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陳娜從夢中被鬧鐘吵醒，她睜開眼看了看鐘表上面顯示七點了。如果不是還要送兒子小晨上學(xué)，如果不是藥劑科繁忙緊張的工作等待著，如果有一輛屬于自己的私家車，免去等車堵車?yán)速M時間的煩惱……她真想再這樣沉沉地睡去，睡到自然醒成了她心里許多年來的渴望，成了她對幸福生活追求的標(biāo)桿，成了她許許多多夢幻般理想的終極目標(biāo)。白衣天使的崗位緊張忙碌，容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幼小的孩子需要她耐心細(xì)致真真切切的關(guān)懷，討厭的丈夫也像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男孩子，不是時不時沖自己發(fā)發(fā)那死不改悔的臭脾氣，就是嬉皮笑臉依偎在自己跟前撒嬌……女人仿佛就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氧氣，只要你進(jìn)入家庭婚姻生活的籠子里，每時每刻你都是主角，應(yīng)對那些事方方面面無巨細(xì)的瑣碎事情，必須練就七十二變本領(lǐng)。
　　 陳娜閉著眼睛，眼皮很重，大腦里面卻已經(jīng)開始運轉(zhuǎn)了。在她看起來，女人命真苦，在娘家父母親都認(rèn)為自己是小孩子經(jīng)常被忽視，撒嬌，逃學(xué)，任性的買衣服，雖然有些出格，可是，最終還是有父母親出面擺平。這一出嫁就不一樣了，自己要獨擋一面，唱了主角，成為小家庭的半邊天，成為丈夫的依靠。在男人眼里，似乎女人天生就具有燒飯理財無所不能的天賦，不知不覺被推上家庭生活的風(fēng)口浪尖，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事必親躬，賺錢買菜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理所當(dāng)然。更麻煩的是懷孕生孩子，不管女人多么艱難，都必須努力克服，那點自戀自愛的委屈，只能雪藏在心里。因此，陳娜現(xiàn)在非常羨慕那些公公婆婆年輕的家庭，不是孩子往那里一放了事，就是公公婆婆住家里，自己當(dāng)甩手掌柜，洗衣做飯都有婆婆，帶孩子有公公。
　　 高小晨已經(jīng)三歲多了，公公婆婆雖然也來了幾次，可是，在陳娜心里，總覺得他們太土了，和城市里的人生活節(jié)奏根本格格不入，處處事事給自己添堵，她不是嫌公公不會教孩子唱歌彈琴，就是嫌婆婆粗手大腳，洗菜不衛(wèi)生，做飯沒味道……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給丈夫高建偉經(jīng)常鬧別扭，氣得肚子疼。高建偉還嗤嗤笑著指責(zé)陳娜小心眼，陳娜忍無可忍一耳光扇去……好的一方面，不管陳娜怎么拳頭相向，高建偉從來不還手。公公婆婆卻看在眼里，氣在心里，對兒子的委屈心知肚明，唉聲嘆氣之余，思來想去還是心疼兒子，只好推說家里有事情走不開，趁小晨可以送幼兒園的時機(jī)回家種地去了。
　　 唉，都怪自己目光短淺，當(dāng)初為什么不選擇城里人做老公呢？那樣，就不用有那么多麻煩了，畢竟城里人素質(zhì)比農(nóng)村人高，有共同語言嘛，人啊，不面對現(xiàn)實，只感情用事追求什么真愛不行啊。
　　 高建偉聽到鬧鐘鈴聲也醒了，他沒有動，他想等著陳娜起床以后再起床?？墒?，等了好久沒有見動靜，他以為陳娜還沒有睡醒，翻身去用額頭向她湊過去，陳娜早有覺察，急忙一扭身，高建偉嘻嘻笑著，小聲說：“我以為你還沒有醒呢。”
　　 陳娜不無感慨地說：“真想再睡幾個小時啊。”
　　 “那你睡吧，等下我送小晨上學(xué)去。”高建偉一邊說著，一邊快速地穿衣服。
　　 陳娜說：“我的班你也能替我上嗎？”
　　 高建偉就這點長處，陳娜怎么鬧，他都能包容，笑著說：“那不能?！?br />　　 陳娜：“你有本事你將我調(diào)出藥劑科，到后勤或者管理層或者其他行政事業(yè)機(jī)關(guān)，每星期周末能休息也行啊?！?br />　　 高建偉仍然笑著說：“我哪有那本事啊?！?br />　　 陳娜滿腹委屈，說：“高建偉，我不知道哪輩子欠下你們高家多少債了，每天起早貪黑的忙忙碌碌，累死了，還想讓我給你生二胎，還要不要人活了？！”
　　 “怪誰？讓我娘來看小晨，你又不讓來，能怨我嗎？生兒育女全天下的女人多了去了，難道都怪我嗎？”
　　 “行，我想通了，讓她來吧。”陳娜心里清楚，高建偉的母親一個人在家，有那么多地，她能來嗎？
　　 高建偉信以為真，說：“真的？你真的同意她來？”
　　 “真的。我這心也是肉長的，你媽就你一個兒子，五十多近六十的人了，幫助我們把小晨看好，帶帶這個也行啊?！标惸日f著話，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希望這次生的是個丫頭，長得和自己一樣漂亮。
　　 “好，我等下就打電話告訴我媽媽。”
　　 “打吧打吧，我這次一定盡最大能力包容，盡最大的能力寬恕?！?br />　　 “好，我馬上去打電話?！备呓▊ヂ犃似拮拥脑?，心里樂滋滋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呀，他是父母親的獨生子，人在城里工作生活，心里一樣掛念著母親，父親去世了，母親一個人在農(nóng)村種地，風(fēng)里來雨里去，他何嘗不想將母親接來一起生活啊！
　　
　　 二
　　 秋風(fēng)颯颯，樹葉在微風(fēng)吹拂下嘩啦啦落下，稻子黃了，玉米熟了。接到兒子電話的周大娘心里別提多高興了，她感到渾身有用不完的勁。收完了稻子，曬了幾天，感到響崩干了。她接著又將稻草在房屋后面整整齊齊地堆好，渾身汗水濕透了衣服，衣服像狗皮膏藥一般緊緊地帖在她的身上，風(fēng)一吹，感到很涼很爽。這時間，她才感到腰酸背痛。她剛剛直了直腰，準(zhǔn)備回家去，鄰居翠蓮說：“大娘，這次到城里就不準(zhǔn)備回來了吧?！?br />　　 周大娘咧開沒有門牙的嘴巴笑著說：“是啊，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呀，這次去啊，就不準(zhǔn)備回來了?！?br />　　 翠蓮真誠，經(jīng)常幫助周大娘干一些地里活，和大娘處得很好，說：“對著呢，在城里住著那干凈的房子，環(huán)境好，上廁所都不用出門，上樓還有電梯，多美呀。”
　　 周大娘笑著說：“哎呀，你是不知道吧，我一直不習(xí)慣蹲那個叫什么抽、抽水馬桶，蹲在上面急得不得了，半天就是拉不出來呢?！?br />　　 “哈哈哈哈，”翠蓮笑得彎下了腰，說，“習(xí)慣了咱們鄉(xiāng)下的大廁所，城市里再美也不習(xí)慣啦?！?br />　　 周大娘說：“其實，我是不想到城市里去，在咱村里，住著寬敞，你看我們家房子又多，現(xiàn)在吃穿不愁，空氣清新，地邊隨便種點什么菜也吃不完，并且還是城里人經(jīng)常說這個叫綠色環(huán)保，還延年益壽呢?！?br />　　 李柱老爹看著周大娘一臉燦爛的笑容提醒說：“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你忘記上次你們是哭著從城里回來的了嗎？”
　　 周大娘嘆口氣說：“人生在世，養(yǎng)兒育女，誰敢說哪樣都合適啊，牙和舌頭那么親搞不好還會咬一下的，管他們是怎么對待我的，誰讓他們是我的兒子媳婦呢！現(xiàn)在老頭子已經(jīng)不在了，我還能活多長時間？做人處事各憑各的良心。”
　　 翠蓮說：“這世上只有瓜連籽，哪里有得籽連瓜吆。”
　　 李柱老爹說：“當(dāng)娘的人呀，沒辦法呀?！?br />　　 翠蓮說：“老爹如果不是那些年成份不好，現(xiàn)在可能也兒孫滿堂了?！?br />　　 李柱老爹長嘆一聲：“我這命苦啊……”
　　 看著李柱老爹提起陳年舊事眼淚汪汪的難受勁，翠蓮知道說錯話了，她閉著嘴不吭聲了。
　　 周大娘說：“我去了以后，這一攤子就拜托你們給我操個心了，有啥事給我打個電話?！?br />　　 李柱老爹說：“聽說，咱們這里已經(jīng)化成了五A級風(fēng)景區(qū)了，拆遷，賠償，可能會給不少錢呢?！?br />　　 周大娘：“這個就拜托你們了，拆遷國家有規(guī)定，又不是咱一家，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了，我的銀行卡就放翠蓮這里?！?br />　　 李柱老爹：“那可不是幾萬塊錢啊，必須你自己做主才行?！?br />　　 周大娘說：“我說讓你們當(dāng)家就放心你們，不過，說是這樣說，拆遷也可能驢年馬月去了?！?br />　　 翠蓮哈哈大笑說：“對別人不放心還能對李柱老爹不放心嗎？”
　　 周大娘瞪了一眼翠蓮說：“我們兩個關(guān)系那么好，你還給我開這樣的國際玩笑啊?！?br />　　 “我們的關(guān)系有李柱老爹和你關(guān)系好嗎？”翠蓮繼續(xù)調(diào)侃。
　　 “去你的，誰給他有關(guān)系啊?！敝艽竽镟凉种渖?，她的臉紅到了耳根。丈夫在世和去世后，李柱對自己這個家都是關(guān)懷備至，她明白他的心思，可是，自己已經(jīng)是年過知天命的年齡，孫子都有的人了，哪還有那種心思啊。
　　 翠蓮好像沒有覺察到周大娘的心事，說：“俗話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有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陪伴在跟前多好啊……”
　　 周大娘拍了翠蓮一巴掌說：“去你的。”
　　
　　 三
　　 周大娘乘的是慢車，肩扛手提幾個大包，好不容易擠上了火車。在火車上她給兒子打了電話，高建偉站在出站口看著一窩蜂從火車站出來的人群，焦急地張望著。周大娘走在最后面，她背著大包小包，艱難前行，生怕丟了一點東西。高建偉看到母親急忙迎上去，一邊從她身上拿過來一邊說：“你來就行了，拿這么多東西干啥？！”
　　 “也沒有啥，都是我的衣服，帶一些曬干的豇豆，包心菜還有小晨愛吃的熟紅薯干?！?br />　　 “小孩子說說而已，你還專門給他帶吃的，不累嗎？”高建偉說著話，肩上的包裹將他肩膀拉得生疼。
　　 周大娘自豪地笑著說：“我大孫子讓我?guī)Ъt薯干我當(dāng)然聽了?！?br />　　 高建偉站在路邊向出租車招手，一輛輛載人的汽車從跟前駛過，一些出租車一看幾個大包小包就急忙擺手拒載。周大娘說：“咱們自己走去行了，我記得又不遠(yuǎn)，還可以省幾塊錢呢?！?br />　　 高建偉說：“你那年來的時間我們住在單位分的集資房里，比較小，現(xiàn)在換在高層了，房間大一些，還有電梯?！?br />　　 周大娘聽了，說：“那又添了不少錢吧？”
　　 “陳娜的媽媽支持我們了一些，首付夠了，現(xiàn)在房子可貴了，裝修都花了二十多萬呢?！?br />　　 “唉，你爸爸去世了，我種莊稼收入也不多，沒有給你們什么幫助……”
　　 “媽，這次來是想讓你把小晨帶好就行了，我們想要二胎?！?br />　　 “那好，那好?！敝艽竽镆宦爟合眿D計劃生二胎，眼睛立刻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終于等來了一輛出租車，駕駛員一看幾個包擺在那里，有點不情愿似的，高建偉急忙將后備箱打開，不由分說就往里面放，駕駛員無奈，只好任他們放去。等周大娘和高建偉坐好，他一腳油門，車子向市區(qū)開去，大概十多分鐘，在黎明小區(qū)停下來，高建偉滿頭大汗將那些包拿進(jìn)電梯里，他用手一按按鍵，正在東張西望的周大娘身子一晃，差點摔倒。周大娘說：“哎呀，這就叫電梯是吧？”
　　 高建偉囑咐說：“可別說外行話，讓人家聽了笑話咱?！?br />　　 說話間，電梯在七樓停了下來，電梯門打開，高建偉將那些東西拿進(jìn)房子，兩個大包兩個小包在客廳里面一放，房間立刻顯得擁擠，周大娘出了電梯，回頭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在兒子催促下進(jìn)了門。高建偉說：“媽，你看，不讓你帶東西，這么多東西放都沒地方放?！?br />　　 周大娘若無其事說：“既然換房子了就換大一點的不行嗎？”
　　 “媽，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這一百二十六平方米，一百萬啊，三室一廳已經(jīng)不錯了，還欠幾十萬塊錢呢?！?br />　　 周大娘從口袋里面掏出一個小包遞給高建偉，說：“孩子啊，這是我這幾年攢的五萬塊錢，你拿去還人家房子錢吧。”
　　 高建偉看著那厚厚的包，知道母親不容易，省吃儉用積下來的。因此，他不忍心拿，說：“媽，你還是留下一部分自己用吧，在城市里什么都要錢，欠人家的我們慢慢的還，現(xiàn)在城里好多人都這樣?！?br />　　 周大娘說：“我在你們這里，吃穿住都有你們負(fù)責(zé)，我要錢有啥用？”
　　 高建偉不好意思地說：“那我就拿上了，等你用的時間再給你。媽，衛(wèi)生間里面有熱水，你先洗個澡，休息休息。”
　　 周大娘看了看時間，七點多了。她說：“哎呦，陳娜快回來了，先做飯吧。”
　　 “行，也行，我來洗菜。”高建偉說著走進(jìn)房間。周大娘將手洗了又洗，用指甲互相把兩手的指甲縫里的污垢全部扣了又扣，深怕不干凈。正在這時，陳娜領(lǐng)著小晨回來了。
　　
　　 四
　　 陳娜拉著小晨用鑰匙打開房門，感到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她急忙用手捂住鼻子退出房間，大聲地喊：“高建偉，你在干啥？”
　　 小晨腿快，跑進(jìn)廚房，喊：“爸爸，媽媽回來了?！?br />　　 高建偉正在忙著切菜，聽到陳娜喊，急忙出來，說：“沒有味呀，你等下就適應(yīng)了。”
　　 “沒有味？你那狗鼻子是干什么的，這么大氣味也聞不到？！”陳娜毫不客氣喊起來。看到客廳里放那些東西，她更感到壓抑，“什么東西，放這里干什么？”
　　 周大娘知道自己那些東西惹了禍，笑瞇瞇地走出來說：“娜娜，你回來了。”
　　 陳娜看都沒有看婆婆一眼“嗯”了一聲。周大娘走過去從袋子里面掏出熟紅薯干遞給小晨，說：“來，乖乖，這是你喜歡吃的紅薯干?！?br />　　 小晨接過來就往嘴里面塞去，陳娜急忙奪過來扔在地板上，說：“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什么臟東西都往嘴里喂！”
　　 小晨委屈的眼淚流了下來，說：“是奶奶給我?guī)У募t薯干?！?br />　　 “那也不能吃。”陳娜說著，大聲喊，“高建偉，快把這些東西拿地下室去，熏死人了，我一分鐘都容不下了。”
　　 周大娘木偶人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高建偉臉色鐵青，說：“就放這里怎么了？那是我媽媽的東西?！?br />　　 陳娜一看高建偉那個犟脾氣就來氣了，拉著小晨的手說：“走，我們走?！?br />　　 周大娘一看這氣氛，急忙走過去攔住陳娜，說：“地下室在哪里？我馬上把東西搬過去?！?br />　　 “不搬，我說不搬就不搬！”高建偉坐在沙發(fā)上面置氣，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