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寶馬車
　　 那年清明節(jié)早飯后，我將自己的嘉陵坐騎抹得干干凈凈的，收拾好了行裝和祭祖用的物品，戴上了紅色的頭盔，準備回老家的祖墳山去掃墓。那天出城的車特別多，城北一帶小車的鳴笛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好在我騎的是摩托，三彎兩拐地從車流的縫隙中溜出了北門。出城大約十華里，從摩托反光鏡我看到眾多的小車中，有一輛白色的寶馬離我最近。我騎摩托一向車速緩慢，這時看到后面車子快跟了上來，趕緊將摩托駛往路側(cè)。當跟在后面的小車都超車走了，而那輛寶馬卻減慢了車速，不緊不慢地跟在我的后面，保持著五六十米的行車距離。瞧此情形，我不禁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好客氣的寶馬，你愿意跟著就跟著吧！
　　 騎著摩托繼續(xù)前行至距縣城四十公里處，車往左拐進入了往西的鄉(xiāng)村公路。我以為寶馬再不會跟著我了，哪想后面的寶馬也跟著拐彎，繼續(xù)與我同行。
　　 老家是個比較偏僻的地方，回老家的這段鄉(xiāng)村公路很少有車輛經(jīng)過，看到身后不遠的寶馬，我好奇了起來，哪戶人家這么牛逼，居然用得起寶馬，也許是人家有闊氣的親戚吧！管他呢！不去想了。再騎了十幾里路后，遠遠地看到我家那座叫麒麟山的祖墳山。
　　 麒麟山與我騎行的公路，中間隔了條小河，一座木橋?qū)Ⅶ梓肷脚c公路連接了起來。大概是近鄉(xiāng)心切，當我抵近祖墳山山腳下，將摩托停放在橋頭，帶著祭祖的物品，很快地登上了山。我走到座北朝南的的一片墓地前，點著了鞭炮，正在燒冥錢、點柱香時，聽到一陣腳步聲在接近我身邊，繼而聽到一聲：“哥，你怎么不等我！”
　　 “誰是你哥！”我抬起頭，站起身，驚奇地望著稱我為哥的人。這是一個二十余歲的小伙子，皮膚白皙，身材修長，鼻梁上架一幅純黑框玳瑁眼鏡，下身穿棕色燈絨褲，上身著淺色夾克，真是一個風度翩翩、氣質(zhì)優(yōu)雅的帥男孩兒。凝視之際，冥冥之中我似乎感覺在哪兒見過這孩子。
　　 “你怎么叫我哥！”我用疑惑的口氣問他。
　　 “你就是我的哥！“男孩臉上露出較勁的認真樣。
　　 “好好，我是你的哥，你在旁邊坐會兒，待我把事做完吧！”看這孩子稚氣的樣子，我有些喜歡他了。
　　 帶著滿腹狐疑分別往幾處祖宗塋冢前插上了香火，最后來到我的四叔即蒼叔的塋冢前蹲了下來，從懷里掏出兩包香煙，撕開一包香煙的箔紙，從中抽出一支煙點燃了，插在簡單的水泥碑前，再將兩個香煙盒用尼龍紙包好，埋入碑前的土中。做完這一切，我才跪在蒼叔墓前輕輕念叨著：”四叔，你一生愛抽煙，好多時沒給你送煙抽了，這兩包煙你慢慢抽吧！別一次抽多了?！爱斘覐纳n叔墓地起身時，只見旁邊男孩早已淚流滿面，這讓我更吃驚了，問他：“怎么了小伙子，你有什么傷心事嗎？”男孩沒回答我的提問，他將隨身帶的一束鮮花放到四叔的墓碑前，虔誠地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幾個響頭。
　　 蒼叔是我的親叔，他無妻無子，更沒有這樣的親戚，男孩為什么在這兒獻花，他與蒼叔有什么關系？望著男孩這一舉動，我更驚呆了。男孩望著滿臉疑問的我淺笑了下，接著象魔術師一樣，進一步在我面前制造驚奇，這時，只見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證遞到我手上，當我看清證上的名字竟然是我小時候叫過的“青林”，一下子懵了。
　　 男孩接著說：“哥，我看看你的身份證，好嗎？”
　　 我出門到哪兒，習慣帶著身份證。我將自己的身份證當面給了這男孩，可男孩看也不看一眼，也沒收回我手中屬于他的證件，隨手將我的身份證裝進他的口袋，拔腿往山下走去，邊走邊說：“哥，請隨我一起走吧，有人要見你！”
　　 我不知道這男孩是啥來路，他為何收走了我的證件，我急了起來，邊走邊“哎，哎”地喊著，緊跟在男孩后面下山了。
　　
　　 二、嵐峰山莊
　　 返城時，我緊隨著寶馬車來到了嵐峰山莊。嵐峰山莊是縣城辦得最早、且只對外開放的五星級酒店。往日，我經(jīng)過酒店門口時，只能站在守衛(wèi)森嚴的大門外，瞅瞅里面堆徹的假山、滴翠的青竹，綠油油草坪和園林風格的建筑。這會兒，進入這環(huán)境優(yōu)雅、格調(diào)別致的山莊里，感覺一切都是那么新穎、悅意，還有一絲洊密的氛圍。
　　 男孩帶我走過一段鵝卵石小路，穿過一道月亮門，經(jīng)過一段回廊，然后來到山莊最深處一棟小院的房間。走進房間，只見一位端莊大方，溫婉嫻淑，體型微胖，年齡快六十的婦人坐在木雕沙發(fā)上。見此情形，我猜這婦人定是男孩的母親。男孩來到婦人身邊，用手附在婦人耳旁，悄悄地說著什么，婦人聽了男孩的話后，向我投來慈祥的目光，用極為溫柔的口氣，向我招手說：“青林，來，到我身邊來！”
　　 聽了婦人的話，雖然心中的疑團未能解開，但我無法拒絕這種充滿無限愛意的邀請，順從地來到婦人身前，呆呆地望著她。
　　 “還記得我嗎，青林！”婦人滿臉笑意，看著我問。
　　 其實，從我走進這間屋子，看到這位婦人的一剎那，心中陡然好象明月點什么，當我正想說出自己猜想，又怕把不準，正遲疑地問這位婦人：“你是，你是……
　　 “我是你蒼叔的……”
　　 婦人直接了當?shù)拇鹪掃€沒說完，我立刻明白男孩為何稱我為哥。這時，我不由自主地向男孩望去，發(fā)覺男孩的下巴和上額與蒼叔很相似，他的話音蘊含有蒼叔話音的淺質(zhì)，特別是微笑時右邊稍稍揚起的嘴角，更似蒼叔舒心時的開懷。嗯，這男孩與蒼叔的神似，定是蒼叔的親生兒子，我感覺這比做親子鑒定更具有可靠性。
　　 多看了男孩幾眼后，我來到婦人身邊，蹲在婦人面前，感覺心里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可又不知從哪兒說起，只好用雙手捧著她的手，期期艾艾地說：“我，我叫你嬸子，好嗎？”
　　 婦人遲疑了下，說：“你想這樣叫，就叫吧！”
　　 接下來，我還是對這位未過門的嬸子，說了蒼叔逝世前后的一些事，嬸子邊聽邊飲淚而哭。我不想再惹嬸子傷心了，再說了別的事兒，慢慢緩解了嬸子心中的痛楚。稍后，嬸子向男孩使了個眼色，男孩笑了笑，先是還了我的身份證，再從衣兜中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到嬸子手中。嬸子對我說：“青林，你是個誠摯有孝心的孩子，你蒼叔一向與你最親近，你也照顧了他不少，那年夜里，如果不是你幫著蒼叔將我送往醫(yī)院，我也活不到今天，你蒼叔逝世后，是你讓蒼叔的墳墓每年香火不斷，這讓我和你弟弟真的感激不盡。這點錢不算什么，算是你嬸子的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嬸子說完，弟弟接著說：“哥，收下吧！錢不是很多，估計在這城里可以買套房子，密碼是你的生日?！钡艿軇傉f完，嬸子就將銀行卡強行塞到我手中，可我還是毅然地拒絕了這娘倆的盛情好意。
　　 稍后，我問嬸子：“你們這次來，是想讓弟弟認祖歸宗嗎？”
　　 嬸子聽了我的話，連忙搖搖頭，說：“我們沒有這個想法，只是想在這個清明節(jié)，讓你弟弟到你蒼叔墓地去看看，祭奠一下，順道看看你這個侄子?！?br />　　 我接過嬸子的話，誠懇地說：“嬸子，我也好想你啊！”
　　 嬸子說：“我知道，當年我已經(jīng)將你當侄子看待了?！?br />　　 嬸子接著說：“青林，你能再答服我兩個要求嗎？”
　　 聽嬸子說得那么認真，我立即回答說：“別說兩件，十件百件都可以！”嬸子聽了我懇切的回答，笑了笑，說：“我哪有那么多要求，就這兩件也是不容易，況且只有你能做到?！?br />　　 “你說吧，嬸子！”我點了點頭催著嬸子。
　　 嬸子說：“這第一件，還是希望你繼續(xù)保守我與你蒼叔這層關系的秘密，怎么樣！”
　　 我連忙點頭說：“沒問題！”其實，嬸子提的這第一個要求，從那年到現(xiàn)在，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真正的守口如瓶，就連我父親和母親都不知道這事。
　　 嬸子接著說：“這第二件，就是由你出面，給你蒼叔整茸下他的墳冢，重新給他豎一個好的墓碑?！?br />　　 嬸子剛說完，我立刻答復了這項要求，且在心里打算著，這件事一定要辦好，讓嬸子和弟弟滿意。
　　 嬸子對我提了這兩項要求后，放下了沉重的包袱似的，輕輕地噓了口氣。一會兒，嬸子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接著，帶著很慎密的口氣問我：“青林，你蒼叔逝世，留下什么沒有？”
　　 嬸子提的這件事，確實是件很重要的事，本應由我主動告訴她，可我因驚喜而忽視了這件事，不由對自己的粗心感到氣惱。聽了嬸子的問話，我立即回答：“有，有，真的有！嬸子，你等下，我現(xiàn)在就去取來！”
　　 嬸子說：“倒不必那么急，以后再拿來也可以?！眿鹱诱f這話時，臉上雖帶著勉強的表情，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急切地想看到蒼叔的遺物。
　　 兩個小時后，我回家找出了蒼叔的遺物，再返回嵐峰山莊將遺物交到嬸子手中。蒼叔的遺物是用一塊棉布包裹著，包裹布曾是蒼叔用過的汗巾。嬸子接過包裹后，將它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低下頭，將面頰緊緊地貼在包裹布上，長流的淚水不停地滴落在那陳舊泛黃的包裹布上。嬸子終于停止了落淚，用手輕輕地揭開包裹布。這時，只見弟弟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嬸子將要打開的包裹，包裹打開了，他才發(fā)現(xiàn)包裹中放有一塊紅色肚巾，一個小孩玩的手搖鈴鐺，一把帶有銹跡的銅鎖，還有一個破了琴皮，斷了琴桿的黑色琴筒。嬸子仔細瞧著、撫摸這些遺物，我和弟弟在一旁不敢出聲。稍后，嬸子慢慢地重新包好這些物品，將包裹放到自己的枕邊。
　　
　　 三、流落天涯
　　 午飯后，我坐在嬸子身邊，望了望嬸子，對她當年為何與蒼叔不辭而別的疑問開始泛上心頭。我終于按捺不住想一問究竟的沖動，對她說：“嬸子，你那年突然消失，可讓蒼叔太傷心了，能對我說說什么原因嗎？”
　　 嬸子望了下我，說：“是該對你說清楚這件事了，不過還得從我的家世說起。嬸子喝了口水，慢慢說起了她的往事?！?br />　　 我母親的祖籍原在浙江瑞安，世代為商，經(jīng)商范圍遍及沿海和內(nèi)地。到我外公這一代，他膝下只有我媽媽和姨媽兩個女兒。外公自然不想他的女兒將來以經(jīng)商為生，于是，培養(yǎng)兩女兒讀書，指望將來能嫁到一個富家或書香門弟。后來，姨媽和母親就讀杭州一女子學校。
　　 有一天，一個國民黨軍官在學校督導的陪同下到學校訓話。這軍官身材標致，腳踏黑亮深靴，一身草綠戎裝，白皙的臉上戴著金色框架的眼鏡，威嚴中透著溫文爾雅的樣子。那時，母親是女校的?；?，她為軍官獻過花兒后，站在學生隊列最前排，心里還在打鼓樣咚咚地直跳。好威武、文雅的軍官啊，這就是她心目中一直幻想著的偶像。母親在沉思之際，忍不住再次打量這位軍官時，投出的漂亮眸子剛好迎著軍官射來火辣般的目光。自這時起，母親與這位軍官相識，相戀，直到結(jié)婚成為我的父親。解放戰(zhàn)爭開始后，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退至西南四川。這時，父親帶著外婆、母親和只有八歲的我來到了四川資陽。一家人在四川資陽沒過上多長日子，因為國民黨軍隊接連慘敗，父親來不及帶走家眷，隨國民黨軍隊一直敗退到臺灣。從此，我的一家骨肉分離，相隔兩岸。
　　 后來，外婆帶著母親和姨媽定居在四川資陽。解放后不久，外婆逝世了，姨媽出嫁了。在有一年的運動中，母親作為國民黨軍官的遺孀被抓了起來，而負責抓捕母親的人是當?shù)匾粋€族主，他見母親雖處中年仍風韻猶存，便起了歹心，在母親被抓后的第三天，母親被他強暴了。母親逝世后，我便成了孤兒，可我這個孤兒因成分不好，不符合公家撫養(yǎng)對象，只好自己照顧自己，過著獨立的生活。
　　 在我十七歲那年，我被那個族主的兒子纏上了。有一天夜晚，他帶了幾個人將我抓到他家柴屋中鎖了起來，強行我要與他成婚。想到母親被他父親殘害，我感到極為恐懼，滿腦子都在想著怎么逃出這座私牢。第二天深夜，我使盡全身力氣，掏了一個墻洞，好不容易從墻洞里爬了出來。從柴屋偷跑出來后，我飛似地跑到姨媽家。姨媽聽說了我的遭遇后，既為我著急，又為我痛心。臨了，姨媽對我說，聽說從廣東寶安那兒可以偷渡到香港，你不能在我這兒躲了，還是快走吧！往東邊的海邊跑，到那兒看是否能打聽到你父親的消息。
　　 是啊，那年與父親失散后，我對父親還有些印象，這些年，我是多么想打聽到父親的訊息，找到父親我就找到依靠了。這時，姨媽趕緊給我收拾了包袱，還往包袱里塞了一本抄寫的手稿本。我問姨媽這是什么，姨媽說，這是你父親抄寫的詩稿，其中有你父親和母親的詩作，一再囑咐我別落了。隨后，她還給了點零錢和幾張糧票，我?guī)е鴮ふ腋赣H的強烈愿望，開始了自己的尋親之路。
　　 嬸子喝了口水，沉思了會兒，接著敘說她的尋親歷程。
　　 我來到湖北，來到你的家鄉(xiāng)時，已是身無分文，衣難遮體了，沒辦法只好白天出來討飯，晚上在那個廢棄的林場歇夜，這才碰上了你的蒼叔。你蒼叔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如果不是他的接濟，我早餓死了；如果不是他為我治病，我也會病死。我曾經(jīng)恨他趁人之危，強占了我，可后來還是原諒了他。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蒼叔的孩子后，感到吃驚而又著急，反復想了以后，我決定留下這個孩子，為了這個孩子，尋找父親的愿望更強烈了。于是那天，我不辭而別，繼續(xù)往東邊走去。走了個多月后，終于找到廣東寶安這個地方。在寶安，住了幾天后，有個蛇頭大約是看我年輕，帶著我偷渡到了香港。在香港，我先是象牲口樣被蛇頭賣過，給人家打過短工，在酒店刷過碗，最后在一個好心老板的介紹下，在一家咖啡店做服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