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店
有一舊書店,隱于城市,名曰晶文,取自其主人。因為年長于我,便喚她文姐。
我總愛騎著單車去往那里。從家出發(fā)大概需要五十分鐘的路程。沿途變換的風景可以痛痛快快的盡收眼底,我也像風一樣的自由了,無拘無束,時而變成一只鳥,貼著地面飛;時而化作一片流浪的云,把自己投影在藍色水晶鏡面的江河湖海里;時而好像胯下是一匹駿馬,我一抖韁繩,仰天長嘯,嘶鳴聲里,像離弦的箭射向遠方,馬蹄印卻隱藏于花草叢中。當我恣意迷醉在自己的幻像之中時,時間仿佛身邊的江水,無聲無息的流走了:感朝露,悲人生,逝者如斯安得停。不知不覺誤入時光隧道,追溯回千年之前的境地。恰巧陸機行至于此,感慨了這句詩,讓我偷偷聽聞,記在心里。
去舊書店尋書,就像是拜訪好久不見的故友,也許還會結識新的知己呢?這也說不定。一切都是未知的,充滿了好奇激動的心情。每次去之前,都不會提前打電話過去,因為我更喜歡隨遇而安的感覺,有幾次大門緊鎖,然后把手放在額前緊貼著玻璃窗,透過昏暗的光線,打量一番,雖略有失望,但只當故友游山玩水去了,還是不要打擾他的這份雅興吧,隨后撫摸著門前的那顆老樹,與它道別后,騎車返回。
一路上走走停停,在時光的隧道里穿梭,光陰好像滿樹的葉子,綠了又紅,紅了又黃,風一吹,悠然飄落,堆積在腳下,腳印里就有了生命的故事,不知不覺講故事的那個人已經老去,青春不復存在了,眼睛里的滄桑誰能懂?他不問,我不說……
巷子深處,古街兩旁,舊店鋪還守著那一份古樸,似乎光陰沒有在這里駐足就溜走了,門窗幕墻,銅環(huán)石階,殘紅還未退卻的春聯(lián)一層層疊在一起,也不揭掉又附上墨跡清晰的一副,而筑巢的乳燕飛走了又回來,年復一年,如期而至,多少人離開了卻再也回不來,只得哀嘆夢里花落知多少?
晶文姐說:“這書和人一樣,被遺棄了,都可憐,再難遇到珍愛她的人了?”
我沒有回答什么,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嘴里吃了黃連一直苦到心,她的故事我不忍心去問,再揭開那記憶的傷疤。
巴掌大的屋子里容不下太多人,而書架上的書籍卻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分好了類別,讓需要的人可以一目了然靜心的甄選,泛黃的紙,像樹的葉子,從春天般的脆嫩變成了秋天般的成熟,這段旅程是歲月走出來的故事,用腳步寫滿了每個人的喜怒哀樂,其中的悲歡離合變成了數不清的文字,讀著讀著頭發(fā)白了,風霜雨雪把一顆心磨礪得如此透明,比那陽光照耀下的水晶還要純凈……
晶文姐眼睛笑成了一彎月,問我:“你聞到了書的芬芳么?”
我點點頭。
她看著我的眼睛:“你真的聞到了么?”
我說:“是?。〉挠湍?,而這間屋子里的書卻還有些不同,多了幾分發(fā)霉的味道,人老了也會這樣吧,沒有了光鮮亮麗的外表,吸引人的是無法用語言描繪的滄桑……”
她“哦”了一聲,好像我的回答并沒有說到她的心上,感覺我們之間有了距離,雖然坐在對面,心與心之間流淌著一條河,只是站在岸邊,不敢涉水趟過去,怕濕了鞋,更無法預測深淺,還有那暗藏的礁石和漩渦,不知道怎樣才能避開,只好遠遠的無奈地望著黑色的影子,聽不見說出的話。
她起身,把炭火爐上的水壺用毛巾墊著銅線拎手提起來,拈了一朵金黃的菊花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熱水一滾,蒸汽裊裊的飄上來,然后遞給我,我把水杯捧在了手心里,一股暖流從手心流入身體。
她拿著冰冷的鐵夾子夾著煤炭塊陸續(xù)填進燒得通紅的圍爐里,爐火輻射的溫度把周圍的空氣暖成了流動著的熱浪。
她張開手掌靠近炭火,每烤一會兒就快速的搓幾下,背對著和我說著話:“你知道‘書香’一詞的來歷么?”不等我回答又繼續(xù)說道:“這個名字可真美,是誰第一次這么叫呢?古人為防止蠹蟲咬食書籍,便在書中放置一種蕓香草,這種草有一種清香之氣,夾有這種草的書籍打開之后清香襲人?!?br />
讓我想起了:“著名的天一閣藏書樓,圖書號稱‘無蛀書’,據說就是因每本書都夾有蕓草之故。唐朝徐堅的《初學記》中說‘蕓香辟紙魚蠹,故藏書臺亦稱蕓臺’,這些詞都蘊含著一縷書香的氣息,表達了人們書香文風、文化審美與精神高貴的尊崇?!?br />
她轉過身驚喜地看著我:“原來你也知道啊,其實‘書香’不同于任何一種香氣,再敏銳的嗅覺也是捕捉不到的,當你看過一篇精致的美文,或者一個難忘的情節(jié),哪怕一句忍不住流淚的詩,都足以讓我們動情回味,閉上眼睛,那種味道是用心才能體會的境界,每個人的經歷不同,注定了香氣的迥異,有的芬芳四溢,有的暗香盈袖,只要你沉淀思緒,不被繁亂的世俗所牽絆困擾,都能尋找到獨一無二的,僅屬于你的書卷的清香……”
我聽的入了迷,沉醉地看著水杯里的菊花,慢慢地從干枯的標本靜靜地綻放成了一朵色澤飽滿的鮮花,好似剛剛才從原野中采摘回來,最溫柔地喝了一口,這哪里是花瓣泡成的茶,分明是用晶瑩剔透的露水釀制而成,含在嘴里沁人心脾,我想,這就是屬于我的“書香”吧。
已經有多久沒有去過舊書店了,等到我再去看她的時候,她把收集的舊古董一件件擺在門口,她看我來了高興地說:“你來的正好啊,今天天氣不錯,你幫我把書搬出來曬一曬,幫我分一下類吧,我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我趕緊接過她手里厚厚的一摞書,小心翼翼的攤開,擺在陽光能照著的地方。
我跑過去追問她:“晶文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不在乎地說:“患了眼疾,不礙事……”
我急切地問:“去醫(yī)院看過了么?大夫怎么說?”
她怕我擔心,微笑著說:“檢查過了,小毛病,打幾針就會好了?!?br />
我還是不放心,繼續(xù)詳細地問著,她不回答我,故意繞開話題,讓我按照書的目錄整理。這時候有人走進屋,她拉著我站在那個人的面前向我介紹:“這位先生是一位老作家,你可要多向他請教學習啊……”我恭敬地握著他的手。“我這剛收了一副書法作品,您幫我鑒別一下吧?”晶文姐和那位老先生說著話,然后拍著我的肩膀,指著里屋的柜子對我說:“去幫我拿過來,慢一點,小心別弄壞了,這可是我的寶貝。”我們都開懷大笑著,竟然忘了剛才的顧慮。
老先生細心的看過之后,點評了一番,挑選了幾本心怡的書,就告辭了。
送走這位客人,又接連著來了幾個人,有的想練習書法,拿走了關于書法的書籍,又卷了幾張舊宣紙;有的看中了門前的根雕,心滿意足地抱了回家;有的要研究中醫(yī)中藥,包了一套《黃帝內經》;有的想占卜算卦,翻開《易經》、《推背圖》掐著手指念念有詞,路過的人也開始打趣:“趕明兒要是練出了仙丹,記得給我一顆啊……”那個人繼續(xù)瞇縫著眼睛不予理睬。
在這座城市里面,有一間舊書店,無論是誰,來到這里都會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一本書或一種生活方式;一個人或一段生命旅程。
天色漸晚,收好了書籍,還存留著陽光的溫暖,臨走的時候,她把一包書裝進了袋子,掛在了我的自行車上,說:“這是你前一陣子問我要的《說文解字》,終于湊齊了,帶回去慢慢看吧。”
我感激地看著她的眼睛,像極了透明的清澈的水晶:“我走了,晶文姐,一定要去醫(yī)眼睛!”我再三叮囑著。
她又把裝書的袋子系得更牢靠些:“放心吧,路上小心,有時間經常過來,幫我曬書?!?br />
我有一枚書簽,上面寫著晶文姐說過的一句話:
書會舊,故事不會舊;
人會老,情感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