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芨芨草
劉雯,睡吧!明天還有一大堆事等你去處理。
睡與不睡有什么區(qū)別?解決不解決又有什么區(qū)別?你睡與不睡明天的太陽依然會升起。你每天忙忙碌碌,東奔西走,誰真心待過你?誰又能懂你!你就是個失敗者,沒閨蜜沒朋友,沒人愛沒人疼。
不!我不是失敗者,我有房、有車,有事業(yè)!如果我是失敗者,那么請問誰是成功者?
捫心自問,你過得快樂嗎?你有發(fā)自內(nèi)心笑過嗎?
你怎知我沒有?最起碼面對愛我疼我的人時。
是那個女人嗎?如果說那個女人真愛你,當(dāng)年就不會拋棄你,你別忘了,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我睡、我睡還不好嗎?
是該睡了,那個女人不值得你失眠,劉雯,聽我一句勸,別認(rèn)她。
可是……她……她是我的母親呀!
不想說你這個糊涂蛋,你就不是一個正常人。
我是,是……我又不是……不是……我是誰?剛才和我對話的又是誰?
我叫劉雯,今年三十歲,五年前,我還是一個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娃。我從一歲起就沒見過母親,聽奶奶說她嫌家里窮跟人跑了。我的父親是個酒鬼,三兩黃湯下肚見人就罵。
我奶奶半瞎子,我爺爺瘸腿子,我們家是村里輔助的對象,也是村里嫌棄的對象。
雜種是我的小名,因為這個名字,我沒有朋友,曾經(jīng)有個叫二花的送我半個大白饅頭,結(jié)果被她媽狠揍一頓。
我曾經(jīng)有過一條叫月兒的狗,奶奶說我媽的小名也叫月兒。我每天和它說話,摟著它睡覺。不過一年后,月兒失蹤了,同時,二花家飄來狗肉香。
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二花端著她家的黑海碗,邊上圍著幾個流著哈喇子的娃娃。從此我討厭上了二花,我不再遠(yuǎn)遠(yuǎn)關(guān)注她,我也不打她家屋前過了。
到了上學(xué)年齡,奶奶說家里沒錢,供不起,當(dāng)我看見二花背著書包從我屋前走過時,我就打滾哭鬧。奶奶受不了我日夜啼哭,摸索到大隊部,求爺爺告奶奶借了學(xué)費。我以為我也能像二花一樣坐在課堂上,卻不知道更大的噩夢等著我。班級里誰都不和我玩,他們叫我雜種,我的臉上總是舊痕添新痕。
學(xué)前我一直沒有名字,奶奶叫我呀呀,村里人叫我雜種。那時的我非常羨慕二花,因為她有大名“劉?;ā薄:髞砦乙灿辛俗约好帧皠Ⅵ保o我取名的是我的班主任周老師,也只有她叫劉雯時,我才知道我不叫呀呀,也不叫雜種,我叫劉雯,我要做一個有文化的人。
我每天孤單單的,但我不寂寞,我有課本,有周老師,我的成績名列前茅,可村里人都說,我不會有出息的,什么種出什么苗。
我決定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周老師也是這樣說,她說寒門利出鳳凰,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我對周老師的話深信不疑,我像是聞到月兒的味道,每當(dāng)周老師經(jīng)過我課桌時,我都會深深嗅一下。
五年級時,我已出落為大姑娘,村里人不叫我雜種了,他們都說我是村里的希望,老劉家撿一個鳳凰回來。二花娘也時不時期期艾艾叫我,讓我?guī)退夜返把a課。我討厭她,一看到她那張臉,我就想起了月兒。二花娘見我不睬她,四處說我壞話,不過沒幾個人搭理她。
我的醉鬼老爹死了,醉死在村外面,還是趕集的劉二叔報的信,他還幫忙張羅后事。我沒有像奶奶一樣謝他,我忘不了小時候他怎么欺負(fù)我家的,現(xiàn)在看我可能有出息了,就時不時的來巴結(jié)。
初一時,我的爺爺過世了,我覺得天要塌了,爺爺老實巴交一輩子,沒人看得起他,別人對他的稱呼除了瘸子就是歪腿,可他的大名卻明明白白刻在墓碑上“劉漢林”。
我不知道太爺爺對爺爺有多少期望,就像爺爺對爸爸的期望,我只知道他叫“醉鬼”誰曾想他也有名字“劉偉強”,他也曾偉岸過,也曾有過夢想,可這一切,都?xì)г谝粋€女人的手里。他頹廢了,且一蹶不振,而我,卻是那個女人帶來的孽種。我現(xiàn)在明白他為什么對我時好時壞了。
奶奶也跟著去了,那是半年后的一個夜里,奶奶摸到屋后,用褲帶了結(jié)了自己。我沒有哭,村里人都說我傻了,別像我那死鬼養(yǎng)父,一蹶不振。我沒傻,是奶奶不讓哭,頭天晚上奶奶和我說爺爺托夢給她了,說想吃她做的飯菜了,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那天別忘了告訴他。奶奶還說,要她哪天去了,我不能哭,她是享福去了。我知道奶奶這輩子太苦了,奶奶這樣做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能哭,絕不能哭。
我不是她的親孫女,這話從奶奶口中吐出時,我沒有想象中奔潰,因為我知道肯定我是。自小奶奶就疼我,為了雜種這個名字,奶奶不知和人吵過多少架,她常對我說,別聽外面瞎說,我家呀呀是奶奶的命根子,奶奶的心肝寶貝。奶奶一直說我是野地里芨芨草,命強著呢!
可村里人變了,他們不再說我有出息了,幾個二流子也時不時竄到我家門口,怪嚎怪叫。村里人都說我是勾魂的小妖精,和我娘一個德行。
我不知我娘長什么模樣?我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妖精長什么模樣?我只知道知識改變命運。可村長說,女娃家家的讀什么書?找個好人家比什么都強!
我說我才十六歲,可村長說不小了,他兒子也不小了,村長兒子是個二流子,不是喝酒就是賭錢,一見他想起我的父親。村長見我不吱聲冷著臉說:“鴨子就是鴨子,怎么的也不能飛上枝頭?!?br />
我聽不懂村長的話,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變得這么快?他可是個出名的熱心腸,幫過我家很多,我書學(xué)費多半是他籌的,可現(xiàn)在連他也不支持了,我不知道我的讀書路在哪里?
我決定靠自己,為了學(xué)費我什么都干,可村里人誰也不理我,就連收廢品的二愣子也不要我撿的廢品。眼看就要開學(xué)了,我該怎么辦?
我跑到爺爺奶奶墳前,告訴他們我的困境,墳頭草嘶嘶嘶地響,黃土堆下面靜悄悄的,我知道,他們再也不會告訴我該怎么辦了?
大家都開學(xué)了,我還是一籌莫展,像小時候一樣躲在門后偷看背著書包的二花。
這天,二花意外來找我,捏著鼻子說班主任讓我去上課,我知道二花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給我白饅頭的二花了。她的衣服永遠(yuǎn)是班級里最時髦的,就像枝頭的鳳凰,而我,永遠(yuǎn)是不起眼的丑小鴨
我又一次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學(xué)費是王老師墊的,我像是聞到周老師的味道,也聞到月兒的味道,更感受到爺爺?shù)奈兜?。王老師說,他不要求我什么,只要我盡自己能力,讀到哪他就供到哪。后來我才知道,王老師家并不富裕,師娘常年生病,一個兒子還是殘疾,為了我的學(xué)費生活費,王老師兼職補課,常常到深夜才回家。
等我考上了大學(xué),王老師病倒了,且再也沒有爬起來,而我,再一次成為眾人憎惡的對象,特別王老師家人,他們都說我就是小三,王老師的魂是被我勾走的,否則怎么可能不要命的賺錢給我供我讀書?。?br />
許是習(xí)慣了流言蜚語,我依舊選擇了沉默,沒有王老師的資助,我的大學(xué)生涯仿佛又要劃上了句話。我不肯,也不敢,我知道爺爺奶奶,王老師,月兒都在天上看著我。整個暑假我都在打短工,撿垃圾,終于,開學(xué)前三天,我登上去N城的列車。
大學(xué)里只有半天課,一到下午,宿舍樓一片寂靜,這個時段,不是睡覺就是玩游戲。
走廊里只有我的身影。我一幢幢樓跑,一個個門敲,背包里永遠(yuǎn)是零食和水,順便幫那些不愿下樓的同學(xué)買飯。
晚上自修后我去KTV搞衛(wèi)生,每每看到那些醉醺醺的家伙,就想起我的養(yǎng)父。
我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我盡量將伙食費壓縮到最低,余下的錢打進(jìn)師娘卡里,當(dāng)然她永遠(yuǎn)不知道這是我打的。
勞碌雖然辛苦,但也充實,大三一過我就得實習(xí)了,我遇到了詹姆斯。詹姆斯是美國人,一個五百強企業(yè)的老總,他在一堆履歷表中看中了我,就這樣,我成了這個公司的實習(xí)生。
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注定的,詹姆斯對我一見傾心,可我對他卻不感冒,事實上我對誰都不感冒。然而我又不愿失去這份工作,我們就像在玩一個游戲,你追我逃,你不追我又停下來等你。
我知道我有些卑鄙,但我沒辦法,我太需要這份工作了,我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有一個包容接納我的地方。
我承認(rèn),我這個人有時太過冷血,為了公司利益,我會不擇手段,對于商業(yè)對手,雪中送炭的事我從不去做,雪上加霜做了不少。
我覺得我已經(jīng)很少想到奶奶周老師他們了,我也沒去看望過師娘,但我會固定打錢給她,很多時候我會對自己說,我這不是報答,我只是忘不了王老師說的,心安即可。
詹姆斯說我是天使和魔鬼的結(jié)合體,他說我陰狠起來讓人可怕,善良起來又讓人憐惜。正因為我這種多變的性格,才深深吸引他,他說我不是不愿回應(yīng)他,而是不敢正視自己。
我沒有,我始終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身心健康的人,我將生意和私事分得清清楚楚,我甚至理解當(dāng)年村長和村民們對我的態(tài)度。
我每周六都會去孤兒院,周日養(yǎng)老院,我還資助兩個像我一樣的窮學(xué)生。可詹姆斯說,我并不是奉獻(xiàn)自己,我是在找安慰,找童年。
我不茍同詹姆斯的話,我是一個成年人,一個知名大學(xué)的高材生,一個商界精英,怎么可能有那些問題?
然而,就在前天,那個女人出現(xiàn)了,絮絮叨叨說了好久,無非就是她當(dāng)年是迫不得已,這些年過得如何不易,現(xiàn)在她老小子病了,需要很多錢。我瞬間明白了,她為什么要來找我,我不認(rèn)識她,從來就沒認(rèn)識過她,可是……我……卻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