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要債氣死“黃世仁”(小說)
春節(jié)還沒來,嚴寒先來了。衛(wèi)星云圖顯示“冷空氣橫槽變豎槽”,“魔獸級寒流”一百年不遇,寒潮裹風(fēng)夾雪,鋪天蓋地,從西伯利亞、蒙古、大興安嶺掠過北京南京,覆蓋上海東海,掃蕩湖北湖南,直搗兩廣云貴川,神走人躲鬼見愁,滿世界天寒地凍,車稀人少。
“黃世仁”黃掌柜籠著袖子在家中踱來踱去,坐立不安。眼見要過年了,家里年貨沒辦,要雞沒雞,要魚沒魚,要肉沒肉,窗花對聯(lián)都沒貼一張。不是沒工夫,是沒心情啊,錢放出去一大把,陸續(xù)都到期超期了,但是拖款的、躲債的、賴賬的展示各種姿態(tài),錢就是收不回來,過年還有十多天,不僅不進項,自己還倒負債,黃家的年沒這么過過。黃掌柜心里沒著沒落的,拖著帶病的身子再次出門討賬。
看起來這些年街坊四鄰都是有錢人了,占地分錢,拆房分房,有吃有住又有錢,一家一家買車比富,轎車開回來,牛B就大了,見大爹不叫大爹,見大媽不叫大媽,見到本地世襲富翁黃掌柜,一個二個愛理不理地。唉,不怕世道變,就怕人心變??!
但是,貴不貴有命,富不富有根。窮人有十萬二十萬塊錢就止不住要擺闊,擺出來還是一個小家子氣。黃家世代富,即使被貧下中農(nóng)專政那個年代地底下也藏著東西,曾被城關(guān)鎮(zhèn)政府占用三十年的一院老房,后來“落實政策”又回到了黃家兄弟姐妹幾個手里。地下的、地上的東西一收籠,街坊四鄰一看,折騰了一代人,窮的還是窮,富的還是富,黃家哥幾個跟胡漢三一樣揚眉吐氣地宣告: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我黃世仁又回來了!那時候改革不久,全民學(xué)經(jīng)商,黃掌柜不跟人倒騰什么汽車、鋼材、化肥大買賣,悄悄摸摸地,這里盤塊地,那里買間房,間或承繼祖業(yè)放點小額高利貸,經(jīng)年倒騰早就做下了千萬家業(yè)。
不過黃家不擺闊,受過傷的鳥聽見弓響就會嚇得從天上掉下來,這個成語大概就是創(chuàng)造給他們這種人做醒世恒言的。黃掌柜在街上開了一間不起眼的典當鋪,只雇了一位賬房先生,一位兼職調(diào)查的業(yè)務(wù)員,他自己是老板也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黃家的房院不比別人家氣派,裝修不比別人家富麗,沒有豪車,深居簡出。而他家周圍的暴發(fā)富,舊房翻成別墅,百萬級的豪車你家一輛我家兩輛,一心地要牛逼哄哄。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路轉(zhuǎn),前陣子風(fēng)云突變,挖礦的垮價了,包工的欠款了,做生意的跑人了,一個個曾經(jīng)在黃財主面前顯擺的大老板小老板都低聲下氣來找黃老板告貸。
“大爺,晚輩貪心大,這兩年走的急了點,手頭轉(zhuǎn)不過來了,知道您老家底兒厚實,請您給貸點款幫襯幫襯,我有礦山、有家產(chǎn)作保。這點東西不成敬意,請您老笑納!”這位是礦老板,言畢奉上老樹普洱茶一提。
放貸,黃老爺?shù)哪檬趾脩颉|S掌柜說:“東西你先拿回去。咱先說明白啊,俺不是四大銀行,不是農(nóng)村信用社,手續(xù)呢簡單點,利息呢高一點,全憑信用為重。來,打個條子給賬房,錢你拿走,手續(xù)費1%,月息一分八厘,按月付息,到期連本帶利一起清賬。”
“謝謝大爺!”這位礦老板借得200萬點頭哈腰告退。
黃掌柜的生意其實很傳統(tǒng),不是任何“金融企業(yè)”的模式,而是老中國式的以信任為基礎(chǔ)的放貸活動。
建筑老板來了,他姓柳,開著奔馳越野車,平素是個趾高氣揚的人。
“黃老板,給您老哥子請安!”
“做啥子?柳老板,”黃掌柜問。
“嗨,他媽這工程沒法做了,價砍了,利讓了,給了好處費、中介費,給政府打了保證金,工程差不多封頂了,龜兒子付款才他媽百分之三十,周轉(zhuǎn)不了啰,請求老哥子您給貸一百萬款子,把這難關(guān)給度一下!”
“你幾千萬的大買賣,跟我借一百萬?”黃掌柜有點警惕。
“大有大的難處哦,你不知道黃老板,一根稻草還壓死一頭駱駝呢。鋼廠有錢吧?可工人工資都發(fā)不走,政府有錢吧?土地不好賣了,獎金、補貼就拿不到啰,我算啥子喲!”
“你打住,照這么說你還款的來源不包啰?”黃掌柜十分敏感。
“大爺,咋不包呢?人家銀行都打點好了,單等樓封頂斷水銀行就給貸款3000萬,這關(guān)口也就度過去了,到時該付多少付多少,誰也不欠誰的?!?br />
他說得特輕松,黃掌柜不信服,說:“那這滴滴子錢你咋不找銀行貸?信用不好是不是?”
柳老板連忙說:“不管你信用好不好,它政策就不給你這些私營房地產(chǎn)、建筑行業(yè)放貸,這叫宏觀調(diào)控,調(diào)到哪個行業(yè)哪個行業(yè)就不挨宰,你在了這行業(yè),跑又跑不出去,只有硬扛起嘍。”
“那更不對,你說銀行不給房地產(chǎn)放款呢?”黃掌柜扣著他的話問道。
柳老板說:“黃掌柜,這就是你老哥不懂了,民企貸不了,國企變個名目一樣要地有地,要錢有錢。我做這項目馬上變個形式賣給政府的城投公司了,手續(xù)一完,樓照蓋,銀行的錢照貸,房子照賣,這叫土地財政、利益鏈條。跟您說吧,政府和企業(yè)、銀行和老板、還有稅務(wù)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利益相連,有錢大家賺,一個鍋子撈食,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大家為我,我為大家,你收拾下誰可以,你要把下面弄死了,誰也活不好啊?!?br />
黃掌柜松了口,“唔,有理。你拿什么作保?”
“我嗎?這兒有公司,城里有洋房,老家房子比開發(fā)商蓋的別墅還大,占地350平方,三層樓,400平米的花園院子,放到城市里隨便作價上千萬。我開的奔馳80萬,老婆開的原裝進口寶馬90萬,任丟出一樣也夠還你區(qū)區(qū)一百萬貸款。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我這里也就是急用一下,這錢您借著放心,利息高一點點也沒什么關(guān)系?!?br />
“既然你什么都有,那就按你說的辦。賬房聽著,抵押作保的東西寫明白嘍,利息2分5厘。我們也是隨行情,水漲船高,半年到期,本息兩清。”
“謝黃掌柜,您就一百個放心吧!”
這位柳老板高興地去了。你別說,5分的息他還用著哩,2分5可是省了一半,一個月少付二萬五千塊,能不高興嗎?
有錢就是好,不管活在什么主義的社會,世態(tài)會變,道理不變,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就是推磨鬼,人找錢跑斷腿,錢找錢銅變金。黃二世的生活很享受,有滋有味,他都不用去找生意,生意自己來找他?,F(xiàn)金為王,中國現(xiàn)在沒有比這更清楚明白的真理。
要不是聽了老楊家那個孫子的鬼話,跟他去炒股,黃老爺也不會遭遇滑鐵盧,潦落到今天這樣窘迫的地步。
黃家和楊家自《白毛女》傳開就結(jié)了梁子,但是想得到楊白勞出事之前兩家并不交惡,否則誰借錢給自己不喜歡的人?無巧不成書,這個現(xiàn)實版借錢的經(jīng)濟糾紛雙方恰是黃世仁和楊白勞的本族后人。卻說這戶楊家的人從土改時代就當干部,傳到第三代出息了一個楊二孫子,讀的四川財經(jīng)學(xué)院,畢業(yè)了在基金公司做了幾年交易員,去年嗅到股市大熱,遂脫了馬甲職業(yè)炒股,起家無本錢,就毛遂自薦找到黃家府上來,磕頭作揖,約黃掌柜聯(lián)手炒股。不知是黃家命中欠他家還是掌柜的吃了他什么迷魂藥,黃掌柜跟著他就入市了。黃家拿出150萬,楊拿出16﹒6萬,湊成166﹒6萬,六六大順,圖個吉利。資本黃家占九成,楊二孫子操盤,虧損按資金比例擔(dān)當,盈利三七開。
時年屬火,股市大熱,黃掌柜2015年5月進到股市,股指是啥還沒搞清楚,股市呼啦啦就漲上去了,6月上旬2800點直沖上了5000點,賬面的數(shù)字翻了個倍。黃掌柜覺著要把本錢抽出來,放著紅利去打滾才對,但楊二孫子說股市不同放債,牛市幾年一遇,二十年中97年一波,09年一波,就一直等到現(xiàn)在2015年,這叫機會行情,遇得到,求不到,不趁這機會百萬變千萬,千萬變億萬,下次機會你這生不知還能不能看得見也不知呢!
黃財主被說動了?!暗?,”他說:“你說得輕巧,現(xiàn)在咱們本利300萬,哪去找千萬來投吶?”
楊二孫子賺到點錢尾巴翹了,教訓(xùn)財主說:“你太土鱉了,有杠桿?。 ?br />
黃掌柜更糊涂了,“什么杠桿啊?你要它做什么?”
楊二孫子說:“你不懂,一邊看著?!彼蛄藗€電話,配資公司的人來了,給他們配資300萬,賬面湊夠600萬。楊二孫子說他兩個月內(nèi)要讓這600萬打五個滾,做三千萬的買賣,賺三、五百萬進來,把個黃世仁驚得想哭。
楊二孫子日思夜算,看趨勢,究K線,打電話,建模分析,布局建倉,三百萬買進了十八支股票,十天睡了一個安心覺。一覺醒來,股市齊刷刷往下跌,5178點直落一千多點,停在3487點,看看賬面慘如腰斬,憑空不見了200萬,配資公司的錢抽出去的話就只有100萬本金了,本錢蝕了60多萬。
“黃世仁”捶胸頓足:“楊二孫子,見你爺爺?shù)墓?,你拖著老子倒騰半天,我他媽也整成個楊白勞了!你讓老子跳火坑咹?”
楊二孫子說:“你鬧個啥?上個月一百六十萬變?nèi)偃f你老鬼抿著嘴笑,這下跌了千把個點你跟我吵,股市就是大起大落,他今天能跌明天就能漲。你受不了不要在這兒看到,回家去等著,利好的消息很快又來了。”
黃掌柜揉著胸口回家去,從此覺得每天胸悶。隨后股市大跌,又回漲,又回落,漲漲落,落落漲,漲漲落落落落漲,然后報紙電視說國家隊救市了。黃掌柜趕到股票交易廳去,一看真的手中幾支股票漲停了,指數(shù)漲到了4277點,黃掌柜高興地跟著大媽們在大廳里唱《義勇軍進行曲》。他交代楊二孫子說:“趁著行情好,漲上來的股票趕快全賣掉,收回資金來咱不玩了,現(xiàn)在把錢拿去放款,放五分不成問題,這股市不是玩錢,是在玩命呢!”
楊二孫子說:“五分算什么,股市里放8%不成問題,你不敢玩,錢借給我得了,我馬上給你打條子?!?br />
黃掌柜說:“算了吧,跟你明說,我對你不放心,整天抱個電腦鼓搗來鼓搗去,我看你是莊稼人帶眼鏡——冒充專家呢?!?br />
楊二孫子惱了,說:“日你個鬼佬兒,你橫不得直不得要我咋個辦?你要賣手里的股票,賺的賣回來了,虧的算你的還是我的?你認贏不認虧,你享福我遭難,這不是害我嗎?你當我是楊白勞哦?”說著跳了起來,一副咬人的樣子。
黃掌柜五、六十歲的人了,哪能奈何得了一個大小伙子,只得降尊迂貴遷就了他。楊二孫子寫下借條,跟黃家借款一百五十萬,月息百分之五,每月償還10萬+當月利息,自茲日起15個月內(nèi)付還全部本息。黃世仁雖然受了氣,卻不失精明,要這樣執(zhí)行下來,黃掌柜還是有賺75萬呢。他在欠條上注明,所有楊二孫子跟配資公司或私人借入款項概由其本人負責(zé),于己無關(guān),叫楊二孫子按上手印。
自那天起,憂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發(fā)生。
先是礦老板的貸款到期了,賬房給他打了三次電話,人好歹來了,苦著個臉說:“大爺,難啊,用過去的話說,趕上個災(zāi)荒年了。”
黃掌柜說:“別扯,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哪來什么災(zāi)荒年?自己經(jīng)營不善不要找客觀愿因?!?br />
礦老板說:“那是那是,是我不策略,但是市場太差了,難??!”一句話后邊帶個“難啊”。
黃掌柜說:“你別老講難啊,跟我說說怎么個難法?”
“您想想,煤價前年七、八百,精煤一千多,現(xiàn)在三百多塊錢一噸,難啊!”礦老板還是一聲一個難。
“那三百多你也不會做虧本生意吧?少賺點,難個什么呢?”
“大爺呀,三百塊要是能拿到手也不講了,這年頭能維持就得,問題是礦拉到火電廠打的是白條,本來是下月結(jié)上月的款,現(xiàn)在礦拿進去了,錢付不出來,這不把我拖死啊?唉,掌柜的,難啊!”
黃掌柜說:“話我聽了,這錢不能不還,你說你什么時候還?”
礦老板說:“當然當然,我還您五十萬,還有一百五十萬想請您延兩個月期,你看行不?”
黃掌柜說:“我看你人還誠實,那就給你延兩個月,你可別失信!”
礦老板走了,黃二世感到些許不安。黃二世不是銀行,不是小貸公司,他的生意屬于民間借貸,客戶也只十來個。他吩咐賬房對所有客戶資金狀況做個調(diào)查了解,賬房很快把情況了解回來了——除了一家快遞,一個家具廠,兩家餐館,其他經(jīng)營都不好。黃二世心一緊,自己盯著能收的款加緊收回,只收不貸。可是無論小額的十萬、二十萬,還是大額的一百萬、兩百萬一概都不好收,追了兩個月,收上八十萬來,合著放出去的六分之一。“黃世仁”這下不光胸口疼,頭也疼了。
黃掌柜是家族生意,放出去的錢不全是他的,兄弟姐妹都入了伙的,而且弟家入的錢是房屋抵押貸款。妹家在路口新修個旅社停車場,兩月來一直在抽款退錢,家族經(jīng)濟不像股份公司,有個公司章程,股份可轉(zhuǎn)不可退,這種骨肉情義聯(lián)合,親情勝于事理,他要用錢你不給就傷了感情。兄弟打電話交代了,一百萬的銀行貸款必須按期歸還,黃掌柜明白銀行信用不能有閃失,但眼下抽錢給他會加劇危機不說,收回來的80萬全部拿去也不夠還貸。黃掌柜看等外邊的款收回再還兄弟的貸款不現(xiàn)實,他就想賣一處小商鋪來抵急用,可是標出低于購房價百分之二的價卻無人問津,黃二世嘆道:“垮了,房地產(chǎn)真垮了,先前蓋多少樓都漲著價賣的商鋪,竟然垮價爛市,貼錢賺吆喝了!”黃掌柜心涼了,房地產(chǎn)這么個景象,貸給建筑老板那一百萬還能收回嗎?下周貸款就到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