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軍警】俊哥(散文)
堂哥張松俊在我們家里的地位和貢獻,相當于解放軍一個連隊的政治指導員,講政治,講思想,講道德,講團結(jié)和睦,也是我們家經(jīng)濟的一股活水。
俊哥生于1931年3月,他之前有了我大哥、二哥,和我三哥同歲。在我們兄弟中,俊哥和強哥長的模樣最英俊。名字有俊,名副其實。我父親去世后,三哥過繼出去上了學,家里下力氣和讀書的人都有了。伯父精心布局,讓俊哥繼承我父親的職業(yè),送他去杏子鋪久大雜貨鋪學徒。
杏子鋪是個古老小鎮(zhèn),宣豐鄉(xiāng)鄉(xiāng)公所、國民黨的鄉(xiāng)黨部所在地。緊靠漣水河右岸,只有一條狹窄的石板路街道,中間高,南北低,像—座拱橋。街兩旁的各種店鋪,—家挨一家。河上有碼頭、渡口,附近出的煤炭、石膏和竹木、燒紙等產(chǎn)品都從這里上船,下水,運往外地。每年端午節(jié),河上有龍船賽,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觀看。鄉(xiāng)間流傳:“唱戲看古人,劃船看女人”。可以想到杏子鋪河上劃龍船多么熱鬧、吸引人。
久大雜貨鋪在“拱橋”頂上。我父親在楊家壩的一個雜貨鋪當伙計,我去過幾回,那像當今農(nóng)村的綜合商店。這久大跟我父親所在的雜貨鋪一模一樣,進了店門,寬闊、幽深的大堂兩旁,有長長的柜臺。一邊賣中藥和布疋,另一邊柜臺賣肉、鹽及金針、木耳、粉絲、粉皮、紅棗、桂元、香酥糕、冰糖等各種干貨、糖果。大堂中間有一道拱門,分隔為前、后廳。拱門頂上懸掛一塊牌匾,四個鍍金大字是:童叟無欺。過了這道門,有個小飯廳,擺兩張餐桌。再往里走,就是倉庫、員工宿舎。
久大店和我父親所在的雜貨鋪不同之處是,經(jīng)過庫房再往里走,有磨房,一盤大石磨,一頭大黃牯牛被黑布蒙住雙眼拉磨,又白又細的面粉下雪似的出來了。我第—次看見這么大的黃牛,跟以后見過的大象一樣,被毛光亮滑溜,巴肥滾壯。有這條大牛,能磨出“洋面粉”,可見久大鋪子的老板資本雄厚,應該算大老板。
過了磨房,出門到后院。院里可以遛遛拉磨的黃牛,有時它也躺在干草上反芻,曬太陽。站在院里,漣水河就在腳下流過。陡峭的土崖河壁上,有條之字形小路通到河水邊,那里有本店專用的小碼頭,進出貨物就在這里裝船卸船。
久大就像那條牛一樣,牛!俊哥能進這家鋪子學徒,也牛!伯父頗有人脈,我父親做過雜貨店伙計,并且受人稱道??「缏斆髀犜挘M久大就順理成章。當然,我家隔璧九伯的三兒子張培林,我們叫他培哥,是久大的老伙計,培哥給老板介紹、推薦,也起了關鍵作用。
“徒弟,徒弟,三年奴隸。掃把倒了,快點扶起?!边@是我父親在雜貨店學徒生活的真實寫照。他對老板忠心耿耿,躹躬盡瘁,死在工作崗位上。伯父要求俊哥認真學我父親,要勤快吃苦,眼里有事,嘴要干凈,手要干凈。這兩個干凈就是不貪吃,不貪便宜,在店里絕對不準摸嘴,不準拿東西,做事要發(fā)狠。這發(fā)狠二字,在我們家里算無形資產(chǎn),傳家寶。家里人常講,作田要發(fā)狠,讀書要發(fā)狠,做任何事都要發(fā)狠,發(fā)狠就是有決心,勤苦耐勞,有韌性,細心,開動腦筋。
俊哥將家教牢記于心,發(fā)狠學徒。掃地,燒水,泡茶,洗碗,早上開門,晚上關門,歸置庫房,清掃后院……各種雜事都由他干。店里伙計上柜臺工作前,都要用肥皂洗手。洗手水都由俊哥打,每天都把擦手毛巾洗干凈。潮濕季節(jié),他主動翻曬庫房里的貨物,搬出搬進,從來不吝惜力氣。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學徒不到兩年,就讓他轉(zhuǎn)正,開始站雜貨柜臺。
我父親去世后,家里日用的鹽、油等雜貨,就轉(zhuǎn)到久大去買。這是美差,我跑得多,巴不得天天去。因為能到店里蹭一頓飯,我特別喜歡吃店里的肉包子,面又細又白,香?。〕詴r,我跟俊哥坐一條長凳,和店里的人同桌,生怕別人把我看成餓勞鬼,不好意思放開吃,小口小口地咬??「绨寻訆A在我碗里,暗示我:吃吧,不要疏禮。我沒有一次吃飽了,要讓人看看,我不是饞鬼??「缫部闯隽宋业男乃迹拔业乃酌?,悄悄地夸我:節(jié)牯子會講禮信了!有—次,他送我出店門后,到街上一個包子鋪買了好多熱包子,有肉的,有甜的,讓我?guī)Щ丶医o大家吃。
久大的肉包子不是白吃,都要記賬??「缑看位丶?,除了帶回家里必用的物品,還有給伯父吃的一種大補丸和大家分享的糖果如片糖、紅沙糖、桔餅、香酥糕等。我家不算富裕,但伯母貯存了這類零食,來了客人就招待。有時送客還搭個糖果點心包。
跟我到久大店里吃包子一樣,我家在店里購物或俊哥帶物回家,都不占店里的便宜,白拿白吃??「缍颊\實地一一記了賬,照價付錢,每個月發(fā)薪水時,在他的薪水里扣除。回家時,他把薪水交給他父親,也得講清楚,這個月買了多少貨,扣了多少錢,清清楚楚。伯父總是表揚他,也不斷提醒:店里吃的東西多,伙計就得這樣手腳干凈,嘴干凈。有次,他又帶回家一包大補丸,興沖沖地說:這一包不記賬。原來,他晾曬庫房存貨勤快,堅持不斷線,避免了不少損失。老板特別高興,聽說他常在店里買些補品帶回家給父親補身子,就獎勵他這—包大補丸。
新中國建立后,各個地方普遍設置供銷合作社??「缢枷脒M步,社會主義覺悟高,業(yè)務能力強,手腳干凈,從久大店調(diào)出去人民政府辦公事,分配到斗鹽—個供銷合作社當了骨干業(yè)務員,大力發(fā)展公有經(jīng)濟,離家遠—些了。
我家生活也有改善,在老屋前的地坪上起了新屋,住房寬敞了許多。給我家起新屋的木匠姓向,他給我家起新屋,設計,預算,施工,裝修—條龍服務。所需磚、瓦、桁料、椽皮等建材,都算得不多也不少。新屋起好了,他把女婿也相中了,盯住了我俊哥。我伯父也和他成了朋友,兩人就包辦了俊哥的婚事??∩┟邢蛲硇悖瓤「缧∷奈鍤q,白白凈凈,羞羞答答。過了門以后,我家人都稱她晚山。生長在木匠人家,干體力勞動活不熟練,一般家務事還行??∩┑轿壹液?,我再沒見過她那位高級木匠爹爹。倒是她的哥哥常來,她哥哥一只眼有疾,會算八字,背著—把二胡一個包袱闖蕩四方。
我當兵以前,一直沒分家,當家人還是伯父。在家的男人大哥、二哥、俊哥,都心齊,有事都商量,里里外外沒鬧過矛盾。經(jīng)濟方面,由伯父統(tǒng)管,手心手背都是肉,花錢一視同仁,所以沒有利益之爭。倒是妯娌之間常有一些計較、爭吵,或者對她們的婆婆---我伯母有失恭敬,引起伯母生暗氣。三位哥哥總是不問是非,先管自己的堂客。有時,也有哪個堂客被管得有了委屈,免不了兩公婆私下吵架,堂客喊著要公平。
每遇家里有人鬧矛盾,俊哥就發(fā)揮了連隊政治指導員作用。他一般是按國家公休日,星期六晚上回家。圍著他,自然開起了家庭會議。天冷時,圍著火爐子坐。熱天就在屋外,在星光下坐成一圈。他總要帶零食回來,常見的是香酥糕、水果糖、芝麻糕,每人散一片或—粒,他聽大家“告狀”、訴求。他在外邊,見多識廣,也能講道理。眾望所歸,大家都聽他的。連—家之主我伯父也退居其次。他講道理時,右手扳著左手指頭,一條二條,條條是理。他的開頭話總是這樣:“你慢慢地聽,我跟你講,道理是這樣……”
有時,大嫂、二嫂也給俊哥提意見,說他嬌慣、偏向自己的堂客。確實,俊嫂干重活少一些,也不會干。不會挑糞水澆菜地,不會去河里挑水。冬天要到塘里洗蘿卜、白菜,她怕水冷,作豆腐也沒推過磨。她不愛吃紅薯飯等雜糧,穿得好一些。作為我們家的媳婦,以上都可算致命弱點,別人有意見,自己也孤立、苦惱。大嫂、二嫂說俊嫂有官太太思想,不能發(fā)狠學勞動。這話也許有點重,她們也難免對“干部家屬”有點嫉妒??「缈偺撔穆犎∫庖?,不答辯,不反嗆,回到枕頭上,總得對俊嫂說幾句。我分柝,俊嫂不—定聽得進去,所以,妯娌之間磨磨擦擦沒斷過,好在她們都不攤牌,沒大喊大叫,家庭和睦的根基和總趨勢動搖不了。
我當兵后開始學習寫作。1959年3月,去北京參加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會,順路第一次探家?!M門,才知道分家了。從祖父那一輩開始,維持了七十多年、一直受人稱道的、附近一帶僅存的這個大家庭,終于解體成三部份:大哥、二哥、俊哥各人自立門戶。伯父、伯母和堂弟、堂妹隨哥。伯父風格高,自己—兜人擠住老房,大哥、二哥分住新房。伯父心不安,覺得這是他當家人的失敗,臉上無光。老人家甚至不好向我解釋,怕我盤問為什么要分家?
晚上,大哥、二哥、俊哥、我四兄弟聚會,由俊哥主講,大哥、二哥補充,向我解釋為什么分了家?分家是必然的,現(xiàn)實的,對大家都有利的,分家不分心,日子會過得更好??「缰v得頭頭是道,我也沒有什么異議。哥哥們對我有深切期望。我服役期三年,因當汽車兵,屬技術兵,需要延長—年。俊哥首倡要我發(fā)狠,不要退役,爭取當軍官。他有—盤棋:大哥、二哥在家務農(nóng),他經(jīng)商,三哥、弟弟讀書,我必須繼續(xù)當兵,他再想辦法送堂弟高山去當工人。這樣,我家工、農(nóng)、商、學、兵都有。雖然分家了,但我們五兄弟在各行各業(yè)齊發(fā)狠,以后可以互相幫助、支援。
就在那次五兄弟聚會之后的第二年,我提升為少尉文化教員,正排級。這意味著我實現(xiàn)了兄長們的期望,走上了職業(yè)軍人的艱辛路,直到在軍隊老而退休。高山后來也當了兵,復員后進了立新煤礦,工人階級也挺光榮自豪。
我們家工、農(nóng)、兵、學、商齊了,我知道俊哥很高興。他走出久大鋪子以后,一直在斗鹽供銷分社埋頭發(fā)狠,數(shù)十年如一日,照顧家庭也多,特別是奉養(yǎng)年老的雙親---我伯父伯母,費心盡力。我們外邊三兄弟都不能在伯父伯母身邊盡孝,對俊哥心懷感激。1992年,俊哥退休了。遺憾的是,他退休兩年后病故,享年63歲。他沒能晚年賦閑,多享天倫之樂。大哥、二哥都去北京玩過,我本想邀請俊哥退休后也到北京走一走,遺憾!他那么早就離開我們,又那么匆促。我只能等機會到他的墳前敘舊了。
令人欣慰的是,俊哥后繼有人。他兒孫滿堂,大兒子張文波有出息。2009年,我回鄉(xiāng)探親,見到他已是撐家的男子漢了。他做事發(fā)狠,繼承了父親的職業(yè),在永豐鎮(zhèn)五里牌擺攤賣藥材起家,接著開藥鋪。他有房有車了。我看了他的藥店后,受了啟發(fā),心血來潮,想利用文波的專業(yè)特長,回家鄉(xiāng)種藥材。我在寫作中,采訪過北京一位治癌老中醫(yī),并為他寫了一本長篇傳記《治癌神醫(yī)》,對中草藥特別是治癌的中草藥有一知半解,結(jié)識了—家大藥店的制藥高工。文波對我的計劃有保留看法,但他沒給我潑冷水。他開著他的小奧拓,陪我考察了全國有名的星火計劃項目--甘棠中藥生產(chǎn)基地,獲得基地負責人的鼓勵支持,愿為我們提供種源和技術指導。當天,忙到晚上才回家,文波的小奧拓在永豐坐滿了人,過測水他的藥店又擠人,男女老少拉了八個,他也不怕把他的寶車壓壞。第二天,他又開車陪我四處看地。我想把肖家圫、桃樹圫、易家圫和包袱山的地都整合起來。這些地比甘棠藥材基地的地好多了。再把—個大制藥廠引來,主要種植治癌用的十多種中藥,藥廠包收。管理、技術由文波負責。
看完地以后,文波不吱聲了。他主要顧慮這些地不好整合,有好多人都外出掙錢去了,地荒著。但要他們把地拿出來種藥材,不好辦。還有,勞力也缺,即使把藥材種好了,看不??!我講這個失敗的計劃,主要是說明文波老練,懂實際,反襯出我有空想。其實,他—開始就想這事搞不成,但不頂我,照常不辭麻煩陪我奔波。僅這一點,我就以為,文波會做人,會做晚輩。
這件事,我回北京后,認真辦過。主要問題是投資落實不了,說明我想得簡單,老天真。我認識的大制藥廠的高工調(diào)走了,制藥廠定不了訂貨,我不敢輕舉妄動,這正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好在文波沒有把我那個計劃當真,他也不失望?,F(xiàn)在,他的醫(yī)藥事業(yè)十分興旺,為人也更成熟。我越看他越像年輕時的俊哥,不僅長相、個頭、體型像,講話的語氣、聲音像,性格也像。我在俊哥墳頭上,禁不住說:俊哥,你走得太早,但后繼有人,事業(yè)在延續(xù),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