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我大舅有句非常經(jīng)典的格言，在十里八鄉(xiāng)有著相當(dāng)?shù)挠绊懥?。這句格言是——七十二行好買賣，唯有種田打土塊！
　　 一支墨斗定方圓
　　 大舅是一位農(nóng)民，但不是一位地地道道本本分分打土塊的人。大舅一手拿鐵鍬鋤頭的時候，一手還兼做著一份另一份臨工——那便是“木匠”。在舊時那可是下九流的行當(dāng)（優(yōu)伶、婢女、娼妓、乞丐、惡棍、剃頭師傅、當(dāng)鋪、灶頭廚師、澡堂、木匠）?？纱缶瞬还苁裁淳帕鞑痪帕鳎钕氯ゲ攀怯驳览?。
　　 大舅長著四方臉，扁扁的鼻子，寬寬的額頭，少發(fā)的頭項閃著智慧的光芒。我們家大到紡車織車門窗桌椅、床柜家具，水車風(fēng)車板車獨輪車，小到揚谷的木掀鐵鍬，端菜的茶盤……只要是木質(zhì)的用具，幾乎都出自于舅舅的手。年輕時代的舅舅是啥樣，我不知道。聽母親說，大舅小學(xué)都沒讀完就因父親去世而輟學(xué)了，八歲不到就能下田插秧犁地。可想而知，嚴酷的生活環(huán)境教會了沒上幾天學(xué)堂的大舅——再窮再苦餓不死手藝人這個樸素的道理。于是，我四五歲記事起，大舅就已經(jīng)是成名的木匠師傅了。
　　 大舅拜的師傅是我們自然村一位姓馮的老木匠，老先生精瘦，兩眼放著光。離我們不過兩三里路，于是大舅常常在大年初一拜過師傅或者去過師傅家后來我們家小憩。于是母親總會與大舅聊聊家常。問舅活路多不多，生活擔(dān)子重不重，孩子們吃不吃得上飯。
　　 冬天農(nóng)閑的時候，我常在村道上看見大舅，下著雪的鄉(xiāng)道，天寒地凍，路斷人稀，戴著雷鋒帽的大舅挑著擔(dān)子，一頭裝著我熟悉的大大小小的刨子，各種方鉆子圓鉆子不同規(guī)格的尺子，一頭挑著木工用的長凳……我最感興趣的是大舅的墨斗。
　　 大舅每次來我們家，我都會偷偷拿出墨斗來玩，有時會伙同四表哥華去偷。我們拿到外面的石板上、大樹上彈墨劃線，或者在地上劃跳方格（也叫跳行，鄉(xiāng)下一種用腳踢動瓦片或石塊運動的兒童游戲）的線框。如果被大舅抓住，不免會有一頓訓(xùn)斥與責(zé)罰。
　　 陸續(xù)跟著大舅學(xué)手藝的大表哥、二表哥則拿著刨子一邊刨著木料一邊偷偷的笑。
　　 過去做家具，所有的木料都要用鑲了木楔的有刀口的四方形鐵器刨去皮，刨得越平整光滑，越見功底。接下來先用尺子測量尺度，再用墨斗測量曲折，保障形狀規(guī)則符合要求，才能用設(shè)計的尺寸用手工鋸子下料。
　　 而墨斗是關(guān)鍵點。大舅說：墨斗是祖師爺魯班動腦子造出來的，它是一種橢圓形的木質(zhì)工具，一頭有墨盆，也叫墨池，像筆筒一樣；一頭卷著細繩線，線頭上系著一鐵釘,有時系著線墜兒，叫班母，是紀念魯班母親的。而另一頭裝著海綿與墨汁。細線要通過墨池前端的小洞，進入墨池，穿過墨池的線就是墨繩。操作時，一定要用一塊木片，叫叮木尺，用尺按壓海綿讓線蘸滿墨汁，然后按著海綿徐徐拉動。由于在彎木頭上是畫不出一條直線的，因此有了墨斗在木料上固定拉直，再用手倏地拉起彈下，一根筆直筆直的墨線就出現(xiàn)了。
　　 墨斗是大舅的寶貝。他常常藏得很深。大舅抽煙很節(jié)制，喝酒也不貪杯。我們偷到的機會自然不多。有次大舅主動拿出了墨斗，告訴我們：墨斗測方圓，好比我們?nèi)松穆贰Ｓ綀A，必立規(guī)矩。方，是規(guī)矩、框架，是制度，是做人之本。圓，是圓融、老練，是法律，是處世之道?！?br />　　 后來，我讀《荀子》，才知道墨斗“測方圓，辯曲直”的出處緣自“木直中繩，輮以為輪”。而“直”就是用準繩來校準的。
　　 大舅一生嚴謹，信守祖師爺?shù)慕陶d，做人正直不阿。不僅將木匠技藝發(fā)揚光大，在方圓十里八鄉(xiāng)也闖出了名氣，更是將個中的人生哲理教導(dǎo)著身邊的人，包括他的六個孩子及眾多的弟子。
　　
　　 一生絕活一場空
　　 大舅一生在木工技藝上是與時俱進的。他不僅能造農(nóng)具，還能造織錦用的織機，能造繡樓，還能生產(chǎn)現(xiàn)代化的課桌，組合家具、復(fù)雜的建筑木雕工藝。如屋檐的獅子頭，麒麟祥獸等。村里人蓋房子都少不了要請大舅做軍師。
　　 大舅在榮譽中體面地過了三十年。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期，隨著交通的日益便利化，村里人經(jīng)濟與生活水平的提高，木匠行當(dāng)從農(nóng)閑時的業(yè)余作業(yè)、流動式作業(yè)，演變成了作坊式，固定式作業(yè)，機械設(shè)備代替了手工,專業(yè)代表了業(yè)余。寬敞明亮、風(fēng)雨不侵、經(jīng)久耐用的鋁合金門窗代替了傳統(tǒng)的木門窗。鄉(xiāng)鎮(zhèn)上誕生了一批專門從事木材加工，家具定制的單位與個人。人們購置家具走向集成化，定制化。
　　 大舅的市場變小了，活路越來越少了。很長一段時間，大舅只能承接一些小農(nóng)具的活。大舅常常閑在家里，望著工具箱望著一堆刨子錘子鉆子發(fā)呆。
　　 幾位表哥坐不住了，決定出門另謀生路。首先放棄木匠活的是大表哥，他先是做了一年生產(chǎn)隊長，看到了鄉(xiāng)鎮(zhèn)經(jīng)濟變革帶來的基建項目興盛的苗頭，很快便承包了臨鎮(zhèn)的一家米廠，沒兩年又承包了一家碎石廠。接著二表哥也跟了出去，成了合伙人。老大老二的背叛，引發(fā)了其它弟子們的思考，跟著舅舅走街串鄉(xiāng)的人漸漸少了。大舅常常是一個人背著行當(dāng)孤單地走在彎彎曲曲的村道上田梗上。
　　 大舅想，這世道變了？怎么就變了呢？自己為此奮斗了大半生，吃了大半生的千家飯，到頭來成了閑人，成了沒用的人。
　　 大舅想起那些因擴建鄉(xiāng)鎮(zhèn)被征用了房屋失去土地的村民們，他們每天扛著農(nóng)具，養(yǎng)著牛，卻只能游蕩在壟頭陌上。大舅想，至少自己還有地。兒子們不種，自己種。至少自己還有房子還有活干。
　　 然而沒過幾年，農(nóng)具全部機械化，不再需要刀耕火種與冷兵器，牛跟著下崗了，播種插秧打谷也都不用人力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時代過去了。
　　 大舅話語一天天少了，人也日益衰老下去。
　　 “七十二行好買賣，唯有種田打土塊！”——曾是大舅聞名鄉(xiāng)里的格言，然而最后連他也不知道——這地自己到底還能種多久？
　　
　　 一堵矮墻四幢房
　　 大舅先后建了三幢房子，買了鄰家一幢土屋。隨著兒子、孫子們先后告別泥土，大舅身邊只剩了舅媽。家鄉(xiāng)四季雨水充沛，房子年年要維修，前后左右，四幢房，大舅搬了梯子就上屋頂，常常忙得不意樂乎。
　　 幾年前春節(jié)回家，大舅與舅媽蒸炒鹵煮準備了一大桌家鄉(xiāng)菜，由于時間關(guān)系，我沒有在大舅家逗留。大舅一臉的失望。
　　 前年回家，大舅沒有再準備飯菜，大舅與舅媽在屋檐下曬著太陽。午后的陽光灑在老屋的土墻上，灑在舅媽拄著的一根拐杖上，灑在大舅與舅媽古銅色的面頰上，灑在禾場邊緣一堆偌大的草垛上，灑在一頭低頭嚼著一把稻草的小頭犢背上，灑在殘留的一堆鞭炮與稻草灰燼的禾場……金色的光照，一寸寸地移動，再遠點是禾場邊的稻田。田里結(jié)滿枯草，不見新翻的泥土，收割后的稻樁，一派荒蕪失耕的景象。禾場中央停放著一輛小汽車，許是來看望大舅的親友買的，可顯然與這場景有些格格不入。
　　 大舅一見我們便迎了上來，擠出一絲笑容。
　　 大舅搬來木椅，我們一行就坐在禾場上。聊著農(nóng)村的變遷，聊著親友們的生計，聊著各自的身體，聊著四幢房子如今只住兩口人，聊著村里的老人們，聊著村民今后的命運。
　　 我轉(zhuǎn)到我與表哥兒時捉小鳥與蜻蜓的后院。經(jīng)過里屋時，看到大舅最得意的幾把木鋸掛在墻壁上，木鉆束之高閣，墨斗丟棄在結(jié)滿蛛網(wǎng)的窗臺上，工具箱里只剩下幾塊生銹的鐵刀。兩幢相連的土屋后壁已然裂開一條縫，后窗已扭曲。我與表哥常住的后廂房，沒了蚊帳床鋪，一張斷了腿的小書桌倚在墻腳，顯得空空落落的。
　　 推開后門，但見院里雜樹叢生，一兩株外國槐荊條樹大膽地竄進了里屋，而院墻已大多倒塌，廚房的中央也塌陷，向西側(cè)傾斜，青瓦墜落了一地。一段矮墻固執(zhí)地堅守著，墻上覆蓋的茅草仿佛無力抵擋北風(fēng)的侵襲，早已煙消云散，雨水侵蝕的墻面?zhèn)劾劾?，裂開的創(chuàng)面搖搖欲墜。曾經(jīng)蔥綠的竹林只剩下一截截像是被鐮刀割過一樣的竹柄，冒著瘦尖兒兀自立著。
　　 我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我不知道大舅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兒女們相繼離開后，舅媽又一直生著病，一向閑住的他應(yīng)該是精疲力竭無瑕顧及了。
　　 我們照例沒有在大舅家進餐。我想從前舅媽在蓋有竹席頂?shù)膹N房炒著農(nóng)家小菜，表哥表姐一大群人圍著土灶或者飯桌，那種吵吵嚷嚷熱熱鬧鬧的場景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而更讓我難以釋懷的是——我錯過了舅媽做的最后一頓的團年飯。
　　 那一年，舅媽去世。
　　
　　 一頭牛半壺酒
　　 2017年清明回家，我?guī)е胰艘恍邪萃缶?。遠遠望去，稻田里禾桿結(jié)滿了青草，野油菜花在禾場邊緣肆意開放著。大舅的一幢老屋倒塌了大半，露出光禿禿的土墻，殘垣斷壁的碎瓦片堆積成山。
　　 門前那頭小牛已成年，仍舊低著頭，嚼著一口青草。入門的四方桌上擺著半壺?zé)疲化B咸菜，半袋花生。
　　 我沒有進門，心里怯怯的。我不敢再往里走，怕見到失去舅媽失去三個孩子歷盡生離死別的大舅，怕見到大舅一輩子引以為傲、賴以營生的“家當(dāng)”，怕見到破敗不堪的后院，更怕兒時余存的美好記憶再一次被掠奪殆盡，怕最后的一絲念想也被淘空。
　　 大舅或許是外婆村的最后一批留守老人，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老屋都倒了，大舅還會不會留在村里；我更不知道通往外婆家的那條路——在沒有外婆沒有表哥表姐沒有舅媽后的那條路，那條我從兒時就與哥哥姐姐一路狂奔的親情大道，到還能走多久……
　　 我不敢想下去。我放下兩瓶酒，一條大舅愛抽的香煙，轉(zhuǎn)身默默地離去。大舅家的屋頂沒有炊煙，大舅的格言猶在耳徹，恍如昨天。而西天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