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芥菜蒲頭(散文)
有一種雪里蕻,在我們家鄉(xiāng)那一帶被叫作“九頭芥菜”。九頭芥菜并不象九頭蟲似的有九個頭,只是葉子分叉分得很細(xì),至于是不是正好九瓣,我也沒有數(shù)過。這種芥菜是專門用來做咸菜的,只有把它做成咸菜后才能食用,要不然,恐怕沒有人敢吃它,因為它很苦,很辣,很沖鼻,簡直跟芥末有點相像。
在早年的鄉(xiāng)村里,這種九頭芥菜差不多是家家戶戶都要種一點的,因為鄉(xiāng)村人家過日子,幾乎一天都離不開咸菜,不管是雪菜還是霉干菜(條件好一點的人家也做筍干菜),總之是每一天飯桌上的必需品,如果用汪曾祺先生的話來說,是“恩物”。不管哪一戶人家,假如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沒有咸菜,那就有點不像過日子的樣子了。通常的情況是除出咸菜以外,往往還有蘿卜絲、豆瓣醬之類的作補充。這樣一來,至少從菜碗的數(shù)量上來講,就很有點“豐盛”的跡象了。
如今,人們對于九頭芥菜的需求已不像先前那么必不可少,有許多講究養(yǎng)生的人家甚至有了新的論調(diào),認(rèn)為腌制的東西不利于健康,少吃為好,于是對于咸菜也就敬而遠(yuǎn)之了。如果僅僅站在醫(yī)學(xué)的立場上來說,這樣的話無疑是十二萬分正確的。然而,凡事都有個限度,只要控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即使是腌制過的食物,到底也不是什么十分可怕的洪水猛獸。當(dāng)然,如果超過了這個合理的限度,那就不必說腌制食品了,即使是最新鮮的大白米飯或大白饅頭吧,倘若每天都吃到撐的程度,無疑也是不利于健康。我說這樣的話,很可能是要被人罵成是屁話的,不過應(yīng)該是真話,而真話有時候往往比較難聽。
我奶奶在世的時候,平常念佛時須得吃素,尤其是早上那一餐,不管念不念經(jīng),是常年都吃素的。而她所吃的那些所謂的“素”,至少有一半都是腌制過的,除出雪菜、霉干菜、腌白菜以外,再就是霉豆腐、蘿卜絲、霉喊菜梗之類的了。我奶奶活到八十四歲,最后走的時候可以說是“自然熄燈”,并無什么病患在身。
因此,九頭芥菜至少在我們那一帶,卻依舊是鄉(xiāng)村人家每年都要種植的主要菜種之一。像我家就每年都會種上一二百斤鮮菜,用這鮮菜腌成雪菜,在壇子里留下一部分后,其余的再曬成霉干菜。
每年三月份的時候,正是收九頭芥菜的時節(jié),這個時候,芥菜已經(jīng)長得很大,每一棵都有好幾斤重了。不但長得大,而且長得很野,只一棵就占了很大的地盤。每一棵靠近根部的地方,葉柄子密密如灌木叢,甚至比灌木叢來得更織密,完全分不清有多少根數(shù)。由于季候的關(guān)系,到了這個時候,九頭芥菜已經(jīng)抽了苔,那菜苔筆直地立在密密的葉叢之中,頭上還頂著一蔟花蕾,很有點“鶴立雞群”的風(fēng)采。然而,它們畢竟也“立”不了多久,很快地,在主人菜刀的作用下,九頭芥菜們就一棵接著一棵地倒下了,它們馬上就要被做成雪菜了。
關(guān)于雪菜和霉干菜,我在以前的某一篇文章里已經(jīng)有過詳細(xì)的介紹了,這里就專門來說說這“鶴立雞群”的菜苔吧。
三月份收割芥菜的時候,菜苔已經(jīng)比菜葉硬得多了,又比較粗,所以做不了雪菜,按理,這屬于廢品,沒有用的,連豬也不吃這個東西。然而,土生土長的老百姓憑著生活所給予的智慧,往往懷著變廢為寶的本領(lǐng),有時候甚至于可以“化腐朽為神奇”。
芥菜收回來后,洗凈,葉子全部切碎了做雪菜用,留下那根又長又硬的菜苔,以及整棵芥菜被切去了上部葉子后所留下的菜蒂。芥菜葉柄底端連成一處的那個菜蒂,在我們當(dāng)?shù)胤Q做“菜蒲頭”。如果單單從形態(tài)上來講,或許應(yīng)該稱它為“菜蓬頭”更為合適,因為它確實有點“蓬”的樣子。無奈受了方言音調(diào)的限制,相對來說,用“蓬”字的話,就顯得有點生硬了。
菜蒲頭和菜苔雖然做不成雪菜,但自有它們獨特的用處。通常,把它們切成一寸來長的段子,如果是過于粗壯的,還需當(dāng)中剖開。切好后,把它們埋在雪菜當(dāng)中同時腌制,二十多天后,等雪菜出缸的時候挖出來,曬到八分干的程度,收藏好。這時候,就再也不分什么菜蒲頭和菜苔,而很籠統(tǒng)地被稱為題目中所說的“芥菜蒲頭”了。到了夏天最酷熱的季節(jié),用它來煮湯,真可以起到“藥”的作用!它的主要的功效是解痧氣、防中暑,同時能補充鹽份,讓在太陽底下勞作的人們不至于因為出汗過多引起缺鹽而乏力,甚至起痧、中暑。
這種用芥菜蒲頭為原料,或煮或蒸而成的湯水,基本不必放其他的調(diào)料,連油也不必放,因為要的就是它的那份咸中帶酸的清爽口味。然而,由于芥菜蒲頭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腌制的,所以在清爽之余,滋味卻很濃郁,當(dāng)然也很下飯,那色澤猶如上好的紅茶,瑩瑩誘人。過去的農(nóng)戶人家每逢盛夏雙搶季節(jié)時,一日三餐當(dāng)中,這一大碗菜蒲頭湯照例是必不可少的。許多年紀(jì)稍大一點的人,吃飯吃到最后,往往就把飯泡到那湯里,夾著湯水唏里嘩啦地就把飯灌下去了。
除出下飯以外,有很多人家并且還把這種菜湯當(dāng)作涼茶帶到田間地頭去,在炎炎烈日下,揮汗如雨的農(nóng)人們,在鹽霜結(jié)滿了他們的衣服的肩背的時候,捧起那罐散發(fā)著咸香的菜湯,美美地喝上一肚,很解渴,也很過癮,同時身上就又有了頂著烈日而勞作的力量了。
記得讀小學(xué)的時候,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同學(xué),不管男的女的,因為平時可吃的零食實在太少,像刀子一樣的嘴空得慌,也淡得慌,在真真找不出別的東西可以作零食的情況下,便從壇子里掏出三兩個芥菜蒲頭塞在口袋里,除出下課時細(xì)細(xì)地啃幾口,然后皺著眉頭慢慢地咀嚼一番以外,有時甚至在課堂上也會偷偷地撕下很小的一片來,悄悄塞進(jìn)嘴巴里,那股又酸又咸,帶著一種苦澀的滋味總是讓人精神一振,原本近于干涸的喉管里也就跟著生出滿口的津液來了。而那該死的眉頭卻照例還是要輕輕地皺上一皺的,任憑再怎么用勁,總也不能完全克制住,這其實是很危險的。
若干年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種土氣十足的芥菜蒲頭竟然也登上大雅之堂了,因為我們那一帶的飯店里不知什么時候起,也“引入”了這種原本只存在于鄉(xiāng)村人家貧賤的飯桌上的菜湯,價格居然還很“不菲”。許多返璞歸真的上等的人物們在喝過了飯店里加了鮮蝦子的芥菜蒲頭湯后,總是意味深長地感嘆道:“真鮮!”于是就免不得要打電話給鄉(xiāng)下某一位還種著一點田地的近親或遠(yuǎn)戚,詢問有沒有菜蒲頭可以帶一點給他們。
而每當(dāng)我聽到那一句“真鮮”的感嘆時,私下里總是想:只要有鮮蝦子作為佐料,那,還有什么東西的味道會不鮮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