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川南的農(nóng)歷七月初一，天氣一大早就熱得像蒸籠。八點未過，太陽照在身上就發(fā)燙。樹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煩，沒有風(fēng)，連稻田里的蛙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呱呱”兩聲，顯得慵懶而無力。迂回在一片片稻田間的那條小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很像是蜿蜒在田間的一條土帶子。十一歲的莫小雨頂著一頭汗，一手提著一捆香，一手搖著把大蒲扇，不停地為走在她前面的奶奶扇涼風(fēng)，她怕奶奶熱著?；蛟S是她太用力，或許是奶奶的身體太弱，奶奶竟然禁受不住這股涼風(fēng)，拄著拐棍一路咳嗽。她們的行程很慢，奶奶走三步要歇兩歇，半天才從稻田的這頭走到那頭，遠遠看去，她們很像是在慢慢爬行的蝸牛。
　　 莫小雨跟著奶奶好不容易走完了一塊稻田進入一片竹林，她趕緊找了個平整一點的大石頭讓奶奶坐下，好讓奶奶歇一歇。奶奶坐在石頭上低著頭好一陣咳嗽，又喘了一陣，才抬眼看了看莫小雨手里提著的香。莫小雨會意，對奶奶說：“阿奶，你放心，丟不了?！蹦棠逃挚戳丝茨∮隄M頭的大汗，對莫小雨說：“阿奶不熱，你給自己扇扇風(fēng)吧?！贝丝痰哪∮隉岬脻M臉通紅，臉上發(fā)燙，感覺腦袋也跟著“嗡嗡”響，心里似有蚊蟲叮咬般難受，但她極力忍耐著。
　　 “給菩薩燒燒香，愿菩薩保佑我的病快點好起來，保佑我兒身體好，多掙錢，保佑我孫女學(xué)習(xí)好，多讀書，將來考上大學(xué)好有出息……”奶奶自言自語道。
　　 要是在平時，看到有人給土地廟或觀音菩薩燒香，心直口快的莫小雨準(zhǔn)會說人家是搞封建迷信，便會嗤之以鼻。但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她面對的是奶奶，奶奶可是最疼她的人，她不能傷奶奶的心。從記事起，奶奶就有了哮喘病，長年吃藥。如果燒香拜佛能減輕一點奶奶身上的病痛，莫小雨也是愿意去做的。盡管，莫小雨從小就是看著墻上“破除封建迷信，相信科學(xué)道理”的標(biāo)語長大的。
　　 她們要去的，正是安平寺。
　　
　　 二
　　 安平寺屹立在離莫小雨家十多里路的一座山頂上，寺廟四周都被竹林覆蓋著，顯得比別處清涼寧靜。莫小雨攜奶奶拾級而上，奶奶一路依舊是咳嗽，莫小雨一路大汗淋漓。祖孫倆好不容易上得山頂，已近晌午。莫小雨如釋重負，對著山門上厚重凝練的“安平寺”三個大字大大地吐了口氣。
　　 依照奶奶的吩咐，莫小雨將帶來的香放在安平寺山門前的一座大香爐里燒了，對著香爐拜了幾拜。又?jǐn)y奶奶過去，再拜，許愿，然后進了安平寺。
　　 寺內(nèi)，正殿正是大雄寶殿，三座莫小雨叫不出名的佛像栩栩如生，金光奪目。莫小雨看得好生奇怪，它們既不是觀音，也不像《西游記》里的玉帝老兒，更不是土地公土地婆，也不覺得嚇人。莫小雨也看過很多菩薩，有兇神惡煞的，有吐舌頭做鬼臉的，有持刀弄劍的，唯有眼前的這三座佛像慈眉善目，讓人覺得親切。佛像下面，有蒲團，有寫著“廣種福田”字樣的功德箱。一個頭上頂著六個戒疤身穿黃衣的帶頭和尚正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默念有聲，他的身后是幾個身著灰衣的和尚，不見他們腦袋上有戒疤，想來，他們便是小和尚了。再后面，是青衣青褲的寺廟中人與一些香客。和尚們有的敲木魚，有的敲著一個莫小雨從沒見過的銅器，叮叮當(dāng)當(dāng)，抑揚頓挫，讓莫小言覺得很是特別，跪他們后面的人也都肅然靜默。過了一會，帶頭和尚起身，對著佛像鞠躬行禮，后面的人就跟著拜。拜過佛，著黃衣的和尚單手立于胸前，一手轉(zhuǎn)動著佛珠，率眾人開始圍著大殿轉(zhuǎn)，從佛像前轉(zhuǎn)到佛像后，又從佛像后面繞出來?？谥袕哪睿指某闪顺话愕耐锨慌{(diào)。莫小雨看得有趣，笑出聲來。奶奶趕緊用手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許出聲。
　　 “阿奶，他們這是在干啥子？”莫小雨不甘心，小聲問奶奶。
　　 奶奶說：“那是寺廟里的師傅們在做法事?！?br />　　 “做法事是干啥子？”莫小言又問
　　 “為死去的人超度?！蹦棠逃执?。
　　 “弄得跟真的一樣。又是掙死人錢的。”莫小雨終于沒忍住，變得憤憤不平。她想起了那些也為死人念經(jīng)的道士，做法場，三叩九拜，道士和尚難道不是一家？
　　 不料，奶奶聽得莫小雨一席話，大驚失色，忙制止她，說：“阿彌陀佛，這丫頭片子，咋啥子話都敢說？菩薩聽了是要怪罪的?！庇挚粗顑?nèi)的佛像對莫小雨說：“瞧見沒，這些個請來的佛，都是用會說話的石頭雕刻的。石頭菩薩是會說話的，求神拜佛之人是否聽得見，聽得懂，就看你心誠不誠了。就你這個樣子，就是對菩薩不敬，是要被怪罪的。只有虔誠之心才能感悟神靈，才能有求必應(yīng)，有求必靈?！?br />　　 莫小雨不服氣，想要辯駁，但又不愿惹奶奶生氣，閉嘴不言。奶奶當(dāng)她聽進了方才的話，這才雙手合十，連聲說著“罪過、罪過”朝著佛像拜了又拜，算是致歉。
　　
　　 三
　　 右殿是觀音殿。大大的觀音像下面，除了蒲團和功德箱，在對著門的一個角落里，擺著一個小柜臺。柜臺里面是供香客買的佛珠穿成的手鏈、項鏈、護身符和香，還有一些播放佛經(jīng)的錄音磁帶。有的香客正在抽簽，把兩個身著青衣的五十來歲的婆婆累得滿頭大汗。門口柜臺前的“掌柜”，也是青衣青褲，也是手忙腳亂。奶奶領(lǐng)著莫小雨，坐在靠門的一個長竹椅上，已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們歇了一會兒，奶奶打發(fā)莫小雨買了香，去殿外燒了，又讓她往功德箱里捐了錢。等莫雨回到奶奶身邊時，奶奶手里多了道護身符。奶奶在觀音菩薩面前親自給莫小雨戴上護身符，千叮嚀萬叮囑，道：“菩薩保佑你一生平安，這可是開過光的，睡覺的時候必須摘下來，否則就是對菩薩的不敬?！?br />　　 莫小雨用力點了點頭，忽然覺得這個場景這個儀式有點莊嚴(yán)、神圣的味道。
　　 齋房要開飯了。奶奶領(lǐng)著莫小雨從觀音殿穿過一道走廊，祖孫倆就走進了一個大大的天井里。天井把偌大的飯廳上下隔開，上方擺著七八套桌凳，下方是一字排開的住房，干凈整潔，出入的都是些在寺廟里打雜的青衣青褲的人。莫小雨想，這房該是在廟中打雜之人的住處了。奶奶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說：“這些青衣青褲的人，都是在家信佛的人，不必剃度出家。他們在寺廟里有力出力，有的是家人替他們捐錢，有的是無兒無女無家可歸的老人，來這寺廟里吃齋信佛，為下輩子積德，如果不是家里有你，我也愿意搬到這里來住，清靜?！甭犇棠陶f到這里，莫小雨心里有些難過，要是家里沒奶奶護著她，就更沒人疼她稀罕她了，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呢。果然，莫小雨聽出寺內(nèi)的青衣人們呼叫彼此為“方居士”、“鄭居士”。稱呼和尚就是師傅，又聽得香客們稱那個在正殿著黃衣的大和尚為智覺師。莫小雨還發(fā)現(xiàn)，所有人相互說話尊稱對方時都要行禮，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然后再被還禮。這個發(fā)現(xiàn)使莫小雨忍俊不禁，這也太累了些。她試著學(xué)著做，卻怎么也做不來，只好笑著作罷。
　　 開飯了，和尚，居士、香客們一桌桌坐下，井然有序，熱鬧但并不吵鬧。桌上擺著七八個素菜，還有一個空心菜湯，一碟泡菜，都是當(dāng)下的時令蔬菜。奶奶牙不好，莫小雨就伸長筷子專挑軟爛的豆花、茄子、魔芋等放在奶奶的碗里，奶奶吃幾口停上一陣，她需要不斷地止住從嗓子眼傳過來的難以忍受的咳嗽。莫小雨就專吃擺放她面前的涼拌洋芋絲，一盤暴腌的翠黃瓜。這些菜香辣爽口，味道極好。莫小雨吃得津津有味，連添了三碗飯。
　　
　　 四
　　 吃過飯，日頭正毒，香客們逐漸散去，奶奶依舊坐在觀音殿門口的那條長竹椅上歇息，她要等到日頭偏西退了涼才走回去。莫小雨閑著無事，步入正殿，又仔細看了看那三尊佛像，又挨個看了看掛在墻上的梵語、聯(lián)語，由于看不懂，頓覺枯燥無趣，便又往左。她穿過一道門，眼前豁然開朗，里面是個大大的庭院。庭院四周都有房子，每間房除了門和窗，每個空白處都掛著不同的禪語，圖文并茂，每條禪語的底色，都是一朵素潔的荷花。院中有水池，水池里有座奇形怪狀的假山。假山是由各種各樣的石頭組成，有的石頭像荷花瓣，有的像臥佛……假山上綠意蔥籠，假山下的水中幾株荷花亭亭玉立，在正午的陽光下映襯著池里的水瑩瑩閃光。整個庭院顯得素雅、高潔、清悠。莫小雨看得癡了，她從沒見過假山和這樣的好看的荷花，忍不住向前走去。就在這時，她聽到了緊靠門洞的那間廂房里，有大聲說話的聲音。
　　 “菩薩六度萬行，全在一忍字。在生活中，同樣如此。忍是為行人所不能之資糧，既能上敬下和，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則安心立命之處，不勞更問他人……”說話的人聲音洪亮，吐字鏗鏘有力。莫小雨似懂非懂，聽得一頭霧水。
　　 有個聲音這時候弱弱地說了句：“我啥子都懂，可就是做不到啊。師傅你想，本來就是我的東西，錢是我掙的，房子是我蓋的。憑什么要讓人奪去一半，說地基是老人的，大家共有的?？衫先诉€是我贍養(yǎng)的，人家又啥子都不管？還是自己的親兄弟，這口氣誰咽得下？”
　　 真是個家長里短的俗事，俗到家了。聽到這里的莫小雨就想笑，但又聽得剛才那個聲音繼續(xù)說：“忍不下，那就學(xué)著放下。心懷平常心，廣結(jié)善緣，做到富不驕，敗不餒。彌勒佛認為：財富為五家共有，即大水所漂，大火所燒，不肖子敗光，官府盤剝，盜賊所盜。由此看來，一個人所有的財富也不一定永遠就是你的。貧富相依，世上沒有永遠的富貴，也沒有永遠的貧賤。所謂富貴不是你想有就有的，貧賤也不是你想舍棄就能脫離的。這要由一個人所種下的善惡之因來決定的。所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就應(yīng)當(dāng)不斷為自己培植善根福德因緣，從而改變貧窮的命運。富貴之時也當(dāng)廣修善業(yè)，才能繼續(xù)擁有富貴的生活。就像你，錢財是身外之物，當(dāng)別人需要的時候，證明別人是索求者，是弱者；而你是施舍的一方，也是富有的一方。你舍棄一部分，從中得到兄弟情分，幫助了別人，種下善因，收獲了親情。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否則，你們會長時間與這件事糾結(jié)在一起，斤斤計較，反目成仇，吃不好，睡不穩(wěn)，更生煩惱。家不和則萬事不興。當(dāng)你明白了這些，生活中的諸事煩惱，還有什么看不透，想不明白的？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嘛……”
　　 另一個人“哦”了一聲，似有所悟。但又緊跟著“哎”了一聲顯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莫小雨雖不懂得因呀果呀的，但也知善惡，懂得啥叫報應(yīng)，隱隱覺得那個人說得有點道理。
　　 過了一會兒，從屋里走出一個人來，肥頭大耳，坦胸露肚，滿臉油光。
　　 “人世間一切煩惱的根源，都是錢在搞鬼，還有庸人自擾?！蹦∮晗肫鹆诉@句話。前半句是聽別人說的，后半句是從書上看來的。這樣想著，莫小雨就覺得自己比胖漢看得明白，不禁有點沾沾自喜，并因為好奇，她竟不由自主地朝那間房走去。
　　
　　 五
　　 莫小雨本來是想假裝路過那間房順便往里脧一眼，不成想剛走到門邊，屋里的和尚正好往外走，倆人碰了個正著。莫小雨嚇了一跳，本能使她轉(zhuǎn)身就跑，可腳下卻不知咋得一點也不聽使喚，她木頭一樣地僵在那里。
　　 那個和尚正是在正殿著黃衫，香客、居士們所尊稱的智覺師傅。此時的他已換下僧袍，身著一套寬衣寬腿的灰色布衣，腳穿一雙方口布鞋。長得眉清目秀的他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身形飄逸，氣宇軒昂。笑容可掬的臉上，有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
　　 “阿彌陀佛……”莫小雨驚慌失措，鬼使神差朝智覺行了一禮，這動作做得笨拙扭捏，就連她說話的調(diào)調(diào)也顯得死板僵硬。
　　 智覺笑著還禮，退到門邊，朝著莫小雨做了請的姿勢，嘴上說：“小妹妹，請坐?！?br />　　 莫小雨理了理慌亂的心緒，稀里糊涂走進了房間。這該是智覺師的禪房吧？房間不大，一床一椅一桌一條長竹凳，簡樸整潔。桌上整齊地放著一摞書，正面的墻上貼著個大大的“禪”字。莫小雨快速掃了一眼房間后，又將目光落在那些書上面。
　　 “小妹妹，你喜歡看書？”智覺坐在桌前的竹椅上笑著問莫小雨。
　　 “喜歡，就是現(xiàn)在沒書可看?！蹦∮昀侠蠈崒嵉鼗卮?，眼光還是黏在那些書上。
　　 智覺微笑著起身，從書桌上抽下一本書遞給莫小雨，說：“先借一本給你看，看完了再還我。以后想看書，可以隨時來我這里借。”
　　 莫小雨又驚又喜，嘴上說：“你又不認識我，就這么放心借書給我看？我們鄰家姐姐，每次看書都需要去街上的書店里借，她懶得去，就讓我?guī)退瑁庖槐緯航鹁鸵鍓K，租金一天就是五毛錢。每次她都借好幾本，我就跟著看看。可是現(xiàn)在，鄰家姐姐去廣東找錢去了，我就沒書看了。”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接過了智覺手里的書。
　　 智覺師一笑道：“只要你想看，我這書不收你租金和押金?！庇謫枺骸澳銈兛吹亩际切┦裁磿郏俊?br />　　 “瓊瑤的，金庸的，古龍的，臥龍生的，梁羽生的，岑凱倫的，梁鳳儀的，雪米莉的……”莫小雨嘴里就像蹦豆子般數(shù)了一堆。完了又補充了一句：“反正不是言情的就是武打的……”
　　 “哇，真了不起，小小年紀(jì)就看了那么多人的書。你都看得懂得嗎？字兒都認得完嗎？”智覺繞有興趣地問。
　　 莫小雨憨憨地笑了，不好意思地答：“大概的意思還是懂的。至于認字嘛，有的時候也查查字典，有的時候也懶得查，四川人生得憨，認字認半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