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一
陶向紅在壩上徘徊半天了。手里緊緊握著一網(wǎng)兜蘋果,由于過于用力,勒得手指有些發(fā)白,指甲幾乎嵌進肉里。可是此刻的陶向紅感覺不到這些。她徘徊著——去還是不去?
劉三妹說,去,為什么不去,憑什么黎燕可以得到推薦,你有名的“鐵姑娘”,“勞動模范”反倒沒資格。黎燕聽見了,從屋里出來,倚著門框,斜著丹鳳眼,慵懶地說:“憑什么,你說憑什么呢?!闭f完也不等劉三妹接口,扭著腰肢往外去了。
“憑什么,你說憑什么。”劉三妹拿腔拿調(diào)地學著黎燕的口吻,朝著黎燕的背影“呸”了一口,“憑什么?只要不是眼瞎的,都知道你憑的什么,不要臉?!?br />
“三妹,現(xiàn)在可不管要臉不要臉,現(xiàn)在大家都擠破頭想要占這些個名額,聽說還有最后一個名額了?!?br />
“最后一個了,那你還不趕快想辦法,遲了恐怕被人搶走了,這可是關(guān)系到你一輩子的事啊……我是被栓住了,不然我也不要臉一回,只要能讓我上大學,我什么都干?!?br />
“真有你的,這話也敢說?!毕蚣t笑著打了一下三妹。劉三妹是和向紅同一批來的知青,插隊落戶在大辛圩,與向紅最要好。劉三妹已經(jīng)在這成家生子了,真正成了大辛圩的人。三妹說是自己當初年輕不懂事,被人一哄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現(xiàn)在是被拴牢在這土地上了。向紅知道,三妹是心甘情愿留在這了,她離不開她的男人??墒翘障蚣t不一樣。劉三妹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趕來通知向紅。聽到此次推薦上大學的地點是上海,陶向紅的心一下子熱了。
陶向紅,不,在上海的陶向紅還不叫陶向紅,叫陶夭夭,那是當教授的父親取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意思,一聽就是一股小資產(chǎn)階級味道。陶夭夭不喜歡這個名字,不喜歡別人說她是資產(chǎn)階級家的妖小姐。她也不喜歡母親總是叫住她說,夭夭,出門去別直眉直眼的,我們家比不得別人家。陶夭夭不喜歡母親說話樣子,壓著嗓子說話,說話的同時還不忘四下看看,似乎隨時防備著暗地里伸過來的拳頭。陶夭夭不喜歡她家門口的大字報,不喜歡街道主任上門來時,一副盤查犯人的口氣——留學海外的大伯使夭夭一家擺脫不了里通外國的罪名。陶夭夭煩透了這一切,她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城市的。當聽說去邊遠的地方插隊,而別的人家的孩子避之唯恐不及時,陶夭夭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獨自一人火車倒汽車,汽車換牛車,她來了,她遠遠地逃離了那個城市。像毛主席說的,農(nóng)村有更廣闊的天地。陶夭夭赤手空拳到農(nóng)村打天下來了。到大辛圩落戶的時候,陶夭夭把自己改名為陶向紅。
陶向紅在大壩上徘徊好久了。她離開大路來到這里,是想讓自己頭腦冷靜一下——自己真的決定孤注一擲了?可是即便是自己真的愿意,可是會不會是自取其辱?陶向紅想起前幾天與黎燕的爭執(zhí)。
“咋滴啦,本姑娘是賣了,你又能咋的,有本事你也去賣啊,賣也要本錢的,你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你拿什么去賣!”劉三妹搬走后,原本三人的女知青宿舍,如今就剩陶向紅和黎燕兩人,黎燕就在陶向紅面前叫囂著。陶向紅氣得臉色鐵青,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天作孽,猶可憐,自作孽,不可活。陶向紅不明白,原本清純可愛的黎燕怎么一變變得自己都不認識了,那一張表格真值得付出那么多?
陶向紅所在的生產(chǎn)隊沒幾個識字的,能上到初中以上幾乎沒有,生產(chǎn)隊早就把陶向紅和黎燕作為被推薦人推薦到大隊部了,但是大隊部通過了黎燕,沒通過陶向紅。陶向紅也曾去跟大辛圩的村書記鐘衛(wèi)東申請過,鐘衛(wèi)東一句話就把陶向紅打發(fā)回來了。鐘書記說:“小陶啊,不是大隊部不推薦你,實在是這名額太多人盯著,我作為大辛圩的書記,必須做到公平公正,你的家庭,你的政治背景,我不說,你自己也明白,咱們村還有很多根正苗紅的年輕人,我要把名額給了你,他們恐怕不答應(yīng)啊?!?br />
“公平公正?他鐘衛(wèi)東的公平大概都是在床上計算的,就看誰的褲子脫得快?!碧障蚣t把鐘書記的這話轉(zhuǎn)述給劉三妹,三妹聽后一臉不屑地說。生完孩子的劉三妹完全像個婦人了,說話肆無忌憚。完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陶向紅,一臉憂慮地說:“向紅,我看這事有點難,看來你要跟我一樣扎根農(nóng)村了。”陶向紅瞬間明白了三妹眼里的意思,紅著臉說:“你這死妮子,現(xiàn)在成婆娘了,被你那口子帶壞了,都想什么呢,難道我也跟黎燕一路貨?”
“哎,向紅,我回去想了一下,覺得黎燕也沒什么吃虧的,等上了大學,遠遠離開這里,誰還知道她先前這點破事,將來找個大學生丈夫,你說她將來的生活可要比我們強百倍?!比谜f著說著聲音黯淡下去,“我是一輩子窩在這,成鄉(xiāng)下婆娘了?!币粫痔痤^來,昂揚地說:“向紅,你還有機會,你一定要爭取,就算磨也要把那張表格磨回來?!?br />
陶向紅又去過大隊部幾回,鐘書記不是打太極,就是避而不見,陶向紅一個涉世未深的知青又能去找誰幫忙。陶向紅幾乎想放棄了。
母親來信了,母親在信上說,父親的身體因為批斗,因為游行,因為擔驚受怕,每況愈下,只怕等不到夭夭回城了。陶向紅從懂事起就看到父親在已經(jīng)沒有了書的書房中長吁短嘆,看到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出門,小心翼翼回家,哥哥在外跟人打得鼻青臉腫,父母都不敢出去跟人理論。她不知道父親先前是什么模樣,只聽母親經(jīng)常說起,父親不管學識還是人品都交關(guān)好。而陶向紅和哥哥都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學校忙著開門教學,忙著批斗這教育那,一幫孩子都跟著鬧紅火,而他們這幫資產(chǎn)階級的狗崽子鬧紅火的資格都沒有,每天在家無所事事,或者像陶向紅的哥哥一樣在外惹是生非。上次陶向紅在信上跟母親說了上大學的事,看來母親上心了。母親說,夭夭,你是我們陶家最后的希望了,如果你能上大學,我跟你爸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我們家是該有個大學生的。陶向紅的哥哥因為傷人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幾年了。母親幾乎哭瞎了雙眼,他們陶家原本是書香世家,為什么會弄成今天這個局面。母親不明白,陶向紅也不明白,父親說這不是天災(zāi),這是人禍,而我們不幸成為這個時局的犧牲品。陶向紅聽不懂。
父親病重,母親在苦苦支撐,陶向紅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陶向紅當初似逃離般離開那個家,來到這三千公里外的他鄉(xiāng)異地,是想著扎根這里,開創(chuàng)自己的新天地。可是隨著大隊的牛車來到此地,一下地,陶向紅的心就涼了。一起從車站來的來自五湖四海的幾個知青有幾個當場就哭了。大隊安排他們住的地方是生產(chǎn)隊的一個倉庫改建的,村里已經(jīng)很體諒城里來的娃子,盡量弄得舒適一些,可是沒有電,沒有水,這里就像蠻荒之地。陶向紅沒有哭,至少這里沒有充滿敵意的眼神,沒有像子彈一樣飛射的言語,在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也因為她們是城里來的,還被村里人特殊照顧著。然而沒完沒了的農(nóng)活,牛馬般的勞作還是磨平了陶向紅最初的激情。在母親一封接一封的家書中,那個陶向紅要逃離的家越來越親切,在她的夢中越來越清晰。回去,回去!如今機會在招手,陶向紅又怎能視而不見??墒蔷烤乖鯓硬拍艽騽訒洠障蚣t在大壩上幾乎轉(zhuǎn)失了方向。
“嘩嘩嘩”徘徊中的陶向紅突然聽出了異樣的聲音,陶向紅的神經(jīng)提了起來,循著聲音而去。前段時間連續(xù)幾天大雨,村里人輪班在大壩上守著,因為這個壩關(guān)乎著全村乃至下游好幾個村的群眾生命財產(chǎn)及農(nóng)田的安全,大意不得。慶幸的是大壩安然無事。這幾天天放晴了,大家放松了警惕。誰說的,越是放松的時候,越是危險來臨的時候。此刻,陶向紅看著大壩缺口逐漸放大焦急萬分,看來回去叫人是來不及了,該怎么辦?陶向紅迅速衡量了一下,看看大壩上還有準備的材料,她來不及細想,迅速把沙包填進缺口中。多年的抗洪搶險筑壩的經(jīng)驗告訴陶向紅,只要迅速控制水流,就能有效地防止決堤。然而由于大壩兩側(cè)落差過大,投下去的沙包很快就被沖走了。扎樁!陶向紅依著以往的經(jīng)驗,迅速抱起幾根木樁,跳進河中,使勁地把樁打下去。這會要是向紅的母親看到自己的女兒,一定認不出來了。她那嬌弱的,時常怨天尤人的女兒離開家三年了,三年時間不長,卻足以讓一個發(fā)育不完全的女孩子成長為一個孔武有力的鄉(xiāng)下丫頭。一身綠色卡其裝已濕透,奮力打著樁的人,如果不是梳著兩條麻花辮,幾乎分辨不出男女,這人豈有一分夭夭的影子。
陶向紅此時想不到別的,她只想阻止缺口擴大。打下樁后,她又迅速爬上岸,把沙包扔下缺口,缺口明顯小了,向紅捋了一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河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而古人造詞從來都是準確無誤的。禍不單行!六月的天孩子的臉,剛剛還好好的天,說變就變了,豆大的雨劈頭蓋臉打了過來,浪即刻漲了起來,沖擊得剛剛扎下的樁搖搖欲墜,剛剛填滿的缺口眼看又要沖塌了。陶向紅急了,跳進水中,像老母雞一樣張開雙臂想要護住木樁。陶向紅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姿勢是徒勞的。她又迅速上岸找了根粗點的木樁,橫著擋住缺口,然后用肩膀死死頂住。下雨了就會有村民過來巡視,只要堅持一會兒就行。陶向紅給自己打氣。雨越來越大,涌起的浪灌向陶向紅眼睛里,耳朵里,她看不清,聽不見,只知道堅持住了,一定要堅持住了。時間怎么那么漫長,陶向紅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直到感覺有人過來掰她的手,陶向紅知道村里人來了,心里那根弦一松,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向紅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縣醫(yī)院了,病房里擁著好多人。劉三妹一臉淚水:“向紅,我以為你死了呢,你要死了,我可怎么跟你媽交待?!?br />
黎燕也眼圈紅紅的說:“向紅,你可不能死,三妹不在咱宿舍住了,你要死了,我一個人住害怕?!?br />
向紅虛弱地笑著道:“你們都什么人啊,我好好的,一個個咒我死啊。”
“對,好好的,別死啊死的?!?br />
向紅這才發(fā)現(xiàn)鐘書記也來了,還有村里的好多干部都來了。
“陶向紅同志,我謹代表大辛圩村感謝你,由于你的英勇行為,我們大辛圩有驚無險,躲過了一場災(zāi)難,你是我們大辛圩的英雄,是我們大辛圩的救星?!辩姇浬锨皝砭o緊握住向紅的手。陶向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鐘書記,那向紅這回總有資格推薦上大學了吧。”三妹不知怎么這會想起了這茬,半開玩笑地說。向紅抬起頭一臉期待地盯著鐘書記。
“嗯……唔……這是兩碼事嘛……”鐘書記顯然沒料到三妹突然襲擊,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這怎么是兩碼事,陶向紅是我們村的英雄、救星,不推薦她還推薦誰?即便說平日的表現(xiàn),大家看……”三妹強行攤開向紅的兩只手,只見兩只手布滿了老繭、血口子,簡直不是姑娘家的手,“我不說你們也知道這兩只手都做了什么,向紅是大辛圩的“鐵姑娘”,這名號不是憑空來的。大辛圩的領(lǐng)導(dǎo)今天都在這,大家說說,向紅是不是有資格被推薦?”三妹這是強行進行村委會表決。大伙兒紛紛點頭。
鐘衛(wèi)東審時度勢,迅速表態(tài):“我看陶向紅同志完全有資格被推薦上大學,等她病好了去我那填張表格就行了?!?br />
“真的?!”向紅從床上跳了起來。沒想到事情這么容易就解決了,真是太好了。
陶向紅等不及身體完全好利索就出院了。其實她也沒啥大病,只是嗆了幾口水,在水里泡久了,體力消耗過大,有些虛脫。她要先去把表格取了,免得夜長夢多。
陶向紅應(yīng)鐘書記的吩咐到書記家來取的表格。為什么不在大隊部給她,而要去書記家,陶向紅多了個心眼,讓三妹一塊陪著去。三妹一路上還說,我看是鐘書記春情勃發(fā),怎么著嫩草總歸很爽口的。向紅打了她一下,說:“你簡直老娘們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笨烧f歸說,向紅心里還是發(fā)虛。
到得書記家,書記倒是很客氣,沒看出什么異樣。況且有三妹一同來,他也不敢咋樣吧。向紅安慰自己。屋子里還有一個年紀很輕的后生,坐得遠遠的,跟書記有幾分相像,只是看上去有幾分猥瑣。后生瞅瞅三妹又瞅瞅向紅。書記介紹說,這是他三弟,在煤礦工作,上過一年高中,也算是個文化人。只是腿從小有些殘疾,其余的都還健全,脾氣也好。鐘書記介紹得過于細致了,向紅有些奇怪。不由多看了那后生幾眼。那后生朝向紅笑笑,向紅也本能地回了個微笑,覺得怪怪的。鐘書記還在介紹他的三弟,“我三弟生來靦腆,看見女孩子發(fā)怵,你們別介意。這樣的后生好相處。我父母死得早,二弟早已結(jié)婚分出去單過了,就這三弟還在我身邊,我還得操心?!?br />
“鐘書記,我今天來是來拿表格。”陶向紅打斷書記的話,直奔主題。你三弟的長長短短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難道也成老娘們了,愛嚼舌頭。向紅在心里嘀咕。
“不急,不急,既然來家里了,就先喝口水。”書記說著起身倒了兩杯水。向紅和三妹對視了一眼,心說,書記到底要唱哪出。那么多人面前答應(yīng)了,總不能反悔吧。
鐘書記慢慢呷了一口茶,慢慢放下杯子。向紅覺得,鐘書記的動作中隱含著一種威脅,她不由戒備起來??纯慈?,三妹似乎也有同感。兩人不由看看四下。鐘書記的三弟一直盯著向紅看,目光都不轉(zhuǎn)一下,讓人很不舒服。向紅遞過去幾個不滿的眼神,這人似乎沒感覺,依舊盯著向紅看,盯得人心里毛毛的。有三妹在這,他也不敢怎樣吧?向紅強自讓自己鎮(zhèn)定。再看看鐘書記,向紅在心里笑了,自己多慮了,在一個堂堂的書記家,怕也不至于太離譜吧,都怪黎燕,把人帶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