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這可是個大問題啊。哲學家孜孜不倦地追問：我是誰？這是哲學的終極問題。我不懂哲學，我這里的“我是誰”，是一個個體的最基本問題。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突然之間不知道自己是誰，感覺自己好陌生好陌生。想起往事如在夢中，仿佛十二分遙遠的虛幻童話，仿佛是別人的塵封已久的經(jīng)歷，或者說是自己的前生。
　　 我是一個幸運兒，我爸爸經(jīng)營家電生意成了暴發(fā)戶，幾十年間他聚斂了千萬家財。他一心要我學經(jīng)營管理，送我去最好大學進修。可我懶得學習，一看那些蝌蚪文就頭疼。不過我倒是蠻喜歡讀文學名著的。你一定讀過《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吧，那書多沒意思，別人都看不進去，只有我能讀得津津有味，讀了十多遍。有時我躺在床上，哼哼呀呀地讀，讀到動情處，差點落下淚來?？墒且缓仙蠒揖褪裁炊疾恢懒?。那本書究竟在講些什么，我十分懵懂。但我就是能讀下去。你一定知道和尚吧，他們讀“南無阿彌陀佛”也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管讀。我就是這種情況。天天讀《一個世紀兒的懺悔》這樣高深的文學名著，我就沾上了一點書香氣，不像我爸爸那么俗不可耐。我爸爸從不讀書，可他卻偏偏喜歡書，家里有好幾個大書柜，里面放滿了各種深奧的著作。你不知道吧，他花一萬多元買了一本《史記》。書裝在一個箱子里，他從來不準我打開箱子。只有家里來了最尊貴的客人，他才拿出那套書來讓人家看。他寫過好幾本書，都放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那些書都他花錢顧人寫的。我家的客廳一看就是書香人家。除了幾個大書柜，墻上還掛滿了各種字畫，都是各種仿冒的名家字畫。有齊白畫的蝦，徐悲鴻畫的馬，王羲之書寫的《蘭亭序》，還有八大山人、張大千、劉海栗、柳公權(quán)、顏真卿等人的書畫。哇，真是蓬蓽生輝啊。
　　 我在大學里混了幾年，沒拿到文憑，倒拿到了一個漂亮媳婦。她是正牌的大學生，我們系里有名的美女。更難得的是她還是那種溫柔賢淑型的姑娘，這在當今的社會中簡直就是活化石。到哪去找啊？我常常會突然之間突然感覺真他媽的不可思議。我怎么就能娶上這么一個好媳婦呢？我呆呆地望著她出神，如幻似夢。她見我傻乎乎地看著她發(fā)愣，就不好意思，靦腆地轉(zhuǎn)過身去，也不跟我說話。我就是不明白，她怎么會看上我這樣的紈绔子弟？我們兩個是兩極啊，是油和水。怎么就能粘到一起呢？但是我不敢問她，怕她這樣一個像水一樣清的人兒，會經(jīng)受不住。
　　 我爸爸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她能成為他的接班人，擔負起公司的重任。可是他對她又不放心，總是暗中提防著她。我他媽就搞不懂了，哪有這么復雜。但是我知道他有心眼，別看他沒上過幾天學，斗大的字不識一升，他心眼可多著呢。要不他怎么會白手起家，幾十年間把公司搞這么大。他說在她生孩子之前不許她參與公司的事情。我知道就是她有了孩子，他也不會對她完全放心的。我爸爸之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完全是因為我不爭氣，朽木不可雕。他這是移情別戀。
　　 我和媳婦如膠似漆，從不離開半步。每次她上街，我都要詛咒上帝為什么讓時間過得這么慢。我過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整天在一種既困乏又騰云駕霧般的感覺里放縱自己，甜蜜得忘記了世界，以為天下只有我們兩個。我不想別人來打擾我們，鎖上房門只跟媳婦待在一起。我們聊呀聊，總有聊不完的話。是不是我前生不會說話，欠下的話都要在今生補上？老爸看到我這樣，既輕蔑又痛恨。他總是惡狠狠地鐵青著臉，見了我什么也不說，就撲通撲通地大步走開了。一股冷風緊隨著他從我身邊刮過。我一點也不在意，只要他不打擾我甜蜜的生活，一切由他去。
　　 古人真是大智大圣啊，他們說的話千真萬確。平時你總把這些話掛在嘴上，卻不能領(lǐng)悟其奧妙之處。有一天什么事觸動了你，你會提壺（醍醐）灌頂，一拍大腿，著哇。直到這時候，你才領(lǐng)悟到天天掛在嘴上的那些古人的話是多么深刻地揭示了生活。比方說“樂極生悲”、“物極必反”之類的話，我現(xiàn)在才真正領(lǐng)教。結(jié)婚沒多久，還不到一年呢，我媳婦就懷孕了。老爸知道了這個樂啊。樂的后果很嚴重，他把我媳婦送到一所名牌大學去進修了。
　　 我受不了了。有句老話叫“棒打鴛鴦”，我老爸就是這樣無情地把我和媳婦打散了。幸好如今這時代，地球變成了地球村，不管你相隔多遠，都可以即時通訊。我得感謝網(wǎng)絡(luò)啊，我和媳婦天天上網(wǎng)聊天。有時聊著聊著我們就對著屏幕雙雙哭泣起來。無聲的哭泣憋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真想跑到大街上對著行人大喊大叫。她的課程很緊，她又要強，漸漸地不能陪我網(wǎng)上聊天了?？墒俏覜]有一天不在網(wǎng)上等她，盡管我們約好的下次聊天的時間還沒到，我還是到網(wǎng)上來等她。因為我怕她突然改變了主意或提前完成了功課，沒到聊天時間就到網(wǎng)上來找我，而我卻不在。這其間我養(yǎng)成了看別人聊天的習慣，我仔細揣摩聊天室里那些刁鉆古怪的名字，琢磨每句不著邊際的談話，試著解開他們的真實性別、年齡、性格、身世和境遇。我常常判斷得很準確。有一次，我問一個自稱是天津人的人，是不是因為天津的街道都是正南正北，所以天津人都特別“正”。她問我什么意思？我說就是天津人很正派啊。她說那當然了。我立刻揭穿她不是天津人，因為天津的街道都是斜的。她灰溜溜地退出聊天室。我知道她會改一個名字重新進來，比如她可以改名叫“美麗的戴安娜”或者“不穿褲子的慈善家”什么的。還有一次，我問一個“河南人”她那里離中原有多遠。她說，中原嗎？很遠啊，我老爺以前在中原上班。我說鄭州的龍門石窟真壯觀。她自豪地說是啊，去那旅游的人可多了。我罵了句放屁，就關(guān)了電腦。
　　 我第一次給自己起“假大王八”這個網(wǎng)名的時候，我樂得在床上直打滾。有人問我你怎么叫這個名字？我說，我是假大王八，看好了：是“假的”！你可是真的！于是我們倆就在網(wǎng)上罵起來。后來我罵得性起，有點過了，讓網(wǎng)管一腳踢出了聊天室。我立刻到下載軟件的網(wǎng)站找來刷屏工具，準備換一個網(wǎng)名好好罵一場。沒想到我被列了黑名單，聊天室的大門對我上了鎖，不管我換什么網(wǎng)名都進不去。這能難倒我嗎？我斷開網(wǎng)絡(luò)，過一會重新上網(wǎng)，換了一個IP就順利地進了聊天室。我于是開始刷屏：網(wǎng)管不好了啦，你媽被人強奸，你爸幫著按你媽大腿。滿屏幕都是我這句話，別人打的字都看不見了。我的字又大又粗，血紅色，格外顯眼。網(wǎng)管好像沒了脾氣，任我胡作非為。我反而覺得沒趣了，就關(guān)了電腦。
　　 沒事我就在網(wǎng)上玩征婚：要求對方女性，60歲以上，身體健康，不打老公。有人問我：你為什么找老女人？我說我找不到年輕的呀，我條件差。她問我多大。我說30，她找了一個粗粗的“！”。我說我身高不足1.5米，長得又丑，30歲了還從來沒談過戀愛呢。她信以為真，鼓勵我樹立信心。我說信心有啥用啊，又不能當媳婦？我就是有天大的信心，還不是照樣打光棍。我真忌妒你們長得漂亮的，上帝不公平啊。她先天生成的不能改變了，只要后天努力也成啊。說問怎么努力？她說讀書啊。好像天底只有讀書高尚，讀書就是一切。除了讀書她還知道點別的嗎！我說我讀的書摞起來比我還高，可還不是照樣打光棍。她只要心靈美就行，外表不重要。我說那你愿意嫁給我嗎？我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鐘人一樣，外表奇丑無比，卻有一顆比金子還貴重的心。她不理我了。
　　 我也不只跟女士聊天，男士也聊。我看見一個叫“琴劍書生”的男士，我猜想他一定是很老式的那種人，就點了他的名字跟他私聊。我說可以搞同性戀嗎？我的手機是13874250555，要是有意就手機聯(lián)系，隨叫隨到，包你滿意。他真沒脾氣，竟置之不理，準是同女友聊得正熱。我又說你知道我手機號碼的意思嗎？138就是要三八，74250就是氣死二百五，555就是你只能嗚嗚地哭。跟你搞同性戀？呸，我還怕弄臟我那個呢！不知道他看見沒有，還是沒有反應(yīng)。我就拼命地干擾他：你睡著了還是在干事？可是我一看到屏幕右邊立刻傻了——他過濾了我，我正在對所有的人大喊大叫。
　　 整整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也挺有趣。比方說吧，有個叫“恐怖分子”的16歲小男孩，我問他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他好半天不回答。我怕他跑了，就說我們已經(jīng)查出你的IP了，你跑不了的。他說我隨便起的名字，只是為了好玩，也沒想過。他又問我：那我得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他起個能體現(xiàn)青少年特點的名字，比方說卡通式的。我問他：你知道不知道中國已經(jīng)加入世界反恐大同盟了？很快“反恐”游戲都要禁了。他不解地問我：那是為什么？我知道我說走了嘴，我又不能收回我說的話。那樣不就露餡了嗎？我說那自有道理唄……他一再追問，我終于來了靈感——那游戲里恐怖分子太強，邪氣壓倒了正氣。他心服口服了。我繼續(xù)教育他：中國要整頓水游戲市場，全面反恐，還要處理一批嫌疑犯。首先就在網(wǎng)吧里查。你事后到當?shù)胤纯中〗M解釋清楚。他真的改了名字，還誠肯地征求我的意見。
　　 在聊天的時候，遇到男人我稱他為“王老五”，遇到女人我稱她“金絲雀”，遇到孩子我稱他“星星的孩子”。他們大都不懂這些稱呼的含義。要是他們問我這是什么意思，我就說我也不知道啊，然后就“哈哈哈”。如果女聊友也“哈哈哈”，我立刻告誡她不能這樣?！肮碧腥肆耍瑢τ谝粋€女人來說有點放肆的嫌疑。有個女聊友問我她該用哪個詞表殼自己的笑聲？我說“哈哈”放肆，“嘻嘻”淫蕩，“嘿嘿”奸詐，“呵呵”傻氣，都不適合女人，中國話里壓根就沒有留給女人笑。她就那我豈不是永遠都不能笑了嗎？我說女人本就不應(yīng)該笑，要笑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笑；偷偷地笑也犯天條，死后至少下煉獄。你不怕下煉的話，實在憋不住就打個“笑”字，表示你在笑。這個“笑”字看上去真像一個人在笑。她說可以用表示笑的符號。我那也是給男人預備的，你看見那個表示笑的符號有個小辮子？這些話只不過是我順口胡謅的，可是過后一想還真他媽有點那個意思，我就找不出一個表示笑聲的詞帶女人味。想了好久，我想到“格格”一詞，人們常用它來描寫女人的笑聲，比如說“格格地笑”。這個詞用來表示女人笑聲的用法也是婦女解放以后的事了，但他充其量也只能做狀語，可見婦女就是解放了也至多只能笑半聲。
　　 這都是我在網(wǎng)上等媳婦時因為無聊而做的無聊的事。這個網(wǎng)啊，也不知道網(wǎng)住了多少人，它天生讓人沉迷。有一次我在網(wǎng)上胡鬧，鬧得弄不清自己是誰了，事后都有點后怕。那天我在網(wǎng)上等媳婦等得實在有點鬧心，就到處挑逗。我問“老大姐”說你有多老??？比我還老嗎？沒等她回答就再去問“三十五歲以下不談”說我35歲可以嗎？。然后又去問“沒人愛”說我能愛你嗎？這樣胡鬧著我碰上了“情深深”。我知道那是借用“情深深雨蒙蒙”，一準是個瓊瑤迷。我你好，可以聊聊嗎？
　　 她：你好，可以啊。
　　 我：你很看重別離嗎？
　　 她：我很看重。
　　 我：那你一定是個情種，“人生最苦是情種”呀。
　　 她：（似乎沒弄懂）……你失戀了？
　　 我：（將計就計）她拋棄了我。
　　 她：不幸的人。
　　 我：她跟一個大款走了。
　　 她;我很同情你。
　　 我；她看上了他的錢。
　　 她;我能幫助你嗎？
　　 我；盡你所能吧，哪怕只是說句安慰的話呢。
　　 她：我也被人拋棄了。
　　 我：我們同病相憐啊。
　　 她：你很痛苦嗎？
　　 我：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她：你想過自殺嗎？
　　 我：我對活失去了信心，什么都懶得干，每天無精打采。我臉色蒼白，渾身無力，不想見任何人，么也事也引不起我的興趣。我以為我已經(jīng)到了人生的邊緣。
　　 她：所以我才上網(wǎng)啊。
　　 我：她看上了他的錢，都是錢惹的禍。
　　 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看重錢，你要重新樹立起生活的信心。
　　 我：我想她既然不愛我了，我為什么還要為她傷心呢？
　　 她：你要努力工作。你有工作嗎？
　　 我：我是自職業(yè)，你懂嗎？
　　 她：（過了好一會）你是作家？
　　 我：還算不上，我靠給小報寫東西生活。
　　 她:那不錯??！
　　 我:我寫得不好。人家只要寫出一篇就可以改頭換面投給幾十家晚報。
　　 她:你寫什么題材？
　　 我:比方說吧，某人剝了丈母娘的皮，生身父親強奸了親生女兒，沒出嫁的大姑娘生了個怪胎，天上掉下一丈長的肉：我只給小報寫最荒唐的奇聞。
　　 她:不能寫點別的嗎？
　　 我:這要看報社啦?，F(xiàn)在都講究經(jīng)濟效益，報社最看重的是發(fā)行量。他們要我寫什么，我就只能寫什么，沒有選擇。
　　 她:你每月能寫多少？
　　 我:只要有新聞，多少我都能寫，是很難找到啊。為了采訪我得全國到處走哇，都是自費的，它耗光了我所有的錢。
　　 她:你是記者？
　　 我:不，我沒有工作，我不屬于任何一家報社，我是自由撰稿人。
　　 她：一月能掙多少錢？
　　 我：說不準。能寫出就有飯吃，寫不出就餓肚子——我要是有錢，她就不會走了。
　　 她：這樣的女人忘了也罷。
　　 我：理智不能代替感情啊。
　　 她：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我：我只是喜歡寫作，別的事我做不來。
　　 她：你很有才能，將來一定錯不了。
　　 我：我沒有大才，只是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而且注定要在種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尷尬中度過一生。
　　 她:你不能做點別的事嗎？
　　 我:我做不來，我命中注定這么悲慘。
　　 她:窮也沒什么不好的。
　　 我:好什么？我要有錢，她就不會跟那款爺走了啦。
　　 她:你可以重新開始，并不是每個姑娘都愛錢。
　　 我:現(xiàn)在的人都學壞了，看見好的丟了你。我怕了。
　　 她:你付出得太多了……也不盡然，也有甘心過苦日子的。只要彼此真心相愛，別的事都不重要。
　　 我: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在他家門口徘徊想見到她，我要問一問她為什么不辭而別。那款爺可以做她父親了，孩子都比她大。她完全為了他的臭錢。他經(jīng)營家電生意發(fā)了橫財，十幾年間聚斂了千萬家財。他在外面金屋藏嬌，養(yǎng)著好幾房二奶。你說她跟他能幸福嗎？我擔心啊……
　　 她:你得多保得身體！
　　 我:她躲在深宅之中，從不單獨出來，每次出來都藏在他的車身長長的卡迪拉克中。車窗顏色很深，看不清里面。我知道，她是怕我看見她。有一次我攔住她問她為什么狠心離開我，我沒有什么錯啊。她不說話，臉上冷冰冰的，轉(zhuǎn)身就走。我看出她內(nèi)心的脆弱，她又痛苦又愧疚，眼睛里流露出無法言說的悲哀而又渺茫的神情，全不像一個新婚少婦。那款爺在車里直按喇叭。兩個高大的保鏢攔住我，其中一個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她鉆進車里，車子飛也似的消失在遠方，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我的心好痛，我無力地扶住墻，幾乎癱倒。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活下去。這座城市很大很大，建筑物高高聳立。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墒菦]有一個熟悉的面孔，我在這座城里舉目無親，一文不名。我沒有謀生手段，又受了重大的心理創(chuàng)作，連房租也交不起……
　　 這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仿佛那個人就是我，我就是那個人。我連眼淚都流下來了。我明明跟那個可憐的人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我又分不清我和他的界線。為什么一個我那樣遭遇不幸，而另一個我又這樣花天酒地，無所事事。我到底是誰？好久屏幕上都沒有她的回復，憑直覺我相信她哭了。我真有點害怕了，但我又弄不清我怕什么。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悄悄下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