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軍警】將軍的生日留念(小說)
一件襯衣
他只稍微調整一下日程,正好以治病、寫文章為名,在紅軍團多呆幾天。他顯得異常輕松、平靜。因為他既摸清了所謂7031案件的底細,又穩(wěn)住了牛杰(紅軍團副政委)。他不想立刻發(fā)起進攻。進攻的目標越重要,他越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他的駐足,使紅軍團軍營里沉靜了。早晨沒有了廣播,高音喇叭休息了。起床號改為各連值班員吹哨。大操場上的訓練項目,也暫時挪到遠處去進行。這種回避、肅靜,完全違背了他的本意。有些不必要的東西,固然有的領導人需要、欣賞;但也是下邊的人一番敬意,迫使你領受。他怕引起緊張,極力調劑氣氛。他和蕭秘書、華西里很少“亂逛”,團里給他的住室周圍加了崗哨,被他下令取消。原定要搞一次全團緊急集合,拉出營房試試看。他正式宣布取消了。
聽說縣城里趕集,他提出要去走一走,看一看。首先被震驚的是牛杰。牛杰急急忙忙找到蕭秘書和(警衛(wèi)參謀)華西里,要求他們勸阻首長。蕭秘書和華西里都受邵焱情緒影響,對牛杰早已有幾分反感。華西里首先瞪大眼睛說:“我們不著急,你著急什么?”
蕭秘書說:“首長的脾氣,你應當了解?!?br />
牛杰還是堅持說:“首長來到我們這里,軍區(qū)趙副政委(邵焱的對手,陰謀家)關心,特地讓秘書打電話給我,安全問題我的壓力太大了。萬一有什么事,我要承擔責任?!?br />
華西里說:“不錯,你必須承擔你應當承擔的那份責任。比如,如果這里有人老鼠舔貓鼻子——找死,你要負責!該我的責任,我承擔?!?br />
蕭秘書擔心牛杰和華西里頂起來,說:“好了,牛政委,你干你的事去,首長的安全保衛(wèi)問題,由華參謀安排吧。”
牛杰還是不走,堅持說:“有些情況我本不想說。”
蕭秘書說:“說吧,不要吞吞吐吐?!?br />
牛杰說:“青龍江電站事件,后遺癥很多。矛頭都指向了首長。尤其是還有一些槍支彈藥沒有繳回,多半又落在不法之徒手里。萬一那些人知道首長來了,可不好辦呀!”
華西里說:“你等于使激將法,還能勸阻首長出門嗎?”
蕭秘書說:“不要開口事件,閉口事件,早已處理好了的事嘛。只要沒有人故意煽風點火,就不會有人把白的說黑的!”
牛杰怕遭猜忌、懷疑,不想說服他們了。只得提出把特務連的警衛(wèi)排派出去,換上便衣,分散在首長周圍跟隨保護。這一措施也遭蕭秘書和華西里否定。華西里覺得,既要考慮安全,也不能前怕狼后怕虎。
蕭秘書留在屋里整理一些材料。只有華西里跟邵焱去。他穿一件舊襯衣,戴一頂舊草帽,手拿一把葵扇,完全像一位老農。多自由啊,誰認識他是邵焱?華西里也外松內緊。因為這個地區(qū)社會秩序仍然很混亂,青龍山事件遺留下許多問題,簡直像一個火藥桶!
原來,今天是邵焱的生日,五十四歲,他想隨便逛逛,輕松一下。
華西里可不那么輕松!
青龍縣縣城是個不大的集鎮(zhèn),坐落在青龍山腳下。一條鐵路由北向南,從集鎮(zhèn)東面通過。十多年來,除開新建了南北大街以外,似無多少變化。邵焱如鴨子下水,隨著一股人流,向鎮(zhèn)中心涌去。華西里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跟隨他走進了汗流水爬的人群中。這里的集日從天亮開始,通常到十一點就接近尾聲。為便于管理,買賣都限制在市場上,可謂劃地為牢。正當高潮,他眼花繚亂,被人們推來擠去。
集市混亂不堪,出乎他的意外??h革命委員會有關工作人員、民兵、糾察,戴著紅袖標,拿著盤秤、罰款的收據(jù),指揮著,叫喊著。斥責、罰款、趕走、沒收、勒令小攤販挪到指定地點去。按商品的種類劃分區(qū)域,一些木牌作標志,牌上寫著:家禽蛋品區(qū)、水果區(qū)、蔬菜區(qū)、水產(chǎn)品區(qū)……農民們不遵守那些框框,我行我素。他們挑著、背著、籃子挎著、車子推著,自己任意選擇理想的地盤。城里人拎著籃子、提包、網(wǎng)袋,在各個區(qū)里轉著、看著,討價還價。買賣各方,不分男女老少,尤其是農村來的,都穿著色彩多樣的衣服。場上樹陰濃密,沒占著樹陰的人,臨時用篾席搭了涼棚。燥熱的空氣中,蒸發(fā)出汗臭、果香、瓜甜、魚腥。人們歡笑、奔忙、擁擠、躲避。水產(chǎn)品最豐富,蝦、蟹、螺螄、蚌類、黃鱔、泥鰍、圓魚、烏龜、青蛙……
離邵焱不遠處有個狗肉攤子。賣主是個瘦老頭,臟兮兮的。五角錢一小碗,是真正的狗肉。聽說有的地方掛狗頭賣羊肉??梢姽啡獗妊蛉饨鹳F了。好像還沒有哪里開設較大的狗肉館,都是這種小攤。這個季節(jié)的狗肉,沒味。瘦老頭什么佐料也沒有,一碗湯湯水水,骨頭多,撒幾片香菜,就給人吃。還是有一大圈人圍著。這個吃完,碗在臟水里涮一下,又舀給那個人吃。他真想吃一碗。吃碗狗肉,悄悄地過一個生日,也算是一種福氣。轉回家去,跟老同志聊起來,不是一個快活的話題嗎?晚上可以跟她通個電話,今天過生日,在攤子上吃了狗肉。也讓她增加一分安全感!可是,華西里這時權力比他大,不會批準。他看了一陣,見一個老鄉(xiāng)把骨頭都嚼碎吃了,碗里一滴湯也沒有剩下。他喉節(jié)一拱一拱的,勉強地離開了。
突然,他看見了張暉(“現(xiàn)行反革命案件受害者”,“六反份子”)。張暉戴上了領章、帽徽,是坐小汽車從通海湖生產(chǎn)基地回來的,“陪同”的人是專案組組長徐德貴。因為邵焱發(fā)了話,要對他的問題三級會診——有人叫“三堂會審”,要允許本人申述。專案組把張暉拉回來,自然要給一點優(yōu)待。
聽了牛杰對張暉“罪行”的報告,又聽了智囊團的調查匯報,和劉春也有過交談,邵焱堅信張暉是無辜的。但是,張暉確實有一些言論被人抓住了,邵焱覺得自己也難以替張暉辯白、圓說。他那樣念錯講話稿,也確實錯得荒唐,錯得不好解釋。還有,張暉那幾本日記,搞得很神秘的,專案組正在千方百計地搜尋。邵焱也擔心、好奇,看著張暉那雙眼睛,果然深不可測。他要抓住這機會,單獨跟張暉談話,探探那顆心。
張暉還是穿著一套破舊軍裝,整整齊齊,連風紀扣也沒解開。他叫張暉脫下軍裝,涼快涼快。他把徐德貴晾在一邊,對張暉盡力顯得輕松愉快,有時候,還露出了父親的慈愛。他真想過,如果邵兵落到張暉這種處境,他又該如何對待兒子?
張暉倍覺紅領章、紅帽徽的榮耀,堅持不脫軍裝,只把風紀扣打開,露出了黃襯衫領子。襯衣領子已經(jīng)磨破。天天打石頭,烤太陽,夠他受了。
“那個石嘴垴打通了沒有?”
“還沒有。只打眼,不放炮。”
邵焱要張暉進百貨公司去買一件好襯衣。大熱天,軍人的著裝規(guī)定,可以不穿上裝。這種百般的親熱、關心、放寬,好像有意做給專案組組長徐德貴看的。徐德貴只好在門外等。
張暉沒有錢。他有意穿得破破爛爛去接受審判。
這里的百貨商店,跟省城的百貨大樓一樣不景氣。稀稀疏疏的肥皂、洗衣粉、香煙、酒、點心、皮鞋、化妝品、鋁鍋、熱水瓶、以及自行車、縫紉機,不規(guī)則地放在貨柜里或貨柜旁,但卻到處貼著為人民服務的標語,進門口、樓梯口都掛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大橫幅。文具柜的紅、綠紙一卷又一卷,小學生的練習本參差不全,都積滿了灰塵。在賣各式塑料涼鞋的專柜前,顧客排長隊。有人高喊:“排隊,排隊,不準加塞!”原來,新到一種泡沫塑料底涼鞋,還沒開始賣,顧客就像河堤決口,洪水把柜臺的堤壩沖垮了。一個女服務員尖叫:“不排隊,不賣了!”立即有一個戴麥稈鴨舌帽、穿尼龍圓領衫的青年挺身而出,背靠柜臺,把泛濫的洪水分成兩股,下令:“排兩隊!”
邵焱第一次目睹搶購緊缺貨的場面,著迷了。他禁不住搖搖頭,嘆口氣,對那位鴨舌帽頭領佩服不已。他想自己可以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肯定不能控制、平衡這兩支搶購的隊伍。已經(jīng)五十四歲的老頭,在這種場合,哪里有那二十幾歲小伙子的本事!職位,權力,才干,威望,原來都是有限的。
他感慨萬端,領著張暉走到服裝柜臺前,這里人不算多。恰好有一種白色的確涼短袖衫,款式新穎,兩個口袋有蓋。穿著的人還不多見。他叫女服務員拿出一件看看,問張暉:
“你穿多大號的?”
張暉說:“不買了吧。”
“買,一定要穿件好襯衣!”
他又看看張暉的個頭,不知該買多大號的。多少年來,他不曾給自己和家人買過衣服、鞋帽。對服裝的尺寸一竅不通。只好請售貨員照張暉的身材挑。售貨員以為他們是父子倆。父親慈善誠摯,兒子傻頭傻腦。拿出一件來讓張暉比比,正合適。他叫華西里到交款處付了錢。售貨員要把襯衫裝進塑料袋里,他說:“不用裝了,馬上穿起來。”
張暉真呆了,完全聽他擺布。捧著襯衣,跑到一邊,脫了汗臭的黃褂子,穿上新的,一下變了模樣兒。
他又說:“走,陪我上館子改善一下。吃飽,勁大!”不容分說,他拉著張暉找飯館去了。
一席酒話
徐德貴叫司機把小汽車停在四季香飯館門前等候。司機倒車時,險些撞到了早已停在那里的一架農用運輸拖拉機。徐德貴一邊埋怨農村來的拖拉機也停到了城中心,一邊猜測邵焱的意圖,結果是兇多吉少。華西里拿起架式,對徐德貴說:“你在門外等等,我們進去看看?!?br />
四季香飯館是小縣城第一流的飯館。位于城中心馬路北邊。每逢集日,更加擁擠,熱鬧。所有餐桌上都坐滿了顧客,旁邊還有一至三批等候的人。一個個揩著汗水,搖著扇子,大量增加了的唾液,被一口接一口地咽下胃里。人們粗碗喝白酒,大碗吃紅燒肉。整條的鮮魚,雪白的米飯,顯示了青龍地區(qū)富裕豐盛的潛力,使熱心致力于經(jīng)濟振興的人羨慕有加。另有幾個討飯的搶殘菜剩飯的人,使食客們討厭,也使邵焱心中不是滋味。他并不看重自己的生日,自然也沒有人知道應該向他祝壽。然而,他也有點饞了。剛才見了狗肉,卻不能入口,更有幾分刺激性。面前的張暉多日沒吃好的了,請一位罹難的人吃頓飯,改善一下。這樣的生日是難以忘懷的。華西里早已看見后廳有雅座,就在前頭開路,直奔后廳去。
從前廳到后廳,經(jīng)過一條短短的通道。通道盡頭,是一個不大的缺口形天井。擺著一些盆花、竹椅、竹桌。缺口那一面,瀕臨一口清水池塘,塘邊有垂柳、翠竹,大群大群的魚浮游水面??諝鉀鏊h(huán)境清新。這里,只供有資格進后廳的當?shù)匾孙@貴乘涼休息,作進餐的準備或餐后的小憩,那兩間一大一小的餐廳也是新擴建的,和前廳形成鮮明的雅俗對比。
邵焱、張暉、華西里進入,立刻有個女服務員前來審查:“你們怎么也進來了?”華西里沒來得及講話,姑娘接著說:“出去!你們在前廳等座,這里是接待領導、首長的。”女服務員不客氣地把兩手放在“老農民”的胸膛上,用了她的全部力氣推著。邵焱被推得退了三步,撞在華西里身上。對這種禮遇,他極不適應。既不能抬出身份擺架子,也不甘心聽任推出這后廳。他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姑娘……這……你們這里吃飯也分這么清楚?”
女服務員拉住他一只手臂往前廳拽,說:“老大爺,你們在前廳吃!”
華西里有意看了這一場戲,大跨一步,一手把女服務員拉住,問道:“喂!你這樣對待我們首長,小心丟了你的飯碗!我問你,我們的小車停在門外行不行?這后院有沒有停車的地方?你,快替我們三人找個小廳!”
“同志,你們是……”姑娘僵住了。
“這還要問嗎?你是大白天打手電筒——多事!”
姑娘忙回頭看邵焱。由于他的年齡,也由于大官的架子總要露出什么跡象,還有穿新襯衫的秘書模樣的張暉,姑娘完全被華西里幾句話懾服了。邵焱也說:“姑娘,簡單一點也行,前廳后廳都無所謂。能吃飽就算好!”
那間小餐廳門上掛著一張沒有圖案的粗糙竹簾。里邊顧客不多。他們要小廳,招待員請他們稍候,等屋里那一席吃完,就可入座。難得尋覓到這么一個雅靜的去處。邵焱告訴張暉,一會兒進小廳“共進午餐”,咱們談談心。
小餐廳竹簾縫里傳出了酒話,只見張暉側耳細聽,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邵焱躺在涼椅上也聽,先是兩人對話:
“小黃,不要客氣。這位是我的好友,這小伙子叫黃學,學習的學。我們大隊的拖拉機駕駛員,好接班人,一家人?!?br />
張暉站起來,探身向竹簾里邊一望,只見靠南的桌上,有個麻子和一個胖子面對面坐著,桌上擺滿菜盤,酒瓶。一個小伙子也舉杯動筷,大吃海喝,油光滿面,正在酒興頭兒上。
邵焱問張暉:“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張暉說:“我認識他們。麻子是青龍大隊革委會主任,名叫屈申?!?br />
“胖子呢?”華西里從保衛(wèi)工作角度考慮問題了。
“我不認識?!?br />
“小青年呢?”
“這個……”張暉欲言又止,有難以言狀的苦衷。
里邊食客們酒興正濃,忘乎所以,談話也不需保密,聲音高了。邵焱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必要和興趣,但凡在公開場合,他的眼、耳、鼻感官特別靈氣。那是男人們在談論女人。
“吃吧,多喝一杯!你跟了我,會把愛人丟了,舍得嗎?”
“反正她不會跟我在一起。我也看不上她,她長得也不好看,臉不白,鼻子太翹,瘦筋筋的,又愛管閑事?!?br />
“人家可是大城市姑娘,聽說老子是大官?!?br />
“吹牛!要是大官的姑娘,早抽回城里去了。我盤問過她,不是大官,爸爸頂多是個管理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