎上自行車，前梁馱兒女、后架坐老婆，所有人都打扮一新。褡褳中，裝著自家烙的油餅，和合作社買來的玻璃瓶水果罐頭，去走親訪友。直到正月十五，村村寨寨的社火與高蹺，在喧天鑼鼓聲中，把春節(jié)的氛圍，又掀到一個華麗的高潮和圓滿的尾聲。
　　 十五一過，丈夫和兒子，肩上扛著行囊，在婆姨竭盡全力的溫存中、在老母盡心盡力地侍奉中，在立春時分、在積雪消融的清冷陽光中，步履沉沉的踏上南下或北上的列車，開始新一年的打拼和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