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歸來(隨筆)
這依然是一個溫暖而飽和的日子,和我離開的那個城市一樣。要離開一個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是需要勇氣的。其實選擇來到這個祖籍的小城,名義上是葉落歸根,實則是落荒而逃。在車輪的滾滾前進中,我已經(jīng)逼迫自己去接受一無所有的現(xiàn)實,去斬斷亂如蛛網(wǎng)的關系。
落腳處是城外的珈藍寺,我與那里的主持曾有一面之緣。他很是喜歡我寫的書法,知我窘境,答應收留。到達時已有暮色,殿內(nèi)古佛青燈,散發(fā)經(jīng)年久遠的味道。殿外桂香濃郁,滿是初秋的和暖。他將我領至偏房,讓小沙彌送來濃茶,便自行去忙。我環(huán)顧這個簡樸屋居,有了一方屋檐下的滿足感。遠處傳來誦經(jīng)的聲音,繚繞在這個南方城市獨有的濕潤氣息里。我感覺到了疲憊,也似乎另有一種東西正由心靈緩慢注入。我還沒來得及分辨,就和衣倒在小床上昏沉睡去。
醒來已是次日正午,大片的陽光照射進來,照在陌生的空間里。我有片刻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門外有小沙彌在敲門,說請我去用齋。雖然都是素食,卻也合了我此刻的饑腸轆轆。飯后與師父喝茶,他問我打算。我說仍是要盡力還清債務,如有機會便重新開始,如無機會,歸隱也是可以接受的結果。
很多人無法理解我這次的決定,包括年邁的父母、多年的朋友。其實我的消失不是代表逃避,只是想用決絕的方式與從前斷離,也試圖重新開始。這些年,疲于奔命,只是為了償還很多年前欠下的一筆高利貸,雪球一般的高額利息,已經(jīng)讓我現(xiàn)在一貧如洗。所幸這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但我仍需要償還這些年來在經(jīng)濟上對我有幫助的人,以此證明我的承擔。也正因為已經(jīng)結束,所以我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安身,沒有流言蜚語,沒有威脅恐嚇,可以靜下心來想想書畫的方向,可以回歸內(nèi)心的純凈。
也許苦難是一種磨礪,我那么不屑于金錢,卻被金錢捆綁,我渴望靈魂的自由,卻又被囚禁多年。太多人喜歡我作品中的飄逸出塵,結交于我的爽朗不爭,他們不會知道這些年我所經(jīng)歷的,那些在陽光背后的,在黑暗處滋生的毒花幾乎摧毀了我的所有。而悲哀的是,社會上還有很多的人因為不同的原因在步入泥沼,有些人失去家庭,有些人失去生命。
我開始在師父這里安定下來,用了現(xiàn)在流行的一個法子謀生,做了一個微商。買賣的物品是一些藝術衍生物,如紫砂,陶器,建盞,也有我的一些書畫。朋友們雖則痛恨我的淪落,但也都是仗義的,給的東西都是貨罄才收款,遇到看得上的,也都愿意買去。畢竟再不用去應付或者應酬,我有了很多時間去思考該如何畫出更為純粹的花鳥山水。線條的起伏,潑墨的走勢,留白的適度,我慢慢看到自己的變化,那是有著涅槃后新生的變化。
我逐漸適應新的生活狀態(tài),也慢慢喜歡上這座水墨般的城市。白墻黑瓦,流水人家,一切都是慢悠悠的,幾千年文化的底蘊在那里,幾千年的滄桑也在那里。它在等待被我定格,被時間珍藏。我有時會去太湖邊,煙波浩渺中,漁船在夕陽下?lián)P帆歸來,那些漁民臉上都是歲月的痕跡,可他們都面帶笑容。
兩個月后,師父給我一個消息,說不遠處一個商圈在做文化招商,邀請國內(nèi)外著名的藝術家開設工作室,售展自己的作品。我過去商談,對方極為滿意,提出可以不預先支付租賃費,后續(xù)用自己的作品抵付,但小樓的裝修需要自己完成。我考慮了一下,這個形式是目前能夠接受的,這個機會也能成為一種轉機,于是,順利簽下合約。
小樓近兩百平米,毛坯,上下兩層,可以隨意改造內(nèi)部結構。我保留原樣,只做最簡單的設計。開始忙碌,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做以前熟悉的營生。不畫設計圖,只是在腦中構建空間骨架。其實創(chuàng)造的過程是最迷人的,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在被揭曉。大約工人們從沒見過這么奇怪的人,有時會對我的要求感到迷惑。但一個月后出來的效果,使它成為這個地方最具藝術性的樣板。
這是個信息被快速傳遞的時代,房產(chǎn)商的宣傳廣告,開始陸續(xù)有裝修設計過來邀請。為了謀生我自是應承。于是更加忙碌,偶有空暇時,我就在自己的空間里繪畫習字,喝茶閑坐。我的山水里氤氳了江南的霧氣,還有自然的厚重,有時師父過來看我習字,有時朋友過來論畫,一切又似乎回到從前。
過了一陣,父親來看我,他一直認為當時我應該有更好的選擇,而不是來到這個城市一蹶不振。他自然相信我的才華,但也未料到這么快就能絕處逢生??吹轿野捕ㄏ聛?,他是欣喜的,我仍然是他心中最鐘意和驕傲的孩子,雖然我的鬢上也已染了塵。
尋了個周末,父親帶我去丁家巷走了一遭。舊居里住著遠房伯父一家,因為鮮少聯(lián)絡,都已難認彼此,但終究,血緣在。初見的愕然后,是喜悅的老淚縱橫。父親回來后真得就動了葉落歸根的心思,祖籍故居,一出走就快要一生。戎馬的生涯,他處是故鄉(xiāng)的遺憾,似乎在一個念頭下就可以得到圓滿解決。
已是隆冬,天空灰暗,遠處正有一場大雪在醞釀。這個城市,到了冬天就是徹骨的寒冷。我送父親離開,他要回去與母親商量,畢竟,這個心愿需要金錢和精力去完成。我也感到有新的壓力產(chǎn)生,這些年經(jīng)歷種種,未曾信過天命,也無抱怨路途艱辛。只是徒然明白,這一生遇到的人,經(jīng)過的事,都是為了一種完成。這一段路,我在歸來,但也許,馬上又將是再一次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