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
“嘭!嘭嘭!嘭!嘭嘭!”
一陣敲門聲把他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扭頭一看,床頭柜上的小座鐘九點整。他伸了一下懶腰坐起來。這是誰呀,他嘀咕著下床及鞋,懵頭懵腦去開門,見一個身著白衣黑裙的女子站在門口。由于她背光站在黯然的過道,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白皙的臉上一雙幽深的眼睛。
“對不起,”她說,“您手機關了,所以我只能上門。”
這聲音好空靈,他一聽睡意全無,“請問你是誰?有何事?”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曾經(jīng)愛過的一個女人死了,她叫‘蘇凝’。”
“??!”他叫一聲,感覺頭被什么撞擊了一下,不禁咽一口唾液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前天的事。她的喪禮定在煜山殯儀館舉行,就在今天下午兩點。請問,您去參加葬禮嗎?”
“當然去!蘇凝對我很重要。”他回答,篤定地點點頭,又問:“你是她什么人?”
“唔,我和蘇凝是在你們分手后認識的,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br />
她說聲“再見”,一切復歸靜謐。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腦子里突然成了一鍋漿糊,又像是被漿糊涂成的白墻。這女子是怎么悄然消失了,等他回過神早不見蹤影。
蘇凝離世了!他清楚地記得和她分手已有十載。她身在豪門,通過他的作品愛上了他,可父親堅決反對她嫁給一個靠碼字掙錢,且出身寒門的無名鼠輩。蘇凝和他愛得死去活來,兩年后不顧父親的高壓和大學畢業(yè)就失業(yè)的窘境,離家出走和他終成眷屬。由于她一沒工作二不擅持家,以至婚后倆人的生活發(fā)生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他不得不終日秉燭熬夜碼字,度過了最難的時光。一年后,她找到了工作;婚后第六年,迎來他的成名之作問世,倏忽間,各種榮譽紛至沓來,影視和動漫,多種機遇讓他走上了風光之路。不曾想,好日子沒多久,倆人卻被越來越多的分歧纏繞,賭氣和爭吵,日子逐漸變得瘋狂起來,而這一切的元素聚集著不可思議的力量,終以摧枯拉朽之勢把他們的婚姻摧毀,兩人分手后再沒有任何來往,甚至,他不知道她還在這個城市。
噩耗來得猝不及防,他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早飯,也不知是怎樣梳洗換裝,怎樣驅(qū)車來到煜山腳下的。稀里糊涂到達殯儀館時,大廳的分針和時針重合,一齊指著十二點。像在夢游,他推開了一扇厚重的門,里面走出一位面色發(fā)黃的中年男子,見了他冷冷地問找誰,他說出蘇凝的名字后,黃臉男抱怨道:“先生,你也來得太早了呀,她的葬禮要到兩點才開始?!?br />
“哦,我很想現(xiàn)在就看看她,”他望著黃臉男,樣子很誠懇,“好久沒見她了,以前總以為還會再見的,可是……”
黃臉男搖頭,盯著他緩緩搖頭。
“你知道酒……這個東西嗎?”他古怪地問,繼續(xù)和黃臉男套近乎?!熬品旁诘亟牙铮骄迷较?,越久越醇?!?br />
黃臉男還是搖頭,眼睛瞪大了看著他。
“看來你不會喝酒。告訴你吧,我是她的前夫,你說這關系……”
“哦,我去問問,看他們準備得怎樣了。”黃臉男冷冷地打斷他,走向另一間屋子。
準備……準備什么呢?他尋思著,好像明白了準備的內(nèi)容。死人總是要經(jīng)過修飾才能讓親友再見的,不然,會讓人睹之傷心。
不一會兒黃臉男回來,瞅著他說:“去吧,你現(xiàn)在可以見她,在三樓第六室?!?br />
一個身著白衣黑裙,頭上扎著黑蝴蝶結(jié)的年輕女子來給他領路。又是白衣黑裙的女子!跟在她身后,他真像在夢中。不知為何,從她苗條的身材和富有彈性的步態(tài)中,他感受不到健康生命的美好,而只覺得心神恍惚,恍惚得像一個怏怏病者正去往天國的路上。
三樓第六室很安靜,蘇凝躺在靈柩里,臉上蓋著輕紗。他認出了她。她的黑發(fā)順肩而垂,好像曾經(jīng)焗過黑油,泛著黝黑的光亮。透過輕紗,他看見她臉色柔和,雙目微閉似睡著般;她的眼角和唇邊是平展的,可能被一層膏霜涂抹過,再由輕紗覆蓋的緣故,一絲細微的皺紋也看不見;她的唇線微微上揚,口紅不艷不黯,看起來微笑著頗為自然。他突然記起她過去的模樣,并非傾國傾城,卻明眸皓齒,膚如凝脂,年輕時的光芒足以奪人心魄,而她此刻的樣子和十年前比,多了一份安詳和恬靜,顯得更美麗了。
他們是怎樣做到的?他很詫異。想起蘇凝曾說他是一個缺乏耐性的人,看來沒錯,如果化妝師也沒耐性,一個年近不惑而故去的女人是不會被妝飾得這樣動人的。
他靜靜地凝視著她,奇怪的是找不到應有的感覺,常言“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一個相愛八年、同床共寢六年有余的人故去,卻沒引起心頭哀慟,更奇怪的是,他竟然祈盼時間快點過,葬禮早些舉行。
他抬腕看手表,時間是十二點四十五分。到了午時三刻!
就在這時,身后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酷似蘇凝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她是誰?”他自言自語地望著這個女人發(fā)呆。她穿著一身黑色長裙,頭戴黑色貝雷帽,在她的左臂上,纏著一圈黑紗。他望著黑衣女子一步步走近,突然意會到她是誰了。記得蘇凝曾說,她有一個同胞妹妹叫蘇放,由于一直神往歐洲,后來定居法國,只是他從未見過她。
她一定是蘇放!想著,他釋然了。
女子緩緩走近靈柩,他默默地讓到一邊卻并不離去。他想,萬一她傷心痛哭起來,他可以在一旁好好勸慰一番??墒?,她呆呆地望著靈柩里的人,臉上毫無表情??磥硭^不會悲形于色了,當然不需要幫助,于是,他打算走。
“烏堯!”
突然聽見叫自己的名字,他嚇了一跳,“你!”他怔怔地望著她,“你怎么認識我?你是乘飛機剛從法國回來的吧?”
“法國?”
“我知道你,因為你姐姐一度是我的愛人,她曾說起過你?!?br />
那女子瞇眼瞅著他,似乎在思索用什么詞句來解釋眼前的邂逅,須臾間搖頭道,“你錯了!”
“錯了?什么錯了?”
“我不是蘇放,而你……也不是再生的烏堯。”
“你說什么?”他眉頭緊鎖,“再生?”
“你不知道?烏堯已經(jīng)死了,報上和網(wǎng)絡還登了訃告呢!”
“哈哈哈!”他想大笑,可不知為何張開嘴,笑聲卻嘶聲啞氣出不來,他不得不用力地說:“那一定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死了?!?br />
“難道……有兩個作家叫‘烏堯’?”
她說著,盯著他。她的眼里滿是寧靜和坦蕩,凝視著這樣的眸子,他終于相信一件事:他和蘇凝一樣,死了,而跟他說話的不是蘇放,只能是蘇凝。
難怪!他想,假如我還活著,站在靈柩前為何沒有一絲悲傷?只有生命彼岸的人才會如此冷漠地對待曾經(jīng)深愛的人亡故。眼前,或許自己經(jīng)歷的就是那靈魂的永生。
“看來,這是真的了?!彼f,心里駭然,一陣唏噓后又試圖大笑。因為他頑強地認為,假如還能大笑,證明肉體并沒消失,然而,他依然笑不出,而最讓他驚心的是一個明明死去的人和自己距離那樣近,近得不容置疑。
“當然是真的!”蘇凝好像明白他的心事,加重語氣道,“告訴你,你的軀殼也躺在這里了?!?br />
“奇怪,我昨天晚上睡覺時,身體還是好好的!”
“好好的?不!”她的手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我是前天出的事,而你……”
“我是心臟病突發(fā),還是腦猝死?”他急不可耐地問
“你當然是‘心’的問題,與腦子無關?!彼粗?,像一個卜卦者說,“現(xiàn)在的精英們英年早逝,大多由于‘心’,而不是‘腦’?!?br />
“那么你呢,什么原因使你……”
“我的不幸和你不同,你懂的。我有一個過程,不是突如其來的離世?!背蛑?,或許是在回味她的話,她停頓了一會兒才問:“你怎么知道我的事了?”
“今早我還在睡覺,迷迷糊糊的……一個自稱是你女友的人敲門吵醒了我,她說你死了,問我來不來參加葬禮。就是這樣?!?br />
“那是幾點鐘?”
“早上九點。你知道的,我每天凌晨兩點睡覺,上午十點起床,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br />
“今早九點?”她一個勁兒地搖頭,“不不,那時你的軀殼已躺在這兒了,要是不信,我?guī)闳タ纯矗驮谕瑯俏迨?,他們把你打扮得像一個牧師。”
“牧師!”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已經(jīng)多年沒聽人這樣叫他了,只有過去蘇凝這樣叫過!
她是蘇凝無疑!
“不,沒興趣?!彼麘阎鴮ι木鞈俸蛯λ赖你皭潱瑪嗳换卮鹚?br />
下午兩點,殯儀館的禮堂很安靜,他和她看見一個西裝革履,胡子刮得精光,頭發(fā)梳得油亮的主持人在介紹蘇凝的生平。
“我們的蘇凝,早年是一位真正的‘白富美’,后來還是一位品德高尚的知識女性,完全可以這樣說,她是最美好意義上的女性。她生在豪門,卻從不依附豪門,大學畢業(yè)后嫁給了一位窮作家……”
“咦,”蘇凝皺眉道,“我從來沒見過他,他怎么知道我的底細?”
“肯定是你的親戚告訴他的唄?!?br />
“我討厭這種專說給人聽的恭維話?!?br />
“哎,第一排……那個扎領帶的家伙是誰?”他手指那邊問。
她望著那邊,淡淡地說,“哦,他是我丈夫?!?br />
“你結(jié)婚了?”
“是啊,和你分手的第三年,我又結(jié)婚了?!彼穆曇舴诺?,有些自言自語的似的,“不像你,只有情人和追不完的夢??晌覍κ裁炊己苷J真……都想試一試,盡管試過后什么都不成功,包括我的婚姻和健康?!?br />
“唔?!彼豢芍梅竦攸c點頭,不知說什么好。
她好像想到了什么,邁步欲行,他看出后有些驚惶地問,“你要去哪兒?”
她扭頭看著他,“去參加你的葬禮啊?!?br />
“千萬別去!”
“為何?我總得有個了結(jié)吧,不然,我們此刻的存在屬于什么?”她輕輕一抬手,指著滿滿的禮堂,“你看,這里烏怏怏的人……我受到這種禮遇有點愧疚,雖然,我對自己的人生無悔。”
“總之,別去參加我的追悼會!”他說,手伸去想拉她,可撈一把,空空如也。
“好吧,既然你堅持,就尊重你的意見?!彼茈S和地點點頭,“那我們現(xiàn)在干什么呢……去逛逛好嗎?”
“好的?!彼媪丝跉?,倆人從殯儀館禮堂一角出來,慢慢升空,裊娜飄行。一路上,聽得見風的低吟,葉的絮語,廣褒無垠的蒼穹一隅,有一片藕荷色的云飄到了大街上空,他和她踏著云彩,輕輕落下,站在一座騎樓的陰影里。
那邊馬路不遠處,有一溜兒轎車排在慢慢前行的靈車后面,每臺車都是那樣循規(guī)蹈矩,不像往常爭先恐后,急躁不安。
“這就是死亡帶來的威嚴。”她說,“多么難得的祥和啊?!?br />
他點頭,“還是原來的城市,原來的街道,原來的人流與車海?!?br />
“而我們呢,還是原來的嗎?”
“當然是!只不過沒有了皮囊,再不是一堆蛋白質(zhì)和碳水化合物?!?br />
“你是不是有點不甘心?”
“是啊,我整天好吃好喝伺候著我的那群脂肪細胞,可現(xiàn)在……還有啥用,它們都去哪兒了?”
“去它們該去的地方了?!彼f著,吃吃發(fā)笑。
有兩個女孩打眼前走過,她們戴著耳機,穿行在人流里,顯得愉快而又安靜。最為醒目的是她們手上各拿著一只冰激凌,津津有味地吃著,聊著。
“你想吃嗎?”他問,“記得你原來最愛吃冰激凌,香草冰激凌!”
“不想了,沒胃口,現(xiàn)在也不知道餓了。”她嘆了一口氣,“過去,曾為了是否多吃一只冰激凌精打細算,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難能可貴。”
“好在那樣的日子并不長?!?br />
“可結(jié)束了那樣的日子,后來也并不快樂?!?br />
“得失總在一念之間,這就是人生?!?br />
“那么,此刻的我們是什么?不是人生是鬼生?”
“物資不滅,我們是幽靈?!彼V定地說,望了望天,“或許,我們能找到天堂和地獄?!?br />
“這也挺好的!”
他和她悻悻然離開地面,又飄飄蕩蕩升起,一會兒在房頂,一會兒在樓宇間,一會兒在寧靜的水面,一會兒在郊外的田野上。
“真怪,”她滿眼疑惑地問,“我們怎么又走到一起了?”
“這是上帝的安排,誰能說得清?!?br />
她裙裾飄飛,悠悠蕩蕩,臉上是很真摯的表情,“至今,我依然想知道一件事,你寫出的那些動人故事,不會統(tǒng)統(tǒng)都是假的吧?”
“比這更糟,”他望著她,“過去我不敢,現(xiàn)在要告訴你……千萬別信那些?!?br />
“唔,你可從未這樣說,而我過去就很信你的。你前期的作品不乏魅力,那些鮮活的字讓人渾身充滿能量,正是這些美好的文字讓我不顧一切,投入你的懷抱?!?br />
“可你又以一種巨大的能量,掙脫了我的懷抱,這夠糟糕了?!?br />
“怪誰?是你變了!不僅人變了,字也變了,變得浮巧輕媚,頹喪,故事晦澀遠離時代主流不說,堆砌的文字像是為了吸引眼球,讓人看了提不起精神。”
他邪性地悶笑一聲,“嚯,既然如此,那分手后你還看我的作品?”
“看。我想解答心中一個疑團,作為一位作家,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責任心?!?br />
“別提我的‘心’,我倒霉就倒霉在這‘心’上?!彼f著,懊喪地揮了一下手。
“不過,你有才情不假,但不能憑著才情‘信馬由韁’,鍵盤一響,應該有一種敬畏……”
俺這篇文文完成,心里還真有些忐忑不安,因為一改過去的風格,還涉足夢幻進了“天堂”,這可不是什么穩(wěn)妥的嘗試,可你隨手拈來一閱,便看懂了文文的初衷,做了精準的編按,一江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謝!謝謝陽媚!
這篇能加精還真是高興,因為這是一次新風格新領域的嘗試。老朋友,多謝你一直以來的支持和厚愛!恭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