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黑鳥(小說)
太陽如一醉漢跌跌撞撞爬上丁仙垴時,父親晃蕩著那身黃色大衣到了村口樟樹底下,村里十幾個民工在等他。父親的大衣他似乎從來沒認真穿好過,總是歪歪地披著,顯得漫不經(jīng)心或流里流氣。大衣上那六枚銅扣錚錚锃亮,讓我常常心生懷想。
清早的露水還在空氣中流動,我聽到露液在陽光里嗞嗞冒煙的聲音。父親說我這是幻覺。我告訴父親說,我還聽到一種鳥叫我說話的聲音。父親說,再胡說,老子就撕了你的破嘴。我趕緊噤聲,我相信我再在早晨說這種無蹤無影的話,他真的會撕破我的喉嚨,至少會封了我的嘴。一片樟樹葉落下,又一片黑色落下,帶有一股惡劣的氣味,父親抬頭,一只黑色的大鳥正在一枝粗椏上陰沉地看著父親。我想,剛才就是這只黑鳥要和我交談?wù)f話什么的,但我不能開口。
那股黑色的臭源其實就是一朵鳥糞,蓬勃地盛開在父親的肩上。父親煞著眉,似乎不喜歡或極其厭惡這種劣味。找死。一聲爆響在一縷籃煙中躥出,一片鳥云一樣的東西便覆了下來,撞的一聲落在我的腳下,兩只詭異的黑亮小眼絕望地看著我。
父親的槍法是蓋世無雙的,在周圍百里。我的記憶里父親的槍總是換來換去,有漢陽造有三八蓋,還有火統(tǒng),有長有短,曾經(jīng)還有過一把德國造的小手槍。射殺這只該死的黑鳥的是一桿三八步槍。父親將槍遞給我,我象一個兵痞一樣將這只黑鳥斜耷在槍桿上,父親看我的樣子笑,后來我父親常笑我,象電影里那種搶了老百姓家雞鴨的小日本兵。
那只黑鳥有三、四斤吧,也許沒有。在等父親的十幾個民工早圍了上來,贊頌父親的槍法,說是名師出高徒,我父親的師父是我爺爺。我父親說,論槍法,他還比不上我爺爺一根小拇指。他父親的槍法乃是千里之內(nèi)乃至萬里之內(nèi)更無其右。我不知更無其右是啥意思,但我明白大家十幾個民工都在打那只黑鳥的主意,父親說,中午再弄幾個蘿卜燴了它。四眼說,這家伙大,至少要用十個蘿卜。
四眼是這十幾個民工唯一不姓付的人,姓和名我都不知道,只知是個外鄉(xiāng)人,因戴了眼鏡,全村人都叫他四眼,父親讓我叫他叔,我便不叫,也一樣跟村里人叫四眼四眼的。四眼挑著一頭鍋一頭干松木段柴。父親問四眼帶火么。四眼說帶了。父親又說四眼,火線要長,要算好。四眼說,連長,我計算過的。父親說,我知道有規(guī)定。
父親是基干民兵連長,今天干的是帶隊去蘇家澗水庫工地爆破。父親摸摸我的頭讓我把槍背起來,我努力把腰挺直,象一個小兵,只是那只黑色鳥有點重,還有一點溫?zé)崧湓谖沂直成?,是從那只黑色巨物身上洇出的血。父親將鳥扔給了旁邊一個扛著鋼釬的一位堂哥。父親瞄了瞄我又瞄瞄那桿槍,說還是小了點矮了點,不知是說我個子小了點還是那桿槍。那年我讀小學(xué)二年級,讀一年級時因老師身體不好我們長期放假,讀二年級時因老師經(jīng)常組織學(xué)生排戲,我也常處于無組織流浪狀態(tài)。這種時候我多半跟父親的連隊上工地水庫。父親說,跟上四眼叔。
時值冬季,生產(chǎn)隊里的禾紅薯棉花之類的農(nóng)活干完了,冬天的積肥工程也完成了。抽干了村里泥塘,將泥塘里的黑油油的污泥挑到田里,經(jīng)過霜凍,油菜和蘿卜紅花草都種了下去,公社里又給全社勞動人員安排了新的戰(zhàn)斗,修水庫,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農(nóng)民就是這樣過來的。
那時的冬天很象個冬天,大塘山的塘里早晨的冰層很厚,扔一拳頭大石磁的到對岸了,屋沿下的水滴冰串常如尖鑿。我和父親的爆破連隊就在這樣的一個冬天早晨向蘇家澗水庫進發(fā),田野里有幾片綠油油的蘿卜地,生產(chǎn)隊里的柑蔗地里,瘦骨伶仃的甘蔗在北風(fēng)中高傲地挺立,經(jīng)過羊腸山道過了幾個山垴,遠處鄱湖便在遠遠的展開,山垴上楓葉和不知名的果實都黃了都紅了,又下了一道山道,一個孤伶伶的土磚房有點破敗的樣子,那是沈家山林場。前面便是我們的目的地蘇家澗水庫。
父親說,四眼,你上午在林場做飯,下午去工地。四眼嗯了一聲,父親又瞥了我一眼,說你上午做四眼叔弄柴火,下午再到工地。我也嗯了一聲,其實我是最喜歡最贊成父親這個安排的。
那只黑色的鳥一路上老在跟我說話,說要帶我飛帶我去一個神秘的世界。我不能告訴父親,告訴他他一定說我又在幻覺。自出生起,我父母給我不止一次給我問卜算命。算命的先生說我是女命說我命里缺木,說我生來就是一個勞碌命說我命有傷官命里帶煞,反正是說我命和別人的不一樣,說我思想和別人不一樣說我是一個惹禍鬼。說得我母親兩眼淚汪,把本來準(zhǔn)備給我生日煮的兩個紅雞蛋全給了算命人家,求人家指點迷津,好讓我平安渡過吉兇難測的童年。算命先生嘆了一口氣,說,你就把他看緊點,盡量少惹禍。父親是一個堅決的唯物主義者,算命的牛鬼蛇神都在他的同志手里,被清算鎮(zhèn)壓得叫爹叫娘哭天哭地都來不及,所以根本就不相信那人的鬼話。只是后來我告訴他我能聽出鳥語花言時,他怔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我又干了一件連他都不敢想象的事,他才相信我是一個惹禍鬼。他開始相信一定是妖魔作怪妖崇隨身,他長期佩槍,他說邪不壓正,他是正義的代表是正的化身,妖魔再惡有他在身邊,兒子也惹不出什么大禍。我的童年便一直在他的掌控中,我要離開他的掌控,我要找到我命中注定的那個神秘天地,那個屬于我的世界。
四眼叔放下鍋灶用器,在土磚屋前用幾塊土磚壘起了一個簡易灶,林場原本是一寺院,叫華嚴(yán)寺,文革時各村祠堂各處廟宇都被紅衛(wèi)兵們要么拆掉要么改作它用。華嚴(yán)寺拆了后在原地用土磚土瓦材料圍起了一個革命林場,林場里栽種了許多桃樹梨樹。除了父親的爆破隊,還有別的村莊紅旗隊先鋒隊和學(xué)大寨隊的也都在沈彥山林場弄飯,故水桶菜盆之類也一有盡有。我在附近山腳下弄來茅火柴引火,四眼叔挑來的干松樹段,光樹段開始火是燃不起來的,必須先用茅火柴類先旺一陣,才有可能讓把柴燒著。弄火我是極有經(jīng)驗的,我經(jīng)常在家?guī)臀夷赣H弄火做飯,有一次在家里弄火沒弄著,便跑到村前禾稈堆里弄,結(jié)果弄起來了,火光沖天,象烽火臺一樣,狼煙滾滾,全村民兵老小以為是老地主富農(nóng)破壞,全村涌動。
火很快旺起來了,鍋里水也開始熱。林場里每天有一位大隊干部值班,我聽四眼叔尊稱他沈主任,沈主任穿著和我父親一樣的黃色大衣,后來我知道那是威嚴(yán)的軍衣,沈主任穿黃大衣畢正畢正的,六枚銅扣沒有一枚沒扣端正,他在林場土屋前頭踱著,用腳勾勾那只黑鳥,眼睛瞇起一條縫,象要盯穿什么,又看了看被柴煙弄污了臉的我。我說,這鳥還活著,在跟我說話。沈主任突然目光如炬盯我,說,你說什么?
我又將一根干木頭塞進灶內(nèi)說,它說它來接你。沈主任半信半疑的樣子,我忽然一下又后悔起來,我怎么能跟沈主任說這種話,他一定不相信。果然他狠地用腳踢了一下腳下一根木柴,象是恨這根木柴又象是對我說的話不滿意,呸的一聲狠吐了一口沬走開,四眼叔正在淘米,抬頭說,主任,熟了肉我盛碗去,你試試鮮不。旁邊羅家隊里的一個胖女人笑,主任要吃個雞巴。沈主任突然回聲,一臉燦爛說,就吃你肉。
中午要田蘿卜紅燒鳥肉,這是我父親安排的。四眼叔說,去弄蘿卜,我說去哪里弄。叔說小孩子哪里都可以。我說咱村蘿卜地不在這里。四眼叔說,你小孩腿快。我說我就去山腳下弄。別村人說話我說是你叫的。四眼叔說,老付家到底有個膽小的。我說,你膽大你不怕你去偷蘿卜。四眼叔說,咋是偷呢,是生產(chǎn)隊里借。我說是借你就打個借條或給我兩毛錢我埋在蘿卜坑下。四眼叔說,咱借蘿卜,為蘇家修水庫,有那二毛錢咱不用蘿卜人參都有了。我說你就是怕偷蘿卜別人看見了你挨罵,讓我做替死鬼。四眼笑,你是小孩弄蘿卜誰罵你。我說你斗我我叫我父親用槍崩了你狗日的,說著便用手作掏槍樣,四眼叔忽然臉色蒼白。
那天的陽光一直軟呼呼的,如打霜后的稻桿一樣硬不起來,雖然四叔一直唆我去附近蘿卜田里弄別村蘿卜,但最終是四眼叔翻過幾道山梁去付家山生產(chǎn)隊蘿卜田地弄來一十二個蘿卜,我將蘿卜白菜頭切去,又用水洗了幾遍,洗去黃泥土呵,蘿卜露出細白,有幾個蘿卜是經(jīng)過霜凍,顏色也顯露出晶亮紋路。在整理蘿卜時我一直在和黑鳥交流。我說,黑鳥,我吃了你。黑鳥說,別吃我,你不吃我就帶你去一個地方。我說,不行,我父親說用蘿卜紅燒,我從來沒吃過紅燒肉。黑鳥說,紅燒肉沒吃,以后還有機會吃,我?guī)闳サ牡胤侥銢]去,以后你就去不成了。我說,不對,紅燒肉沒吃,以后就吃不成了,我村的豬都集中了發(fā)了瘟,全村吃了兩天,我母親不讓我吃瘟豬肉,牛也死了,全村都分了牛肉,母親把牛肉放在煙鹵頭上風(fēng)干了,說是過年吃,雞呀鴨呀也都死了,被黃鼠狼偷了去,我從去年開始就沒吃過肉。黑鳥說,黃鼠狼吃了你家雞鴨,你可以吃黃鼠狼。我說黃鼠狼是階級敵人,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全村的黃鼠狼都被槍斃了,掛在村口的樟樹椏上示眾吶。黑鳥說,那你真的只能吃我了,不過你吃了我你會后悔的。我說,我不后悔,我父親說吃你就吃你,我父親是這方圓百里乃至千里說一不二的人。
我在和黑鳥對話的時候,四眼神色緊張地看著我,那個胖女人也看著我。沈主任用一雙陰沉的眼晴看著我,那雙陰色的眼睛讓我想到黑鳥的眼睛,那里面充滿詭異或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沈主任說,老付家的小孩有毛病。四眼叔說,沒毛病,只是愛幻想愛說胡話。沈主任呀了聲,呸的一聲,一口帶有血絲的痰吐在一根松木柴上。四眼叔說,沈主任有病。沈主任仿佛聽到有人咒他似的,盯得四眼叔頭皮發(fā)麻,你說啥。四眼叔用一根禾桿挑起那沬痰中血絲,看了又看,說主任痰中帶血,旺火,肺中氣血不順,肺病。沈主任又狠狠地吐了一口更濃的痰說,老子天天吐痰也沒病。說著扭頭回土磚屋里去了。
四眼叔仿佛是撈了個沒趣,回過頭又看著我,找回另一個話題,對土屋前的幾個生產(chǎn)隊的伙夫說,這娃沒病,就愛幻想。那個女伙夫胖腰胖臉,有點象紅燈記里的李奶奶,李奶奶說,身體沒問題,腦子有問題。四眼叔說,腦子也沒問題,聽老付說出生時是手先出來。李奶奶說,手先出來是個討債鬼。四眼叔說,不討債,只惹禍。旁邊一位說,燒生產(chǎn)隊里稈堆垛的是他。四眼叔說,不怪他,只怪老師亂說什么典故烽火戲諸侯。我燒村里稈垛的事一直被村里人戲虐,突然有人為我說平反撐腰,我突然感到四眼叔比親老子還親,先前和村里人那樣四眼四眼的叫他實在是不應(yīng)該,我忽然感到在父親母親不能說的話可以跟四眼叔說。
叔,我剛才和黑鳥說話,黑鳥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四眼叔說,黑鳥不會說話,即使會說話,早晨被你父親一槍崩了,死了會說話么。我說,叔,黑鳥沒死,剛才還讓我別吃他,我不吃它它千年以后就回來就象白蛇精回來找許仙報恩情一樣。黑鳥真的死了,叔剛才拔了它的毛已經(jīng)碎了大小幾十塊下蘿卜鍋。叔,黑鳥不會死,即使你把它碎成千塊萬塊它也不死,它的頭在思想在靈魂在,它會飛過千山飛過萬水回到它的家里。
四眼叔怔了怔,說,你咋知道思想靈魂這詞。
我說我不知道,是黑鳥說的。四眼叔怔怔,好一陣說,他們都說你有問題,我不信,除非你是那黑鳥肚里的蟲,除非你也是那只黑鳥。
除非你也長出翅膀。四眼叔突然站起來,抬頭看天空,天空中隱約有鳥飛過。
半夜里有人叫我父親,原來沈主任下午吃完付家山村爆破隊的午飯?zhí)}卜紅燒鳥肉后,回到家里就開始咳嗦,開始吐血,他家里人來付家山找我父親找我四眼叔,四眼叔是一位下放的醫(yī)生。當(dāng)我和父親找到四眼叔時,四眼叔人躺在村里棋盤廳旁的一個土屋床上,床頭枕著一雙紅鞋。這雙紅鞋一直在我腦海里,我不知四眼叔自殺是與黑鳥有關(guān),還是與他身邊的紅鞋有關(guān)。
那些年的冬天很長,父親在水庫工地和大塘山村來來回回,母親和村里青壯男女白天在水庫壩上戰(zhàn)天斗地,晚上歸家。我象一只小狗小貓,在村里游浪,偶而被父親象扛一根鐵楸鋼釬工貝一樣,被父親背在背上帶到工地,然后在紅旗飄揚人山肉海中仰望天空。每到吃飯或歇工的時候,父親總能準(zhǔn)確找到我的位置,并迅速象老鷹抓小雞一樣叼住我。
有一次我為了不讓父親找到我,我沒在水庫壩上而是溜到壩下一塊苷蔗田地,啃了一下午被收割后余下的長短不一的甘蔗筍,看到大陽己經(jīng)日落西山,心想父親這下該找不到我。睡夢中我被過年父親點燃的二腳踢爆了一下,那雙我祖爺爺穿過的日本皮靴正在輕勾我瘦骨仃仃的屁股,父親嘲笑我象駝鳥,藏起了頭卻忘了屁股。父親又象老鷹抓小雞,一只手一拎便將我放到他肩上,說,回家。途中我問他為什么又找到了我,父親得意地說,你爸是誰,如來佛,你再淘就是淘成猴子,也在他老人家手心里。
父親的話讓我怵了好一陣。后來每一次想弄出點動靜時,總感到父親的五指山會突然壓下來,直到有一天夜里半夜醒來,聽到父母在討論是否把我送到雷家村上學(xué)的問題時,我才明白過來。母親說老細再這樣下去,怕是將來誤了,書沒讀成,人也盡惹事,把他放在工地上也不是辦法,萬一在工地上再弄出火呀水呀什么的就難辦了。父親嘿嘿地笑,你當(dāng)我每天在工地上扛著槍來來回回監(jiān)視地富反壞右什么的,我在監(jiān)視咱兒子吶。
我也爭取在馬背上多唱幾首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