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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變遷】又聞源頭打石聲(征文·散文)


作者:張昱煜 秀才,2470.25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3879發(fā)表時間:2017-09-07 21:31:39

雨生百谷的日子,我慕名而來!只為找尋那個曾經(jīng)以“打石”為生的村莊,那個村莊就在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區(qū)值夏鎮(zhèn),名曰源頭,當(dāng)?shù)厝朔Q為“打石源頭”。
   小村有四百余人,早先,男丁大多以打石頭或石雕為生,整個村子建在一片石塊上面。附近有四個紅米石山,當(dāng)?shù)厝朔Q為“石窩”。
   我懷著一絲虔誠的心,想與這個小村肌膚相親。
   車子剛?cè)胫迪逆?zhèn),在一個分叉路口右拐,過一座簡易的橋,再繼續(xù)前行。此時,嫩綠的秧苗已經(jīng)下田,薔薇花開到荼蘼,一只只白鷺在空中翻飛,柚子花的香味馥郁。
   這是一個小山村,布滿石頭的小山村。
   如今,延續(xù)了六百多年的鏗鏘打石聲,已經(jīng)遠(yuǎn)去。
   都說“農(nóng)村五月無閑人”,此刻,雖然還只是農(nóng)歷三月底,路過的村子里看不到幾個人,都去田里忙“春插”。
   進(jìn)村新建了一座牌坊,牌坊上題有“源頭楊村”,從兩旁的對聯(lián)可知,這個村源自吉水湴塘,是“孝悌”和“禮儀”之族。
   車過大牌坊,走過一段“S型”的上坡水泥路,只見排排整齊的老房子映入眼簾,走近一看,里面當(dāng)陽的磚墻上,有青石雕刻的文革標(biāo)語“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我在別處多見手寫的標(biāo)語,這在石頭上雕刻的標(biāo)語,還是第一次見到。
   六十六歲的楊成椿老石匠剛從外面采摘金銀花回家,他和妻子梁禮華正在小院里晾曬金銀花。旁邊,幾個石頭壘起的紅石墩子上面,種著兩盆蔥碧的香蔥。他家的門楣上陽刻的“居成椿茂”,出自楊師傅之手,他還巧妙地把自己的名字鑲嵌在里面,家門口,有幾分雅致的照壁上,題寫的一副對聯(lián)彰顯出楊師傅的文化特質(zhì)。
   據(jù)族譜記載,源頭村原名叫廬陵源溪村,開基祖楊文渙在1363年從吉水湴塘來到此地。當(dāng)時,這座石頭山有胡姓和歐陽兩姓。開基祖帶著兩個兒子在此搭建茅棚,所以,這里也叫“白茅坑”。
   楊成椿師傅初中畢業(yè),從十七歲就開始跟著父親楊天祐打石頭,一直打到現(xiàn)在。他妻子說,你們來得真巧,他剛剛一腳功夫回來。如今,在源頭村,搞石頭雕刻,年紀(jì)最大的就是他了。他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在外面打工。如今,他有嚴(yán)重的塵肺病。說起病情,他的兩只手在胸部比劃著,兩葉肺已經(jīng)嚴(yán)重鈣化了?,F(xiàn)在,他一呼一吸都喘著粗氣,非常吃力。不過,跟我們介紹他的打石經(jīng)歷時,依然興致很高。
   在一旁的妻子傷心地說,要是知道落得個這樣的身體,就是討飯也不會讓他干石匠。打石頭苦得很,從年頭忙到年尾,大年初一,只歇上午半天,下午就又出去打石頭了。
   說起自己雕刻的大作品,剛才還氣喘吁吁的他,眼睛里放著亮光。他說,吉安縣廬陵文化廣場、文天祥紀(jì)念館、生態(tài)公園里,都有他的石雕手藝。
   這幾個參觀點我都去過,只是,在欣賞石雕的同時,我根本想象不到如此精美的石雕就出自民間楊師傅之手。
   以往,我穿梭在古村,總是驚嘆于祠堂里石獅的精致,石鼓的威風(fēng),門檻石的凝重,石柱的挺拔……只關(guān)心它們的年代、材質(zhì)和風(fēng)化程度,極少能再延伸想一下,去想想這些精美石材出自何方,它背后的能工巧匠有著怎樣的傳奇故事。
   通常,我們說匠心獨具、匠氣十足,是對匠人精準(zhǔn)的描述。聽到楊石匠那“一張口就喘三喘”的聲音,我心里五味雜陳。多少背后的故事,多少辛勤和汗水,多少叮嚀和牽掛,多少堅持和掙扎……伴著春日的薔薇花和鳥鳴聲,我傾聽著一代石匠的故事,也是在打探一個石匠的生命密碼。
   楊師傅說起村子附近的“對面嶺”,就像回到了壯年。他說,現(xiàn)在,整個村子就是“底朝天”了。見我不解,他說,原來,這里是個石頭山,一代代采石打石,石山一年年變矮,可以說整個村子是在山底了。為了保持風(fēng)水,這里早已禁止采挖石頭了,石頭山現(xiàn)在叫“禁山嶺”。
   在他家廳堂的木沙發(fā)上落座,他給我看了他自己精心雕刻的一對紅米石的小獅子。左邊的雄獅子是開口的,右邊的雌獅子是閉口的。把石獅子擺放在廳堂的條幾上,有辟邪的作用。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石獅子,從下胚子到雕刻結(jié)束,要花上四天功夫。
   說到雕刻的石獅子,楊師傅說,在城里見過一個超大型號的石獅子,材質(zhì)和雕工都是上乘,就是不懂規(guī)矩雕錯了。我問起緣由,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比劃著說,那個石獅子的陽具有半尺長,一看就知道是外行雕塑的。因為石雕行有句俗話:塑菩薩不能看出卵來。雕塑石獅子,也是一樣的道理。
   他父親楊天祐從十二歲就開始打石頭和雕刻石頭,七十二歲離世。這六十年間,經(jīng)他打的石頭,早已堆成了大山。楊天祐帶領(lǐng)楊成樟、楊成堯、楊成楨、楊成松、楊成墡等本村石匠,參加過永豐恩江大橋和躍進(jìn)橋、吉安禾埠橋、高塘橋的建設(shè),個個都是手藝精湛的技工。幾十年來,楊成椿參與修建了多座大橋,自己記得清清楚楚:富田楊渡村的學(xué)士橋、安福的大陂橋、寸頭橋等。說起修建學(xué)士橋,他說,出石頭胚子花了一年時間,做“拱”花了一年時間。如今,這座寬四米的石拱橋還在,可打石匠楊師傅卻老了。這些石橋,流著一個個老石匠的心血和汗水,那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蚴暎m然已經(jīng)走遠(yuǎn),可往昔的一幕幕,從一個老石匠繪聲繪色的描述中,我依然能聽出虔誠和自豪。
   一只陶瓷走天下。
   一門技藝度春秋。
   我問他當(dāng)時打石頭的初衷是為什么?他苦笑著說,還是為了討生活,為了這張嘴巴。在生產(chǎn)隊時,到外面打石頭,一天一塊五角錢交給生產(chǎn)隊算工分,可以記十分。后來,就做打門墩、打石磨、雕石窗等與石頭有關(guān)的活,他差不多全干了一個遍。
   日子如轉(zhuǎn)動的磨盤一樣,一圈又一圈,周而復(fù)始,無休無止地向前轉(zhuǎn)動,天長日久,石磨的牙齒鈍了,石墩踢出了豁口,石窗也在歲月的風(fēng)雨中風(fēng)化,楊成椿師傅的頭發(fā)白了、皺紋深了、脊背駝了、手繭厚了,走路顫顫巍巍,身體的原因,早兩年他就不打石了。那門相伴一生的手藝,養(yǎng)活了一家老小,也害得他落下一身的病。
   問起打石和雕刻所用的工具,他妻子連忙爬上樓去取,一把錘子、幾根鋼釬和鏨子。本來,我是想把伴著他一生的工具,放在廳堂的茶幾上拍攝,楊師傅說,要跟我們演示一番。他來到屋后,屋后就是一大塊石頭,只見他右手緊握鐵錘,左手緊抓鋼釬,擲地有聲地打起石頭來,一招一式還是那么有力,全然看不上他是一個走幾步就喘氣的病人。
   這是職業(yè)的魔力嗎?
   此刻,春日的午后,光線出奇地好,楊師傅的身影,沐浴著暖暖的光澤,讓人心生敬佩。
   順著他的手,我和鐵錘對視,這把鐵錘原來是實心的,現(xiàn)在高低不平的凹面,是和鏨子年年月月的磨合形成的。好像能發(fā)出“吼!吼!吼!”的聲響。再細(xì)問,這把鐵錘才用兩年就成了“花錘”,上面凝結(jié)的汗水,跌落了一層層的心酸。
   千鑿萬鏨的執(zhí)著和辛苦,在那把凹凸不平的鐵錘上找出了答案。
   我的思路馳騁著,惻隱之心被小心地打開。又有多少疲憊和勞累,多少匠心和恒久,多少憧憬和堅持,我是找不到答案的,它們已經(jīng)在寒來暑往的光陰里,消耗著一代代石匠的體力,侵蝕著一代代石匠的健康,也供養(yǎng)著一代代石匠一家老小的生計。
   敲碎過多少石頭?天上的太陽記下了那沉甸甸的重量。
   雕刻了多少圖案?清澈的月亮投下了敬重的目光。
   累瘦了多少鐵錘和鋼釬?房梁上的燕子看得清清楚楚。
   這一生,他生在石頭窩,打了一輩子石頭,把一塊塊冰涼的石頭捂熱了,如另一種啄木鳥一般辛勤,把生活的艱辛和苦難,一并啄下來,再慢慢咽下去。
   我曾讀過這樣一首短詩:錘釬訓(xùn)石語鏗鏘/塑像雕龍刻鳳凰/扮靚公園路橋景/樹碑立傳為人忙。如今,源頭楊家村新一代的打石人已經(jīng)沒有了,這又苦又累的手藝,找不到傳承人,也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吧。
   問話當(dāng)中,我得知先前看到雕刻在石頭上的文革標(biāo)語,是他父親先用復(fù)寫紙描在石頭上,然后一點點細(xì)致地雕塑,于一九六九年完工的。
   他說陪我們看古村、看各種精美的石雕。我有點于心不忍,不是心疼他,而是心疼他那兩葉脆弱的“塵肺”。為了不給楊師傅添麻煩,和他們夫妻倆道別后,我們想快步離開他家。此時,安靜的小村,掩映在綠海里,幾只大黃狗搖著尾巴,眼睛直溜溜望著,也不叫,沒有把我們當(dāng)陌生人。一轉(zhuǎn)身,楊師傅又來了,他加了件夾克衫,堅持要給我們帶路,那一刻,我的心頭,滿滿的感激和憐憫。
   楊成椿老師傅顫巍巍帶我們來到敬修堂前,還費心打電話喊來村支部書記楊義源。楊支書指著堂前美輪美奐的石牌坊,一點點給我解釋。
   此刻,微風(fēng)夾著柚子花的香味,讓人有恍然如夢的感覺。
   此刻,斜陽從屋檐下拂過,紅石牌坊里的經(jīng)典故事,無言地與來人對話。
   此刻,我對如此精美的石雕,心里泛起了一陣陣膜拜。
   楊書記指著一處石雕說,再禮公祠的敬修堂,楊姓族人在外面經(jīng)商賺來的錢,花了三分之一用在這石雕上。原來,門頭上是一個巨大的石頭算盤,上面雕刻的算盤子,一個個都能上下?lián)軇?。兩?cè)雕刻的是二十四孝,其中“媳婦給婆婆喂奶”的故事尤其感人。講的是本村的婆婆身患重病,沒有牙齒,不能進(jìn)食,孝心的兒媳站起身,掀開衣衫,露出乳房,給坐在凳子上的婆婆喂奶,兒媳用自己的乳汁滋養(yǎng)婆婆。一剛一柔中,源頭村暖心的故事,感天動地。
   我注意到,這個石頭村子,很多民居擁有堅實的石頭墻基、精美的石窗,連雞狗進(jìn)屋的洞,也是石頭做的,真不愧是一個用石頭雕刻的村莊。
   我還注意到,這個村子有清澈的水塘,有參天的古樹,有紅色的歷史,有美麗的傳說。
   離開源頭村,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那些隨處可睹的石柱、石磨、石板路、石牌坊、石窗等,像一段緩慢的時光,更像一個前朝的遺老,被留在歲月深處呻吟,那里的鄉(xiāng)風(fēng)故土,也鐫刻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老石匠老了,新的石匠少了,可居家用石頭的地方也還有,我裝修新房時,那紅紅的門檻石和廚房的案臺,就是花崗巖的。現(xiàn)在多用機(jī)械設(shè)備來操作,出活多,人不會那么辛苦。剛才,楊成椿師傅跟我們演示的打石聲,盡管鏗鏘有力,顯然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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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每當(dāng)我們嘖嘖稱贊某個祠堂里石獅的精美,某座石拱橋工藝的考究,你是否想過在它的背后能工巧匠們付出了多少辛勞和汗水?本文引領(lǐng)我們走進(jìn)了一個古老的石頭村,走近了一位遠(yuǎn)近聞名的老石匠——楊成椿。他十七歲就開始跟著父親楊天祐打石頭,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蚴?,伴隨了他半個世紀(jì)的人生歲月,創(chuàng)作出數(shù)不清的精美的石頭作品,最后卻落下嚴(yán)重的塵肺病。楊成椿,是石頭村世世代代石匠的代表,是他們,用一把鐵錘、一桿鋼釬,將粗糙的石頭,打造成一件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他們不僅憑著一門手藝養(yǎng)活了一家老小,也給社會創(chuàng)造了寶貴的財富。如今,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傳統(tǒng)的打石手藝后繼乏人,那鏗鏘的打石聲,已漸漸遠(yuǎn)去,但楊成椿以及石頭村的故事,將永久流傳。文風(fēng)質(zhì)樸,蘊意深邃。作者對老石匠的敬佩與同情,對石匠這門手藝式微的遺憾,引人共鳴。佳作,傾情推薦!問好作者!【編輯:燕剪春光】【江山編輯部·精品推薦F1709120005】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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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燕剪春光        2017-09-07 21:32:21
  感謝賜稿流年!祝佳作頻出!
有花皆吐雪,無韻不含風(fēng)
2 樓        文友:張昱煜        2017-09-08 13:09:25
  謝謝春光老師,厚地高天中,楊石匠那一錘一錘的打擊聲,漸行漸遠(yuǎn),漸遠(yuǎn)漸弱,讓人溘然流淚,新的石匠真的難尋了!問好!
己心溫暖,則世間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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