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紅鞋(小說)
上
村頭二狗家的騷雞公叫了一遍,叫第二遍的時候棋盤廳里東邊廂房光閃了兩下。父親對著土屋方向,四眼四眼地叫,四眼叔糊糊地應了聲又沒了動靜,我將一只青蛙放在他臉上,他爆的一聲跳下了床,被子帶我被他掀翻在地。父親在土屋門口說,四眼,走。
村里先是有咳嗽聲,那是清早的冷在人的喉嚨里撓,發(fā)出自骨子發(fā)自肌肉的一種癢??人月曇宦暰o連一聲,是二狗的父親德真叔。村里一向懶洋洋的黑狗也被感動得汪汪亂叫,這叫聲和一般的狗叫聲有點不同,因為我和二狗曾經(jīng)用小刀將小黑的舌頭割下了一個口子,黑狗恨我,見我就汪汪,我先是害怕,后來也習慣了,習慣了它的仇恨,也聽出了它叫聲天才般與眾不同。
我一夜沒睡,父親喊四眼叔時,我己經(jīng)知道了今天父親的工作,四眼和德真叔今天去蘇家水庫炸石頭。工程已近尾聲,護壩和渠溝需要石頭,三眼叔不僅能用草藥治村里人的骨節(jié)病,也是大隊里唯一能計算出多少土方多少石料要多少炸藥的人,他能算出引爆雷管的火線燃燒的時間,與工作人員撤離現(xiàn)場所需時間。故每次爆破他都是主角,父親是指揮官,今天我是觀察者。
我提出上工地看四眼叔工作時,母親不同意,說是危險。我說父親天天扛著槍危險不危險。父親笑著對母親說,帶上吧,省得他在家又給你放一把火。四眼叔說,嫂子,有我四眼弄不了亂子。我又說,還有二狗。母親沒再吱聲。
起了霧,看見四眼叔看不見父親,四眼叔將我架在肩上或揉在懷里比一筐豆芽重不了多少,我的小名就叫豆芽,據(jù)說我出生時,難產(chǎn),母親被我折騰得要死要活,接生婆在棋盤廳里不停地喊,叫我母親用力用力,我偏偏和老娘婆作對,躲在母親身體里不肯出來,父親在房門口左腳邁進又右腳縮了回來,女人生孩子他幫不上力,只得口里一遍又一遍罵,罵了姐姐熱水沒燒好,罵了一只野貓躥上了灶臺留下了腳板印,最后罵上了還沒出生的我。母親說,不要罵,越罵他越不肯出來。母親說,德官,我被這家伙磨死磨累了,你去幫我弄點吃的。父親突然記得,母親從痛胎開始,還沒吃過什么東西,姐姐在灶下燒火,煙氣嗆得她兩眼雙紅,灶污涂了半臉,鍋內(nèi)水依舊平平靜靜。母親聞到了豆芽氣味,說德官,弄把豆芽給我。父親在土屋四眼叔處扯了一大把豆芽。母親將成梱的豆芽往口里塞,哽了一下,一下急咳,我被這突如急雷般咳力爆了出來。
四眼叔將我象一梱豆芽一樣抱在懷里,在四眼叔懷里隨他的身體上下顫動,他的手如粗棒,強壯有力,曾雙手擰腳象一只皮球?qū)⑽覓伾辖幼∮稚蠏佊纸幼?,讓我從小就開始履歷人生起伏,在他的懷里如一只小船靠在一個港灣里。
咯著我了。我伸手向四眼叔懷里探。里面有硬又軟的東西碰到我。四眼叔左手輕挪避開了。我說是不是炸彈,四眼叔說,胡話,炸藥和雷管都在你父親的背上。這是特殊物資,向來由革委會成員保管配送。不是炸藥是鞋,鞋不穿在腳上干嗎藏在胸口。四眼叔說,胡話,什么鞋。鞋不在我腳上穿著么。
聽到二狗叱黑狗回來的聲音,一只毛絨絨的黑物無聲無息到了我眼前,一聲接一聲地發(fā)泄著對我的不滿,父親突然一腳將黑狗踢了開,德貞叔說,今天這家伙發(fā)了邪,不認人不聽支。二狗說,叔,叫的狗不咬人,不信你問豆芽,叫它咬都不敢咬。村口樟樹底下還有幾個人影,在霧中隱約不知是誰和誰家的。
二狗靠近我,我如一條泥鰍從四眼叔手里滑了出來。二狗說,波波今天也上水庫。波波是大隊革委會沈主任的兒子,大隊隊部在沈彥畈村旁,革委會時不時放電影,每次放電影都是沈主任戴著紅套袖給全大隊劃定站坐區(qū)域,然后在周圍象一條忠誠的衛(wèi)士一樣巡視游戈,防止小孩拋磚砸石。
從大塘村到蘇家澗水庫有一段山路,山腳下是一大片蘿卜田,這里是老人們口口相傳的快活林,村里老人在翻田土時有翻到耳環(huán)和戒指的,耳環(huán)金黃戒指碧透,老人們說著說著總扯到了大塘山當年付大官人開莊掘塘的事上了,付大官人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有說是巨盜,也有說是皇家遺族,還有說是漢王陳友諒時的一位將軍,無論是哪一路,都和巨大財富有關(guān),傅大官人在周道士的策劃下,在鄭姓挪出的道口山下建莊,又在洪順口挖塘,工程浩蕩,羅大頭知府下文征了十萬民工,白天民工們在勞動號子聲里戰(zhàn)天斗地,晚上在十八個花花綠綠的草棚里鳥語花香。十八個草棚搭在快活林,每個棚子里都有一個由雷驢子從揚州春香閣挑來的女人。
四眼叔將我架在肩上,早晨的霧碰到頭發(fā)便聚成了水順著腦門兒下流,耳朵和腮幫子像被一只銼子銼,霧漸漸散開,露出前面的一點遠來,看到父親和德貞叔,看到前面挑著鍋柴的賢明公。賢明公有一個瓜皮帽,原因是他頭上有一塊白疤,夏天白疤象燈泡一樣隨著他的身子上下跳躍式的前行。
跳躍式前進的還有兩只深綠的眼晴,那是一只高大威猛的黑色野狗,這只狗是中途跟上的,無聲無息的綴在隊伍的后面,一直跟在二狗身邊的小黑開始躁動起來,顯得異常興奮,幾次想掙脫二狗手里繩,但終于被德貞叔狠踢了一腳,嗷嗷傲了幾聲,二狗扔了一只昨天我倆在大塘壩干土中踢出的哈蟆,蛤蟆用火燒過就是一塊香噴噴的肉,小黑老實了些,只是前進時多了幾個跳躍式的動作,那條高大的野狗也跟著跳躍式偏離山道,在蔥綠的蘿卜地里保持平行。又來兩條狗,賢明公吐了口沬,說狗戾香千里。小黑是條小母狗,正在發(fā)情期,二狗的爹說。我說二狗是條小公狗,也在發(fā)情。二狗說,咋說我吶,沈波波才是小公狗,給雷小花寫字條呵。
四眼叔用手捏了下我屁股,說豆芽讀書哈也沒讀進,就讀記了一個不正經(jīng)。我說,就你四眼叔正經(jīng),到現(xiàn)在還是抱著一雙鞋睡覺。四眼叔忽地左手揚起,我又嗞的一聲從他背上泥鰍一樣溜了下來,一只黃狗從遠處陰沉沉地看著我,我知道那是坂上雷家村頭雷小花家的黃毛。
傅家山村小老師蘇老師病了,上課時突然大口大口的嘔,嘔出了一大攤子鮮紅的東西,我們大人才知道他不可能給我們上課了,我游浪了一個學期后,和二狗他們到畈上雷家的碾盤小學里接受雷老師的教育,這里我們便和波波雷小花還有羅文明等等同學在一起了,每次回家經(jīng)過雷小花的門口,雷小花家的黃毛總是兇神惡煞地沖我吡牙,甚至有一次突然躥出奔向我,我嚇得連滾帶爬,雷小花在旁邊笑得嘴都咧開了,還把當時的情況告訴了波波和二狗他們,本來他們選我當班長,結(jié)果二狗當了班長,因為二狗有時可以坐在黃毛背上叱它吼它,黃毛竟然不生氣不呲牙。這讓我不得不認為二狗比我更有氣魄當班長。
看到黃毛,我想起了父親的槍,狗日的,我想像父親一樣,轉(zhuǎn)身舉槍,一顆子彈帶著歡快的呼嘯打爆曹團長的頭一樣打爆這狗日的黃狗頭。
黃毛陰陰地看著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竟搖了搖尾巴,后來幾乎是直沖過來。我驚叫一聲,撒腿就跑,碰到了二狗,碰到了德貞叔碰到了父親。父親幾乎是同一瞬間一手把我提離地面向后看。咋了,豆芽。我說,狗,那只黃狗沖來咬我。父親說,哪來黃狗。我指著四眼叔,黃毛正在四眼叔的腳邊嗅著打著歡快的轉(zhuǎn)兒。四眼叔笑著對父親說,沒事,這狗溫著吶。父親說,這狗你認識。四眼叔說,不認識。父親說,見鬼了。我的手碰到父親背上的袋子,伸出手,父親說,別動,炸藥吶。我將手縮了回來,說炸藥能炸死人不。本來想問炸藥能炸死黃毛狗不。
父親一巴掌甩了過來,響聲在清晨清亮響徹,父親惱怒地看了我一眼,沒作聲,我后來知道這犯了大人的大忌,爆破隊在工地上是一項極其危險的工作,原先出工時要祭拜四方天地,象船員出海一樣,求得四方神靈佑護平安,為頭的出工前一天要沐浴無房事。到了父親手里,父親長期和槍打交道,不大信那一道,但母親總在父親出工前說一些吉祥話。德貞叔看到父親的臉色,說,小孩子童口無忌,今天霧也散了,是個好天。賢明公說,對,是個好天,早晨起床時,德貞家的騷雞公叫得比軍號還響亮。父親嘿嘿地笑,德貞家的雞公騎遍了全村的大母雞。
霧還沒散盡,但隱約見沈彥山紅光林場,隱約聽到蘇家澗水庫工地上嗽叭聲人聲,紅光林場附近是一大片桃林梨樹,樹干上早被林場里的人涂成白色防凍防蟲害。光禿的枝桿上有殘果干癟著,只有十幾棵桔樹翠綠著,桔樹上遺漏的殘果早被民工徹底地掃蕩了一遍,就連冬棗也顆粒無存。
父親讓二狗將小黑拴在一棵高大的梨樹下,梨樹附近幾棵光禿的棗樹,幾棵翠綠的桔樹,黃毛和幾只野狗在空曠處游浪,野狗怕人,德貞叔幫二狗拴狗時,野狗們遠遠地看著游動著,小黑則不安地躁動著,往外躥住外躍,在空中又被有限的繩長扯著跌了回來,野狗開始躁動,小黑的不安份鼓勵了他們。德貞叔呸了一聲,騷東西,死在眼前還騷。黃毛它們顯然聽不懂德貞叔的話。他們蠢蠢欲動,漸漸圍攏靠近,一只花狗靠了過來,又一只白尾巴狗靠近了些,然后三四只野狗都靠近了小黑,以小黑為中心搖頭擺尾或叫搔首弄姿,慢慢地。突然有兩只野狗狂躁起來,互相咬對方耳雜咬對方嘴巴咬對方腿,后是四只狗混咬起來,你咬我我咬你,像雷老師所說的那樣帝國主義狗咬狗。
父親像拎秧把一樣將我拎出了桃林,二狗也被德貞叔吼出了桃林,父親說,沈主任的兒子在壩上等你。我對沈波波的興趣一點也沒有,我看不慣他那種看女同學雷小花的樣子,也是一只騷狗,小騷狗。沈主任這個人作風不好,他見到女民工就關(guān)心人家身體,這里拍一下那里抹一下,民工背地里叫他沈雞公,龍生龍鳳生鳳,老雞公下蛋小雞公。
不過今天我要和沈波波驗證一個問題,那就是紅頭拖拉機拉著豬肉,在大塘山傅村的路上能不能飛奔的問題。賢明公給我講大塘山傅村的光輝歷史時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現(xiàn)在都昌人知道丁仙垴,傳說鐵拐李八仙過海前曾來過丁仙垴,丁仙垴下一山腰上還留有仙人鐵拐印和足跡。這留仙跡的山就叫道口山,道口山的腳下有一大豐胰的土地,這里曾是鄭姓人家的樂土。在我村后小山坡上還有鄭姓人的祖先葬地,石碑和墳丘至今還歷歷在目。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讓鄭姓人十室九空。他們請來了周道士,周道士替他們作法,求告天地神靈。最后說,鄭姓人和這里水土不相宜,搬了吧。
在鄭姓人挪出道口山后,第二年,周道士的道觀里來了兩個風水先生和傅大官人,他們在道觀里籌謀了三天三夜,也爭吵了三天三夜。周道士說,得挖一個塘,大塘,像鄱陽湖,龍頭喝水龍身洗澡龍尾飛天。周道士說,這里龍脈大旺,鄭姓人受不住,是因為躁,你傅官人要想在這里扎根開果,你得多水,水溫潤,要讓龍馴順。
傅大官人說,就聽周圣人的,我挖一個塘,一個像湖一樣的大塘,從今以后這里就叫大塘山,大塘山建莊了,你道觀也重塑金身,這方圓百里就你周圣人觀里香火最旺。傅大官人就給了周道士一千兩黃金,給了風水先生一千兩黃金,讓他找知縣大人征調(diào)民工,給了兩千兩黃金給羅大頭,讓他把揚州路上站夜的女人全請到了快活林。還有所有到大塘山挖塘的民工都一天三頓白米飯和一碗紅燒肉。
十萬民工每人一碗紅燒肉,哪得多少肉呵。我后來把這個故事說給沈波波聽時,他相信周道士他們得了傅大官人的黃金,但他不相信十萬民工每人一碗紅燒肉的事。二狗說,豆芽說的沒錯,我爸就說過,那時每天都有解放牌汽車拉著豬往我們村里跑。
我說,你爸也記錯了,應該是紅頭拖拉機拉著豬。二狗說,對,是我記錯了,是東方紅牌的紅頭拖拉機,這我們見過,在人民公社的農(nóng)機站,這家伙一跑就冒大煙。沈波波想了會兒說,你村里路好像跑不下紅頭拖拉機。
我一下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大人不會騙我們的,能跑得下,我們?nèi)スさ厣狭恳幌录t頭拖拉機寬度再比一下我村的路不就得了。二狗說,對,明天就去蘇家澗水庫,我爸說水庫上就有紅頭拖拉機。
我在前面向蘇家澗水庫工地進發(fā),父親背著那只裝TNT炸藥雷管導火索的袋子,父親對四眼說,今天放三炮,老規(guī)矩,我舉紅旗,你們點火就撤離,導火索盡量長些,安全要緊。四眼叔笑了笑,今天你話多,哪一次不是這樣。父親說,也不知咋的,今天我不踏實。四眼叔看了看天,霧散了,太陽出來了,露出了少有的笑意和暖來。
下
那些年注定是不尋常的,這一年在中國的鄰邊外蒙,落下一架中國政要的飛機。我在大塘壩的草甸子上和一個姑娘拉上了手,我還要將嘴和她對上,她不肯,說這樣會懷上孩子。生下孩子要吃飯,要是吃飯的話,她家里沒有飯不夠吃。那一年,我母親給我買了一把鉛筆刀。在一個月光特別明亮的夜里,父親和母親在生產(chǎn)隊打麥垛,一個女孩子折了杉樹刺要給我打針,另一個女孩要親豆芽,說豆芽口里有豆芽味。全村就我父親知道用豆子發(fā)豆芽。我不肯,因為我也怕親上了嘴,生了孩子,結(jié)果我用小刀割了一個女孩的手。我母親將本來留給我吃著長身體的雞蛋全賠給了人家。這一年我燒了村里的稻桿堆。這一年我家里買了一只收音機。
巜紅鞋>>是黑鳥糸列中的笫二篇.在這糸列中,童年的痕跡總是象夢一樣引誘我,走近我的鄉(xiāng)村和父輩.我的父親不在.甚至連我的兄長也己不在.我想留下他們和他們的村庒.顯然這是違反物質(zhì)的.但我還是想留下,所以便有了夢和這些欲罷不能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