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冬，北方竟沒下一場象樣的雪。
　　 如果我這樣下個結論，難免有人會起疑，會搬搬手指頭證據(jù)確鑿地說：今年下了四場雪呢。
　　 在一輛開往經(jīng)濟區(qū)的汽車上，一個提著棕色手包，頭發(fā)厚厚的女人和她偶然遇上的另一個熟人鄭重其事地說著今冬下雪的次數(shù)。起初我還懷著鄙夷的心里聽她那沒有立場的結論，繼而我就開始嫉妒她那顆容易滿足的心了，再后來，我簡直就得佩服她的慷慨和大度了。
　　 就是這樣的“四場”雪，一次比一次簡單，一次比一次吝嗇，一次比一次輕描淡寫。這樣小的雪她竟然一次不落地算做四場雪，而且，大方地以“場”計之。
　　 那天凌晨，是一次極小的落雪，地表只隱隱浮著一層淺淺的雪花，只是因為地表溫度太低，一棵都沒化掉，她們就疏密有致地連成了一片。象經(jīng)過精工細匠千萬只手勾勒出來的一塊巧奪天工的鏤空織錦。
　　 那個女人卻自豪地把它算做一場雪。一場雪是多大呢？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皥觥弊?，可是一種鋪排，是一種氣勢，是一種浩蕩和震撼。而把一陣零星小雪以“場”來計，可不是一種慷慨嗎？
　　 其實，我喜歡浩浩蕩蕩的雪，喜愛遮蓋著山川河流森林湖泊的厚重的雪?！霸谘┮袄?，你的心會不由得有一種原始的悸動。你會被它安詳中力透的蒼涼所震懾?！齻兡茏屇惴艞壱磺兴壮５默嵥?，讓你胸襟寬敞丟掉卑微；讓你思想澄澈達到至純，如這沒有纖塵的雪野。至少在這一刻，你的心會象雪野映照下的藍天一樣高遠潔凈，象白雪輔陳下的大地一樣神圣而又凜然?！阅悴坏貌怀姓J雪的魅力所在，你不得不承認雪的從容。她在不聲不響里就做了大地的主宰。而我們被震撼的心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掏出被她洗滌，并甘心被她擄去做了她的心愛。
　　 “在北方無邊的雪原中、在林海里、在起伏不定的山巒上、你想平復一下心情都不可以。你總會有新的體會；你總會有新的感受；你總會不由自主地為一些沒來由的事物動情，這就是雪的魅力所在。在那樣的時刻你可以盡情放歌而沒人恥笑你的輕狂；你盡可以放縱地舒發(fā)心中無盡的胸意而沒人嘲笑你的書生意氣?！保ㄟx自舊作《北方的雪》）
　　 可是這樣的雪，今冬卻無處去尋它的芳蹤。我只有去覓這小小的彌足珍貴的雪；我只能嘆那雪的稀少和雪花的碩大，更何況“燕山雪花”以其細致的紋理呈現(xiàn)出來，每一處都纖毫畢現(xiàn)，凹凸有致，清清淡淡的鋪在地表，象鋪著一塊泛著青光的江南絲繡，華美、輕柔、綿軟，風若稍稍大一點，它就要飄起來，有飄到天空的架勢呢。你若以手掌輕撫，它似乎還殘留著那個江南繡女指尖的一絲絲涼意。要是呵一口熱氣在掌心，那濕氣也更深了一層。你如果無在乎它的存在，不管不顧地一腳踩上去，就真褻瀆了那個在燈下飛針走線的人的辛苦。
　　 我一路小心地躲著走。我覺得，我覺得一切生命的重要和尊嚴。同時，還在于似江南蘇繡般華麗的繡品，藏在這個冬末的一場雪里，這場雪于這個冬天來說，就是一場隆重的辭別儀式了。
　　 尤其，這個冬天雪花少得可憐，少得開不滿一棵樹，一棵沒有什么名子的樹。于是空氣也稀簿了，呼吸也沒滋沒味了，而漫長的日子也少了許多樂趣。
　　 所以，就算這個冬天下過四場雪吧。
　　
　　 二
　　 往前推算，我應該是在那個下雪的冬天落下咳嗽的毛病的。
　　 那年，連著下過幾場雪，空氣中就有一層濕濕的氣流。這樣的氣候很容易形成霧淞。一個早上，霧淞果然就掛滿了園子里的樹木。我的那個老式的相機里還有幾張膠卷，想趁此機會派上用場，何況那里面還有更早的一個春節(jié)里拍的雪景的相片呢。這樣樓上樓下往返了幾次，出了汗，又著了涼，感冒自不會放過。又因為不慣去看病拿藥吃，直到時熱時冷地發(fā)起燒來，知道不吃藥抗不過去，才勉強去看。后來就只是咳，直咳到轉年的春暖花開為止。
　　 后來，每到冬天即便不感冒也要咳，也是直咳到轉年的春暖花開為止。所以每年冬天我都盼著立春，盼著八九之后有雁子的影子從潮濕的泥土上飛起來。
　　 春風穿過輕巧的雁翅拂面而來，春風一拂面就拂到微敞的衣領里去了，脖頸就先癢起來，用手按住衣領，你還忍不住地笑，樣子也越發(fā)怪怪地。
　　 我一直覺得，春天是一層一層地暖起來的，跟穿衣指數(shù)有關。今天有些寒，就加一件，明天回溫了就減一件，直到減到最少，直到穿起單薄的衣服――半袖衫，一步裙，七分褲。這時頭發(fā)也會梳得高高的，或剪得短短的，貼在耳邊，于是春天結束。決不似冬天，就是披件大地一樣厚的衣服，也還會覺得那個“冷”賴在人的骨頭縫里不肯出來。
　　 其實春冬兩季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花，寒暖卻是兩個世界。
　　 喜歡“春來江水綠如藍”這句子，不僅意向好，還存了一份清爽、儒雅和淡然在里面，不似前邊一句“日出江花紅勝火”，太熱鬧，太惹人眼。你說江花紅，它便如火如荼燒到天邊去，一發(fā)不可收，如藍江水也撲不滅。
　　 河水開化，冰一層一層地融進水里，融進水里時，倏然間就什么都沒了，什么都看不到了。象一個人的離去，她向你關上這扇門，就再不會為你打開，你也再不能走近她。你看不到她的影子，聽不到她的聲音。你想的頭疼，想的滿心是苦，也只能這樣，只憑著化不掉的記憶，憑著連綿的傷懷想念她。于是悵惘，一陣一陣的，心也就不知沉到水的哪一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