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那天有風(fēng)(散文)
一
那天有風(fēng),大朵大朵的云在頭頂上飄著,空氣幽如香水菖蒲,卻流瀉著琥珀的清透。坐了地鐵,戴了墨鏡,著了件白色歐根紗輕質(zhì)長披,穿過一條條馬路,去拜謁張愛玲——一個炙手可熱,被很多人嚼爛,同樣自戀的女性。這是我的第一站,來上海的第二天。
我不是張迷,誰的迷都不是,在別人很文藝的時候,我不文藝;在別人很深刻的時候,也不深刻。迷戀的僅僅只是光陰廢墟上那些輕嘆的生命,不死的魂魄,以及做為單體細(xì)胞真實的存在和對一些枯枝敗葉的敬意。我和她隔著一條馬路,中間是鍍了光的時間,時間的暗河下滿是急速流變的影像,她在那邊垂著米金色透明的蛾翅寫《金鎖記》《十八春》,我于這邊昏黃的燈下,驚詫世界原本如此,只不過挪了一只空杯。
二
風(fēng)很美,揚(yáng)起長擺,茉莉花一直開在清涼的肌膚里。問了許多的路,沒人再記得她。這個世界是流動的,解構(gòu)了又解構(gòu),所謂的靜安寺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已淹沒于匆忙而立的摩天樓群里。就像張愛玲離了書本,便消失在現(xiàn)實的圖譜中一樣。
折入一條僻靜之街,站在一座七層小樓的下面,我知道,到了。淡米墻體,深咖紋路,同色系門窗,無疑它是雅致的。低調(diào)的尊貴,就像樓下咖啡廳書吧里,若有若無的音樂,三三兩兩的閱者,一切都是靜謐的。時光窅窅,當(dāng)初的設(shè)計者已然不在,他是一名律師,也是一位建筑開發(fā)商。內(nèi)心的簡潔練達(dá),溫厚別致,審美以及對顏色的挑剔,成就了這所建筑。大門依在,只不過改為常德公寓,而非愛丁頓。路也不再叫赫德路,無人駐足,人行車移,一派匆忙。只有我這個異鄉(xiāng)人,隔著山,隔著水,來看她,舉著手機(jī),上上下下打量著。
這是一座普通民宅,并不對外開放,陽臺上擺著花盆,有人在此平靜地生活。他們對張并不陌生,但也不稀奇,不會像我這樣想著她蟄居五十一室、六十五室,或坐著黃包車出入的影像,那一屋子的風(fēng)聲雨味畢竟太遠(yuǎn)了。即便當(dāng)初昏暗門廳里,坐著的開歐斯丁電梯的管理員,天臺上咕滋咕滋滑冰的小孩,以及那些穿著旗袍,戴著禮帽上上下下的紅男綠女們,也不詫異她?!坝⑿垡姂T也平?!?,這是真理。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位面白瘦長,身輕若云,穿繡花鞋的女子,走起路來也許像貓。她的繡鞋是在靜安寺廟會里買的,偶爾也會穿點奇裝異服或桃紅能聞得見香氣的衣服,只有胡蘭成會覺得任何身份任何衣料都配不上她。
她的好是那種驚天動地,卻又無聲無息,說不出來的好!如胡蘭成說的:“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不過是暴發(fā)戶?!?br />
她曾經(jīng)是他的,一朵花開在寂寞的魚缸里,四周都是汪洋。我們不能否認(rèn)他們的愛情,絕世之花,一旦脫離了現(xiàn)實的語境軌道,風(fēng)一吹就散了,這是常情,也是人性之詭譎。愛得死去活來,多半是少年之事,也是可怕之事。人,大抵是喜歡平靜的,但凡過來人,都曉得愛是怎么回事。名義上付出,實是更深地回取,人是悅己的,最愛的還是自己。初時,急著往自己的箱柜里裝東西,用自己的模具去套人,天地皆是自己的。嘴里所謂的喜歡,只是花開時的聲音,嗅到的氣色。后來方知,他是他,你是你,天是天,地是地,并不搭界。人是于理性、分寸,自律中度日的,時間粘合了日月云朵,為其打上封條,削足適履,未必不可??偛荒苡芍宰觼恚焚|(zhì)方是最后一張底牌。那些唧唧噥噥,天天問著愛不愛的,皆是小女子腔調(diào),并不知自戀自私于愛情都是毒藥。手心的風(fēng),溫柔吹拂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感情只是日月漸深后,井水的溢滿,而非自己百無聊賴時的汲取揮霍。胡,并不是不諳此道,只是濫,耐不住寂寞。急著另辟情緣,故張只是胡一生中的一個章節(jié)——民國女子,而非全部。胡也只是張早期的一株罌粟,在以后孤芳的歲月里,看都懶得看上一眼。
胡初見她時,滿目震動,花也不是花,云也不是云,全是張的模樣。張的臉長風(fēng)浩蕩,足可以將他淹沒,他不敢叫她的名字,生怕一叫,就碎了。他輕笑,像個傻子,魂都不在,滿世界香風(fēng)四起。張卻是不出門的,躲在家里寫字,她的很多作品在這里橫空出世,她的稿酬很高,可以養(yǎng)活自己,也會拿胡的小錢給自己做件皮襖什么的,她是他的女人,這無疑是幸福的。他們有了婚約,她并不去美麗園,只住過一夜。她幽獨,清潔如紅塵,并不想趟那趟渾水,過自己的日月,和許多人都不相干,這是她的性格。她隔著一大段晨霧撫摸著他的臉,內(nèi)心滿是歡喜的月光。她才是埋在金沙銀沙里的那個人,寂靜的很,外面鐺鋃的風(fēng)雨一點都不愿知。
文字同樣是寂靜之水,豢養(yǎng)的一株花朵,不會開給所有的人看。拋開政治,你不得不承認(rèn),胡文字的簡潔便當(dāng),出人意想。張亦妙語連珠,驚破城池花影,座座高樓,讓胡訝異,覺得自己語笨。在文學(xué)史上,她是一名真正的低語者,卻高調(diào)地讓人性復(fù)活。那些覺其輕飄小資,無重量的一定得好好想想,你所謂的深刻只是自我的標(biāo)識,甚至是人性的倒退生硬,語句的懸疑;所謂的苦難,也只不過是晦澀的嫁接,并不是大地開裂時真正的震痛。那些貌似的真實,卻難掩性格的缺欠做作,囿于自身得失,才是不可救藥的自戀。不難想象,遇到點小名小利也就破了相,汲汲起來,嘴里說著短褐簞瓢,到金蟒加身時,并不手軟,又是一副德行。一個有心機(jī)的人,文字是走不遠(yuǎn)的,即便現(xiàn)在有人吹著捧著,時間也會自由落體。
對于胡蘭成并不想多說,除了文字好看,實在不夠干凈。軟骨癥。政治和感情都不夠清白。張愛玲和魯迅貌似天涯,骨意倒是相通。魯迅評紅樓說:“赫克爾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yuǎn)。我們將《紅樓夢》的續(xù)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rèn)這話大概是確實。”張愛玲也說狗尾續(xù)貂,跗骨之蛆。話雖尖刻,但總比一些當(dāng)代學(xué)者連最起碼的文風(fēng)、語感、節(jié)奏都看不出來,偏要語驚四座,說成一人,牽強(qiáng)附會出一大堆邏輯強(qiáng),亦炒現(xiàn)飯。
張是不見人的,Iamnotasing__songgirl是她的標(biāo)語,她是個很自潔的人。即便晚年臺灣把她捧紅,頒獎給她,也是躲著,只寄去一張滿臉皺巴巴的照片,算是禮貌。她是一個看慣繁華也看慣寂寞的人,早年的隆重已蕩然無存,更不會按你的思維出牌。你關(guān)心的,她并不關(guān)心。你于她也不值錢,她十年做的事,你做不來。
三
從常德公寓到張家老宅需走半個小時,并不遠(yuǎn)。那段路是幽靜典雅的,很像上海的上海。沒有失望,也沒有驚奇,偶有幾座民國建筑,都是讓人喜歡的。桐絮漂浮,路邊積下薄薄一層細(xì)碎的淡黃顆粒,有長腿老外,推著嬰兒車,也有過敏者不停地咳嗽,但溫度確實適宜,穿多穿少無所謂。法桐低徊,還是舊日時光,路的左手邊,一家挨一家,很長一截兩層樓房。非常舊,木制窗欞,底層是門面,不知當(dāng)初做什么生意。但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的,張愛玲曾一家家走過,他的弟弟子靜也抱著用報紙包的藍(lán)球鞋,經(jīng)此跑去找他們的母親和她。現(xiàn)今人去樓空,門窗腐敗,赫然寫著一個個大大的“拆”字,觸目驚心之至。想一想反而慶幸起來,若十年后再來,上海更不是上海了。
康定路78號,是張家的老宅,張愛玲出生于此。紅磚結(jié)構(gòu),西式風(fēng)格,是李鴻章送給他女兒的陪嫁,即張愛玲的奶奶。夠幾代人吃喝的,比想象中的大,那么高的臺階,作為私宅,足夠宏偉,當(dāng)?shù)闷鸷廊A二字。那時她家也就四個人,她、子靜、繼母和父親,外加幾個傭人,夠奢侈的了。且傭人住在于此相連的后樓,并不打裹。
如今的房當(dāng)頭空地上搭了偏廈子,有人居住,中間留有過道。別墅墻上橫著竹竿,擰著鐵絲,一些短褲T恤迎風(fēng)招展,球鞋襪子也晾曬于此,人們并不愛惜。樓梯處拍了照,窗下墻根處,張和她姑姑站的位置也拍了照,有工作人員熱情相邀讓我們進(jìn)去參觀。
原來這里是所中專,現(xiàn)為社區(qū)。內(nèi)部完全變樣,不再是太陽處打瞌睡,陰涼地清涼如古墓的感覺。張兩歲前在此生活,再搬回時,已有了后母,她敷衍過。她的父親不大做事,吃老本,抽鴉片,繼母也抽,錢大多花在這上面。日子并不好過,非我們想象,她和弟弟都很省儉,樓上樓下上演過人性撕裂,血緣背叛的大戲。她和她父親有過安詳?shù)臅r光。霧一樣的陽光,屋里攤著小報,可以沉下去,這是她說的。至今看見大疊的小報,都有回家的感覺,這也是她說的,可見回家一直是她的傷心之夢。她沒家,即便和姑姑合租的房子,她也叫姑姑的家。
她與后母不和,后母會演戲,與她相比,她的父親更需要后母,遂狠下心來。人之刺心處,多半來自親人,古董家尤甚。張17歲于此逃離,一逃就是一生,無論是感情之路還是現(xiàn)實之路徑均被她堵死,這點,她不委屈自己。她的弟弟回憶說,她曾回來要過學(xué)費(fèi),父親態(tài)度溫和,給了一筆錢,救了她的急,應(yīng)屬實,這也是她唯一一次回家,以后她和父親再也不曾見面。她旅居美國后,回憶父親帶她去買點心,她要小蛋糕,他總是買香腸卷,那年在多倫多,看見類似的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只,卻不是那個味了。歲月迢迢,很多事都不是那個味了。眼淚,肯定流過,深夜的扎心刺痛,是不會給人看的。人如薄棉,裹在黑暗里,涌動的卻是顆倔強(qiáng)之心。她和父母的情感是微妙復(fù)雜的,像綿軟的米飯里咯了沙子,從未清正雅和過,總有些不得已,這樣的不得已,讓她腳步遲疑,最終未歸。
落葉終是要飄零的,在異鄉(xiāng),那是她的選擇,也是權(quán)利。而上海,她曾經(jīng)的精神地標(biāo),她是否想過;這座老宅冬日里青白的月光是否想過,真的不知道。但她說過,我是不出國的,沒等離開,就開始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