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較量(小說)
一
在黃土高原的山谷深處。
一邊是茂密的蘋果園,一邊是青紗帳,中間是泥沙淤積的一大塊干涸的空地,瓦藍的天空上,艷陽水一般靜靜地流淌。
空地上杵著兩個人,相隔三丈有余,怒目相視,像兩頭好斗的公牛。氣氛緊張,凝滯。
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面部輪廓分明,手臂肌肉外凸,全身透著陽剛之氣,他平靜地說:“你約我來,究竟想干嘛?”
“決斗?!彼麑γ娴哪贻p人堅定地說。
“決斗?我倆?哈哈哈。小屁孩,你才多大,敢跟我決斗?”
“你小覷我。我二十六了?!蹦贻p人緊握雙拳,氣憤地要沖上去。
“停。”中年人揮手示意,“我讓你一只手,到時別說我欺負你?!?br />
這倒提醒了年輕人,眼骨碌一轉(zhuǎn),狡黠地說:“我們先文斗,后武斗。”
“文斗咋的?武斗又咋的?”
“你知道‘天’字怎么寫,‘巧’字怎么寫?你了解她嗎?知道她需要什么樣的人嗎?”年輕人連珠炮似的發(fā)難。
“我了解她干球,我只知道我愛她,把一顆滾燙的心全給了她,見不到她,我渾身難受。要不是你小子橫插一杠子,她早就嫁給我了?!敝心耆擞行┘樱瑩]舞著有力的拳頭。
年輕人無所畏懼,指責對方說:“雖然你與她相識比我久,但你卻沒有真正了解她,愛什么愛?你有什么資格愛她。”
“我長得比你白,別人都喊我‘帥鍋’。哪像你,到了晚上,長得與天一樣的黑,站在面前,都瞅不見你。我還比你魁梧,像個男人。你有嘛?”中年人高傲地說。
年輕人見他揭短,怒氣沖沖地說:“‘愛’字都不會寫,還談愛,若是我,找堆棉花撞死,五大三粗?!?br />
“大學生有嘛了不起,不就是多認得幾個字。你敢罵我。”中年人怒不可竭,沖上來要揍年輕人。
“住手?!币粋€多么熟悉的聲音破空而來,兩人都被鎮(zhèn)住了,齊齊回頭驚訝地盯住來人。
“巧,你怎么來了?”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
“一個隊長,一個大學生,竟然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傳出去不怕別人笑話?!碧烨蓱C怒,橢圓形的臉被氣紅了。
“巧,別生氣了。我們在商量工作上的事情,順便切磋武藝。麻隊長,是不是?”年輕人反映快,趕忙遮掩,上前溫柔地說。
麻隊長愣了一會,接著反映過來,附和道:“是,是,是切磋武藝。”也走了近來。天巧穿高跟鞋,沒踩穩(wěn),一踉蹌,險些摔倒。兩人一邊一個立馬扶住,像伺候老佛爺一樣,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二
井下迎頭,伸手不見五指,工人頭上的礦燈,像夏夜的流螢。
李慕靠幫坐在工具箱上,長舒一口氣。在自己的帶領(lǐng)下,從昨天中班下井,忙乎了一夜,終于將大型牛鼻子交叉點的碹胎支好。最大的碹胎長15米,要與兩個小斷面的碹胎立在一起,呈三角形,難度大,技術(shù)含量高。麻隊長認為李慕不可能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李慕牛脾性一上來,不服氣,在班前會上夸下???,由他帶班,不支好絕不升井。
在井下不能坐,一坐下就瞌睡。李慕想起昨天的“決斗”,沒個結(jié)果,心里老惦記。沒一會就想迷糊,這時后面?zhèn)鱽磬须s聲,伴隨燈光,越來越近。
“李工,給你早餐,隊長要我給你捎的。隊長說,你們連續(xù)‘戰(zhàn)斗’了十六個小時,辛苦了!”上早班的一個工人來到李慕身旁,將包子、油條和稀飯塞到李慕手中。
能得到麻隊長的認可和安慰,李慕倍感欣慰,再辛苦也值得,更何況贏得了面子。中途幾次打退堂鼓,還好堅持下來。交接完情況后,拖著疲憊的身子,與工人們一起下班。
在井底等罐籠時,聚集了很多下班的工人,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北頭小賣部的老板娘,長得不錯,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樣有模樣。小橢圓臉,前凸后翹,皮膚白凈,像豆芽,一掐就是水。我的媽呀,要是睡上一晚,死了也值。哈哈哈?!闭f渾話的是二隊的工人,刺頭一個,裸著上身,工作褲掛在肚臍眼下,松松垮垮。李慕認得他。
一說到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像注入興奮劑,撩撥起工人們躁動的性神經(jīng)。那工人來了興致,更說得不堪入耳。
“閉上你的臭嘴,天巧也是你拿來取笑糟蹋的,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崩钅綒獠贿^,站起來一聲怒喝。
猶如平地一聲驚雷,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驚愕地看著李慕。那工人覺得顏面掃地,噌地起身向李慕打來一拳,李慕側(cè)身躲過。接著,兩人扭打在一起,旁人跟著起哄,有人趁亂往李慕身上拳打腳踢。
“當”的一聲,罐籠穩(wěn)穩(wěn)地停住,門簾打開,走出來上早班的最后一批人們。
“誰在井下打架?不想干了?”是麻隊長的聲音。麻隊長走上去一手提溜起那工人,一看李慕被壓在下面,將那工人一扒拉,那工人仰挫在地上,見是麻隊長,屁都不敢放一個。
三
太累了,李慕一覺睡到中午,被門外叮叮當當?shù)捻懧暢承?。開門一看,麻隊長正指揮幾個工人給天巧扛貨,還不時與天巧嘀嘀咕咕,李慕一瞅就來氣。簡單洗漱后,朝小賣部快步走去。
李慕白了麻隊長一眼,扛起兩箱方便面就走,可腰隱隱作痛,昨晚在井下抬碹胎時扭了腰??高M小賣部時,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滴著,李慕差點直不起腰。
“慢點。不行,別逞能?!币粋€低聲在耳邊響起。
李慕回頭,見天巧站在身后,接著方便面,碼在貨架上。
“沒事。小菜一碟?!崩钅焦首鬏p松地笑曰。心想,可不能在天巧面前露怯,更不能讓麻隊長笑話。
第三趟放下貨,李慕轉(zhuǎn)身走出門時,迎面見到天巧的老公——趙老鬼,他從鎮(zhèn)上回來,一身酒氣,臉色鐵青,當著李慕的面將窗臺上的杯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李慕見狀,連忙溜走。
出來時,麻隊長不在,李慕想起一件事,朝隊部走去。隊部沒人,里間是麻隊長的辦公室兼臥室,門敞著,鬼影子沒一個。辦公桌上放著龐中華的臨摹習字本,一本嶄新的《新華字典》,還有一沓紅格信箋。
李慕好奇,隨手翻了翻。信箋上的字還算工整,歪歪扭扭,可能用力太大,紙被寫破。上頭寫了兩行字:“我親愛的妹——巧兒:你好?。☉砥鹨恍校諆勺郑┪蚁氚研睦镌捊o你說說……”
“就這個水平,還想寫情書?!崩钅奖强桌铩昂摺绷艘宦?,而后卻深感不安,原來隊長在與自己暗暗較勁,要惡補文化。一種無形的壓力,排山倒海般傾壓而來,驅(qū)散了李慕懶散的習氣,悶頭匆匆離去。
房間里異常悶熱,李慕坐在桌前,望著低矮的石棉瓦屋頂,發(fā)呆。天巧的身影占據(jù)了他的腦海,他一刻離不開她,可中間橫亙著麻隊長。武,不是麻隊長的敵手;文,卻使不上勁。真是無計可施,憂心忡忡。更要命的,還是趙老鬼,一想起他那兇狠的眼神,隨時都會猛撲上來,撕咬一番。越想,心里越發(fā)怵。
晚上失眠,看手機,不到零點。開門透透氣,不由得向小賣部張望,小賣部的燈還亮著。李慕信步走過去,躡手躡腳靠進窗戶,里頭隱隱有說話聲和笑聲,那笑聲非常刺耳。
“……他呀,就是玩性太重,若不好好敲打敲打,難堪重任……不過,這事一定要保密?!笔锹殛犻L的聲音。接著有窸窣聲,麻隊長似乎起身要離開。
李慕連忙躲進暗處,麻隊長鬼鬼祟祟走出來,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待隊長一走遠,“呸!”李慕就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惡狠狠地低聲罵道:“老東西!臭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偷雞摸狗’?!毙睦锵翊蚍舜灼?,酸痛難忍。真想沖進去,把巧兒痛罵一頓,罵她不守婦道。可他有什么資格罵她呢?更何況也舍不得罵,每次一見她,什么怨氣都沒了。哎!
四
又是午睡時間,工棚區(qū)靜悄悄的。李慕升井后,準備回房間休息,瞅了一眼小賣部,多想去那兒坐一會,看看天巧??捎周P躇,不免惆悵萬分。
突然,小賣部有“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而后就有了吵鬧聲。一會,麻隊長從小賣部鉆出來,氣得滿臉通紅,灰溜溜地走了。
吵鬧聲越來越大,趙老鬼罵天巧“娼婦”,“不要臉”,天巧低聲解釋,爭辯,伴有低低地抽泣。聽到天巧受委屈,猶如百爪撓心,李慕不顧一切沖進小賣部,大聲指責趙老鬼:“你算什么男人,就會欺負女人,欺負女人算什么本事。再欺負,你試試。”李慕忍無可忍,一面說一面揚起拳頭,示威。
“媽的。你算個球,剛走了一個,又來一個相好的。”趙老鬼一見李慕,更是怒火中燒,抓起天巧的頭發(fā)往墻上撞。天巧雙手護頭,反而一聲不吭。
說是遲那時快,李慕揮手一拳,打在趙老鬼的面頰上,趙老鬼站立不穩(wěn),倒在床上,抓住天巧頭發(fā)的手松開了。
趙老鬼疼痛難忍,用手抹了嘴角,有殷紅的血,發(fā)瘋似的操起案板上的菜刀,朝李慕捅去。
李慕正扶起天巧,背對著趙老鬼,毫無防備。天巧見了,急中生智,一把推開李慕。刀直向天巧胸膛捅來,趙老鬼見勢不妙,連忙剎車,可來不及了,手一抖索,刀插進了天巧的左肋,血淌了下來,洇紅了白白的襯衣。
“咣當”,刀掉在地上,趙老鬼驚慌失措地看著天巧,不知如何是好。
李慕氣急,抱起天巧往項目部醫(yī)務室跑去。后面,圍觀的人群發(fā)出陣陣哂笑和唏噓聲。
天巧經(jīng)簡單包扎和止血后,送往鎮(zhèn)醫(yī)院。幸好,未傷及肋骨。
問及原由,天巧猶豫良久,才吞吞吐吐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上午她正在整理貨架上的貨物時,被人從背后一把攔腰抱住。她驚訝不已,又氣又恨,誰如此大膽。她拼命掙扎,想扳開那人的手指,扳不開,就用勁擰,那人“哎呦”松了手。她趁機轉(zhuǎn)身,狠狠摑了那人兩耳光,一瞧,竟是項目部白經(jīng)理,睜大眼睛瞪著她。
須臾,白經(jīng)理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仍不死心,嬉皮笑臉地說,只要天巧從了他,他要項目部全年從她這兒采購,收益可觀。
“滾。滾。看在經(jīng)理的面子上,就當什么事沒發(fā)生過。要不,我喊人了。”天巧低聲吼道。
白經(jīng)理沒趣,罵罵咧咧,狼狽而去。沒走多遠,遇到趙老鬼,白經(jīng)理黑著臉,無來由地把趙老鬼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他老婆是個娼婦,狐貍精,勾引他。趙老鬼氣不過,回家見麻隊長正與天巧說話,更是不分青紅皂白,一通發(fā)火。
“巧,你別怕,有我呢。”李慕對躺著病床上的天巧說。
“小李,難為你了,我懂你的心思??晌冶饶愦髱讱q,我嫁過人,又有孩子。我,我配不上你。”
“我不在乎。我非你不娶?!崩钅脚踝√烨傻氖?,非常激動。
“你真傻。我不值得你這樣?!碧烨裳劾锿糁鴾I水。
“你是不是看上麻隊長了?”
“他?”天巧笑了笑說,“有些事,你不明白?!?br />
“還瞞著我,我就知道。”李慕有些不高興,提及麻隊長,愛恨交加。
“他不幫你,反而溜之大吉,這就是‘喜歡’你嗎?”
“他咋幫?”天巧欲言又止。
五
“傷人風波”未平,李慕要被開除。
理由是,李慕充當?shù)谌?,破壞別人家庭,爭風吃醋,道德敗壞,影響惡劣。給大學生丟臉,給年輕人丟臉,不處罰不足以平民憤。白經(jīng)理慷慨陳辭,簡直義憤填膺。處罰結(jié)果是白經(jīng)理親自拍的板,足以證明,白經(jīng)理對此事高度重視。
李慕聽說后,懵了。
李慕不服,要去鬧,找白經(jīng)理理論,被麻隊長攔住了。
三天后,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李慕?jīng)]被開除,僅罰了一個月工資。原來是麻隊長找白經(jīng)理求的情,麻隊長是項目部乃至處里的有功之功臣。去年打回風立井,麻隊長帶領(lǐng)掘進一隊連續(xù)六個月單進破百米,給項目部,給處里,既贏得了名譽,又大大提高了效益,受到總公司通報表揚。立轉(zhuǎn)平后,隊里工作一直干得有聲有色,走在其他隊伍的前頭。因此,麻隊長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話白經(jīng)理不得不慎重考慮。
得知幕后真相后,李慕由衷敬佩麻隊長,若不是爭巧兒,他愿意與麻隊長做好朋友,好哥們。
不過,麻隊長總在班前會“貶”他,好像存心與他過不去,什么事老安排他,要他帶頭干,這讓李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下好了,來事了。過交叉點后四十多米,遇到斷層,圍巖破碎,早班發(fā)生冒頂,塌了三米多高。幸好,撤退及時,沒傷著人。
中班班前會上,麻隊長憂心忡忡,環(huán)視一周后,嘆氣說:“哎!老扁不在,沒人帶班處理冒頂?!闭f完看了看李慕,搖搖頭。老扁是副隊長,只會悶頭干活,但管不了人,不會管理。
“讓李工去?!庇腥颂嶙h。
“不行。不行。他不行?!甭殛犻L一口否定。
李慕站起來,斬釘截鐵地說:“我怎么不行,我去。”他沒忘與麻隊長暗暗較勁,麻隊長越說他不行,他越要上,就要擰著干。
“好,我給你機會,就由你帶班干,但必須保證安全。”麻隊長最后下定決心。
李慕心想,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他下井沖在前頭,親自干。
敲幫問頂,從外至里,出矸,架抬棚,支頂,一點一點處理。當架設(shè)第四棚時,開始掉矸,且越掉越密。
“不好。退出來?!痹捨绰?,“嘩”的巨響,發(fā)生第二次冒落,揚起沖天塵埃。李慕被人猛拽了一把,驚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