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天地事】屋頂上的貓咪(征文·散文)
清晨,我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我又一次來到六枝,佇立在一家酒店二樓的窗戶前,仰望疊翠的遠山。小城被連綿的山巒擁抱,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飄浮著稀薄的車聲和人的吆喝聲,像打哈欠。
我喜歡旅游,但不愿獨自遠行。客居貴州多年,我總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遠遠地冷眼旁觀高原上的山山水水。心里早已裝滿了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親人,再也擠不下這崇山峻嶺,盡管我非常喜歡它們。我工作的地方,在離六枝幾十公里的鄉(xiāng)下,像幾塊白色的石頭,沉在山坳的盆底。在盆底呆久了,人就像魚兒一樣想浮出水面,透透氣。回家或出差,是透氣的好辦法。周末,要同去省城辦事,先在六枝做短暫停留,同行的都回家溫馨去了。而我,不得不在酒店暫宿一晚。
清澈的陽光,像一個攀巖者,緩緩從山巔退下來。從高樓的樓頂上,從瘦高的煙囪頂端滑下來,落在窗外低矮的民房屋頂上,鋪了一層淡淡的金色,耀眼閃亮。民房被高樓包裹著,被擋在身后。屋頂是暗黑的石棉瓦,上面凌亂地壓了幾塊石頭。窗戶沒有防盜窗,我擔心通過屋頂能輕而易舉進入我的房間,于是有些不安。幸好,我好靜,喜歡呆在房間里,呆在安靜的世界里。誠然,電視就成了房間的另一個窗口,把我的視線延伸到小城以外更遠更遠的地方,也驅散了我內心的孤獨,使我有了短暫的快樂。豈料,僅有三四個頻道,有的竟雪花紛飛,模糊不清。
當我再次來到窗前,凝視窗外,陽光正悄無聲息地向我奔來。屋頂上,一只白貓獨坐在陽光里,眺望遠方,被陽光劈成明暗兩半,涇渭分明。聽到身后有響聲,它扭過頭來,警惕地瞅著我,我們相距僅兩米多點,可能見我并無惡意,沒有挪動或離開。我們就這樣,久久地對視著,仿佛似曾相識。我尋思,難道它也像我一樣,身處鬧市,內心卻很孤獨么?一絲憐憫突然涌上心頭,是憐憫它,還是我顧影自憐,我說不清楚,抑或兩者都有。我怕驚擾它,就呆立著,雕塑一般。
須臾,一只半白半褐的小貓奇跡般蹦到白貓身前,用身子來回磨蹭著白貓。它們肯定是母子。白貓用臉撫摸著,用舌頭舔著小貓,清理毛發(fā),像久別重逢似的,旁若無人,十分親昵。哦,原來白貓在等候小貓,可能事先約好的,難怪久久不愿離去,怕小貓尋不到它。我既羨慕又嫉妒,眼眶潮濕了,進而牽扯出一些往事……
夕陽下,村莊像幾堆灰白的牛屎,遺落在半山腰上。村子里異常寂靜,靜得如同空曠的原野,讓人心生恐懼。母親下地勞作還沒回來,我們幾個小孩玩累了,各自回屋。屋里空蕩蕩的,像個深邃的洞穴,我害怕,不敢獨自呆在屋里,站在屋端頭的路邊,向盡頭張望,希望出現母親的身影。我知道,不到天黑,母親是不會收工回家的,可我還是盼望奇跡發(fā)生,早些見到母親。霞光漸漸褪去,夜幕慢慢沉淀下來,我愈發(fā)急躁,坐在堂屋門口開始抽泣,邊哭邊瞅屋端頭,淚眼汪汪,像個淚人似的。
小時候,我愛哭,粘人,離不開母親。三歲了,還膩在母親懷里,有時竟撩開母親的衣服,想嚼奶,可母親干癟的乳房早已嚼不出乳汁。有次,母親佯裝打我,我嚇得心驚膽戰(zhàn),從此斷了嚼奶的念想。我總覺得,有母親在,心里才踏實。有母親在,家才有溫暖。我懷疑自己是母親的一部分,母親去哪兒,我就應該去哪兒,形影不離。母親外出做客,我要跟著,母親不讓,我就嚷嚷,嗡嗡個沒完,見母親走遠,就放聲慟哭。
黑夜籠罩,我倚著門框睡著了。母親回來了,放下鋤頭和扒簍,把我抱往床上。我聞到了母親的氣味,醒了,緊緊摟著母親的脖子,撅著嘴,嗔怪母親回家太晚。母親幾乎沒有歇息的時候,從地里回來,又得做飯,剁豬草,喂豬,忙至很晚。我纏著母親,跟在她的身后,有時要母親抱,嗡嗡嗡,像蚊子一樣。等母親忙完,夜已深,我靠在母親身上,早已熟睡。
稍大些,我就幫家里做事,譬如放牛,拔豬草等。有次放牛,牛吃了大伯家的紅薯藤,大伯氣勢洶洶地找父親理論,要我家賠償。父親盛怒之下,用枝條打我,我嚇得魂都沒了,扯破喉嚨尖叫。母親聽見了,從廚房里沖出來,忙把我摟在懷里,與父親爭執(zhí)。父親不依不饒,更加氣憤,枝條重重地落在母親身上。父親打了幾下,氣沖沖地走了,坐在碓上吧嗒吧嗒抽煙解悶。而母親久久沉默不語,淚水奔涌而出,我拭干母親眼角的淚水,為自己的過錯懊悔不已。父親兇悍,打我們,打母親,每次與母親爭吵,我嚇得心驚肉跳,心里可憐母親,卻又無可奈何。母親善良,柔弱,怕父親,父親一發(fā)火,母親就不敢出聲。只有當我們挨父親打,或受到別人欺負時,母親會表現出異常強大,與父親或別人爭辯,拼命著護我們。
母親的世界黯淡,凄涼,她飽受了父親的辱罵和毆打。在我高三畢業(yè)后的暑假,在一個連蟬都不敢出聲的炎熱的下午,在屋端頭的曬場上,母親拿起正在打黃豆的筢子與父親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傍晚,母親帶著無限的傷痛和絕望殘忍地結束了自己年僅五十的生命,離開了這個待她不公的世界,離開了她深愛的兒女們。我失聲痛哭,孩子似的。母親走了,把無盡的悲痛和無邊的黑暗留給了我們。那時,我惆悵,迷茫,頹廢,真不知道人生的路該如何走下去。
“噗——噗——”,低沉、渾厚的嘶吼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揉了揉朦朧的雙眼,看見一只黑貓向白貓慢慢逼近。危險來臨,白貓高度警覺,把小貓護在身后,對黑貓怒目而視,不時發(fā)出低嗥的警告聲。黑貓全然不顧,直接撲向白貓身后的小貓,白貓噌地騰起,與黑貓撕咬在一起,伴隨著尖利地嗥叫,讓人心顫。啪的一聲,雙雙掉下去,重重地摔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小貓則趁機跑到對面更高的屋頂上,驚恐地注視拼命與黑貓撕咬的母親。一會,黑貓跑了,落荒而逃。白貓嗚哇一聲,迅速躥到小貓身旁,耳鬢廝磨一番,舔著身上的血跡。小貓則依偎著母親,撒著歡。
我揪緊的心終于松了下來,長吁一口。不禁感嘆,母愛,動物不亞于人類。對白貓,我投去欽佩的目光,為小貓有這樣的母親感到高興。一會,母子倆走了,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瞪大眼睛,極力搜尋,都沒有發(fā)現它們的蹤影,我有些失望,繼而微微失落。我又想起了母親,將頭探出窗外,仰望藍天,尋找天堂,尋找母親居住的地方。明天是母親節(jié),母親,在天堂過得好嗎?
我凝視著,迷茫著,心酸酸的,眼熱熱的,發(fā)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