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羊河之殤(征文.小說)
一
臘月十六,江瘋子的老婆死了,二十二是頭七,頭七剛過,他就又失蹤了。
江瘋子今年七十二歲,頭發(fā)全白了,臉上布滿深一道淺一道的皺紋,一雙渾濁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一對顴骨高高聳起,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點像僵尸。他無兒無女,和老婆住在星城的翠湖小區(qū),已經(jīng)十年了。
江瘋子其實并不瘋,只是有點怪——看見小孩就要上去親一口。他的嘴唇上有胡子,嘴里的氣味又重,小孩子當(dāng)然討厭,看到他就會跑,一邊跑一邊叫:“江瘋子來了,江瘋子來了!”
而大人如果碰見江瘋子在親小孩,總會板著臉呵斥:“江瘋子,你都六七十歲的人了,還欺負(fù)小孩,老不正經(jīng)!”這個時候,江瘋子就會放開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孩子跑開,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
江瘋子還有更怪的地方——每年的臘月二十五,他都會失蹤,兩三天之后才回家。這個習(xí)慣他已經(jīng)保持了二十多年。
至于江瘋子為什么有這些怪毛病,小區(qū)的人說法不一。有人說是因為江瘋子人生失意;有人說是因為江瘋子真的有瘋??;還有人說是因為一個叫紫蘿的女人。
要說江瘋子人生失意,這倒不假。江瘋子生在農(nóng)村,從小喪父,受盡苦難。后來通過自己努力,終于從農(nóng)村走進(jìn)了城市,三十歲時又討了個老婆。可偏偏老婆不如人意,不但有輕度羊癲風(fēng),還先天性不孕。江瘋子守著病老婆,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過就是幾十年。
說到江瘋子和那個叫紫蘿的女人,事情就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
二
村子叫呂家坪,地處牯牛山深處。說是坪,其實就是一個小山溝。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從村東的山腳流過,拐彎處有一個山巖,叫觀音巖,巖上有一個洞,叫觀音洞。觀音洞冬暖夏涼,雖然是個山洞,卻很適合人居住。流經(jīng)呂家坪的這條小河叫羊河。關(guān)于羊河,有一個傳說:很久以前,一只母羊帶著一只小羊羔沿著河邊吃草,吃著吃著,小羊羔一不小心滑進(jìn)了水里。小羊羔在水里掙扎,母羊在岸邊焦急地“咩咩”叫。眼看小羊羔就要沉入水底,母羊忽然縱身跳進(jìn)水里,用身體把小羊羔往岸邊頂。小羊羔得救了,母羊卻葬身河里。人們?yōu)榱思o(jì)念這只舍命救子的母羊,就把這條河叫做羊河。羊河的傳說很美麗,岸邊的呂家坪卻并不美麗,清一色的低矮土磚房,進(jìn)村的土路也坑坑洼洼。呂家坪雖然不美麗,卻是牯牛山區(qū)最大的村莊。方圓一百多公里的牯牛山區(qū),不但山多、樹多,野生藥材也多。呂家坪除了有山,有樹,有藥材,還有很多老祖先留下來的規(guī)矩:比如,父親打死兒子,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而兒子頂撞一句父親,那就是大逆不道;又比如,男女之間不是夫妻,如果有越軌行為,那就會引起公憤,當(dāng)事人也會因此失去在這個世上活下去的資格。
那一年,江瘋子來到呂家坪收購藥材。當(dāng)時,他四十四歲,正值壯年,長得高大魁梧,尤其是臉上經(jīng)常掛著和氣的笑容,讓人有可靠的感覺和親近的沖動。
剛到呂家坪那天,江瘋子就遇到了一件尷尬事。
正是六月天氣,太陽毒辣辣的,天熱得要死。江瘋子走到羊河邊,忽然看到一個人在離岸不遠(yuǎn)的水里一會浮起,一會下沉。不好,有人落水了!江瘋子不及多想,衣服也沒脫,“撲通”一聲跳進(jìn)水里,飛快地游到那個落水的人身邊,胡亂抓住對方一只手就往岸上拖。拖到岸邊一看,原來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這女人只穿內(nèi)衣內(nèi)褲,濕透了的衣褲緊貼在豐滿的身體上,圓鼓鼓的奶子和圓鼓鼓的屁股似乎要把那一層薄布撐破,裸露的皮膚黑里透紅,一對眸子像羊河的水一樣清澈。江瘋子看呆了,竟忘了身在何處,所為何事。女人又羞又急:“要死?。∥以诤永锩锫?,你拖我上來做么子?”一邊罵一邊急急跳進(jìn)河水里。江瘋子回過神來,臉有點發(fā)燙,打算離開,可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返回。他想,一個女人單獨泡在這湍急的河水里,雖然離岸不遠(yuǎn),水也不深,但萬一有事怎么辦?于是,他就坐在河岸上守著。水里的女人看到江瘋子坐在河岸上不走,只當(dāng)他是好色無恥之人,躲在水里不敢上來。就這樣,江瘋子和女人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里,僵持著。直到夜暮降臨,有村民經(jīng)過河邊,女人才敢趁機上岸,倉皇回家。
那個女人叫紫蘿。
紫蘿是呂家坪人,二十七歲。她男人叫二胖子,兩人育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二胖子是那種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貨色,沒有本事,脾氣卻大,動不動就給紫蘿一頓老拳。紫蘿鼻青臉腫是常有的事。
改革開放已有好幾年,做生意不再是件新鮮事,呂家坪也偶然有人來收購藥材。村里的男人農(nóng)閑時都會進(jìn)山采藥,換些小錢,哄老婆孩子開心。
江瘋子做藥材生意,為了收購到價格低廉的地道藥材,就讓老婆守著市場的店鋪,自己長年在山里呆。
這年,江瘋子決定把自己的“據(jù)點”定在呂家坪。
呂家坪有七十多戶人家,住房都很緊張。紫蘿家有四間土磚房,只有三個人住。江瘋子想在呂家坪“安營扎寨”,就找上了她??伤妥咸}見面的方式不太和諧,心里先有了怯意,但為了生意,只得涎著臉向她解釋:“那天我是怕你出意外……”
紫蘿知道了江瘋子的身份,心中的惱怒早已去了大半,這會見他特意解釋,另一半惱怒也就煙消云散,不過,樣子還得裝裝:“誰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江瘋子見紫蘿還是不相信他,不由急了,忙對天發(fā)誓:“我如果是故意看你身子,天打五雷轟!”
紫蘿的臉一下子紅了,罵道:“呸,真?zhèn)€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這話如果被我男人聽到了,他會剝了你的皮!”嘴里罵,手里也不閑著,幫江瘋子把行李提到最西邊的房子。
江瘋子看著紫蘿的背影,臉也紅了,心里莫名其妙浮起一絲恐懼。
三
六月,金銀花開得熱熱鬧鬧,村里很多男人進(jìn)山采金銀花。二胖子也去了。采金銀花的人嫌往來麻煩,干脆住在山上臨時搭的草棚里,一邊采一邊晾曬,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
紫蘿一個人在家?guī)Ш⒆?,順便照顧那一畝多田莊稼。
江瘋子白天出去收購藥材,晚上回到紫蘿家住宿。
江瘋子是個勤快人,住在紫蘿家,常常幫她做些家務(wù)事。地臟了,他拿掃把掃地;水缸里沒水了,他摸黑去挑水;紫蘿去洗衣服了,他就照看她女兒。
紫蘿說:“你們城里的男人都這么勤快啊?”
江瘋子說:“誰有空誰做家務(wù),這算不了什么?!?br />
紫蘿又說:“聽說你們城里的男人都聽老婆的話?!?br />
江瘋子說:“不是誰聽誰的話,城里人的素質(zhì)高,夫妻平等,不像農(nóng)村人,動不動就打就罵……我以前也是農(nóng)村人呢?!?br />
紫蘿聽了,眼里有一絲迷茫。
江瘋子寄住在紫蘿家,只管做生意,紫蘿也只管過她的日子,原本沒有事??蛇@天,事來了。
也是合當(dāng)有事!
這天晚上,江瘋子在鄰村一村民家收購藥材,事兒忙完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村民熱情,留他吃飯,江瘋子也不客氣。于是,村民炒了臘豬耳朵、臘牛肉,還有幾樣蔬菜,又倒上自釀的米酒。許是臘味好吃,米酒又好下肚,江瘋子喝得興起,喝過了頭,回紫蘿家時,有些站不穩(wěn),看到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語地說:“怎么這太陽又有兩丈高了?”
江瘋子搖搖晃晃回到紫蘿家,看到一間房還亮著燈,就直奔那房而去,一推房門,門開了。
房里,紫蘿正一絲不掛地坐在一個木盆里洗澡。只聽門響了一下,接著一個人闖了進(jìn)來。她“啊”了一聲,懵了,只曉得縮成一團,全身抖個不停。
江瘋子闖進(jìn)房,看到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他醉眼朦朧,以為看錯了,揉揉眼睛,搖搖頭:咦,真是個女人,那是什么……
江瘋子管不住自己的腳,也管不住自己的手了。他撲過去,一把抱起紫蘿,把她按倒在地上……
屋里的床上,紫蘿的女兒正在酣睡,夢中喊著:“媽媽,媽媽!”
四
江瘋子酒后亂性,做了不光彩的事,酒醒后,腸子都悔青了。他沒有臉再住在紫蘿家,也不敢再住到別的村民家,就搬進(jìn)了觀音巖上的觀音洞。
紫蘿受了欺負(fù),又羞又惱怒,卻不敢聲張。因為那事泄露出去,只怕她和江瘋子兩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所以,呂家坪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這晚,江瘋子坐在觀音巖上乘涼。
月光如水,群山寂靜。腳下的羊河靜靜地流淌,水面上浮著一層似有似無的水霧,涼風(fēng)輕拂,把掉進(jìn)水里的月光揉成白色的碎片,不斷擴散。河對岸,偶爾有一兩聲犬吠或小孩的哭鬧聲傳來。
江瘋子心里忽然有了一絲惆悵。
這時,紫蘿來了。
江瘋子有點意外,又有點不安。
紫蘿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棵桑樹后,讓月光照不到她的臉,也照不到她的身子。她隔著月光對江瘋子說:“我有了?!?br />
江瘋子沒明白過來:“你有啥了?”
紫蘿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懷上了孩子?!?br />
“懷上了孩子……”江瘋子腦子一閃,她懷上孩子關(guān)我什么事?莫非是那晚……“?。∧恪阏f你懷……懷上孩子了?”
紫蘿說:“那次……后,超過半個月都沒來那個。他前幾天才回來,只有你……怎么辦?”
江瘋子的腦袋“轟”一聲,懵了!過了好一會,他才醒過味。怎么辦?怎么辦?這事一敗露,以呂家坪的風(fēng)習(xí),會出人命。他腦子飛快地轉(zhuǎn)了一陣,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流產(chǎn)。
“紫……紫蘿,那晚我喝了酒,才……才做了禽獸之事,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江瘋子一邊說,一邊揮動雙手,把自己兩個臉頰打得“啪啪”響。
紫蘿說:“現(xiàn)在說這個有什么用?你快想個主意。”
江瘋子說:“去醫(yī)院流產(chǎn)吧。”
紫蘿說:“現(xiàn)在去流產(chǎn),不就等于告訴他出了什么事?他會打死我的。”
江瘋子想,對啊,二胖子上個月在山里采金銀花,紫蘿怎么會懷上孩子呢?他脫口而出:“那你等一個月再流?!?br />
紫蘿說:“也不成,等一個月時間對不上。他如果知道我懷上了,是不會讓我流產(chǎn)的,他做夢都想生一個男孩?,F(xiàn)在女兒五歲了,計生辦的人也不會管。”
“那……你就不讓他知道,你自己偷偷去流了?!苯傋釉囂降卣f。
“偷偷去流了?他不會知道吧?”紫蘿憂慮地說。
“這……”江瘋子語塞。
紫蘿見江瘋子低頭不語,內(nèi)心更加憂郁。她自己發(fā)了一陣呆,默默地走了。
紫蘿走了后,江瘋子心亂如麻:怎么辦?怎么辦?這事怎么這樣巧?一次就……說不定是紫蘿和二胖子他們自己的孩子,或者是紫蘿和別人干了見不得人的事留下的種,故意賴到我的頭上,想訛詐我。不,不會!紫蘿不像那樣的人,看她的樣子也不像說假話。那我怎么辦?走?一走了之!這樣的話,丟下紫蘿一個人,出了事,她怎么承受得了?不,我不能這樣做……
晚上,江瘋子失眠了。
五
“啪!”二胖子揚手就是一巴掌。
紫蘿臉上馬上現(xiàn)出幾個紅色的手指印。
緊接著,二胖子又飛起一腳,紫蘿摔倒在地。
“你這個臭娘們,敢瞞著我來流產(chǎn),想讓我呂家斷子絕孫?。 倍肿右贿叴蛞贿吜R。
紫蘿蜷縮在地上流淚,不敢說話,也不敢哭出聲。
“你膽子大了?我治不了你了?我讓你流,讓你流!“二胖子對著紫蘿的屁股又是兩腳。
幾個醫(yī)生和病人家屬圍了過來。大家紛紛指責(zé)二胖子:“你怎么這樣野蠻?她是你老婆,還懷著孩子啊!”
“我打我老婆,關(guān)你們屁事!”二胖子理直氣壯地沖大家吼叫。
“你這樣打老婆要不得!”
“喊保衛(wèi)科的人來!”
“報派出所,叫派出所的人把他關(guān)起來!”
“這樣打人,真是無法無天了!”
圍觀的人個個義憤填膺。
二胖子見勢不妙,忙拉起地上的紫蘿:“走,跟我回去,以后再敢來流產(chǎn),我打斷你的腿!”
紫蘿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坐臥不安。她找了江瘋子幾次,想問個主意,江瘋子不是自責(zé)就是沉默,后來,還有意無意躲著她。一個月后,她找個機會告訴了二胖子自己懷孕的事,二胖子高興得不得了,可紫蘿心里更加不安。明知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二胖子的,她心虛。她覺得只有流掉肚子里的孩子,心里才安穩(wěn),不然出了事,自己的家會破裂,還會連累江瘋子。可她怕二胖子,二胖子是不會允許她去流產(chǎn)的。要流,只能偷著流。于是,這天她瞞著二胖子來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原本想流完產(chǎn)后,再編個理由,沒想到二胖子知道了,追到衛(wèi)生院,把她暴打一頓,帶回了家。
紫蘿流產(chǎn)不成,心病越來越重,吃不香,睡不著,嘴唇上起了水泡。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她肚子里的胎兒在一天天長大。
這晚,她忍不住又偷偷來到了觀音巖。
“他知道我懷孕了,現(xiàn)再也不敢去流產(chǎn)了,你說怎么辦?”紫蘿望著江瘋子,可憐巴巴地說。
江瘋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他不讓你流,就別流,說不定……是他的呢?!?br />
紫蘿聽江瘋子這樣說,急了:“絕對是你的!你不相信,生下來去做鑒定。這種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
看著紫蘿焦急的樣子,江瘋子的心也揪緊了。他卻故作輕松地說:“那你就放心生下來,反正他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