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石頭的過年錢(小說)
一
石頭抱著女友睡了醒,醒了又睡,到他餓醒的時候已經(jīng)午后一點多了,屋里沒什么吃的,睡個一上午還省了一頓早點錢,
他起床的時候女友李瓊還睡著,不知她餓不餓,她又為他做了一次手術,為沒有名份的愛和欲,她為他打了兩次胎了,基督教把墮胎看作犯罪,佛教把打胎當做作孽,是有惡報的。
他們不懂這些,兩個東北出來的年輕人沒有多點文化,從九十年代下崗大潮以后,他們那邊的人在兩個行當里頗有名氣,尊重地說:男的“看場子”,女的做小姐??磮鲎涌刹皇潜0?,直白說是打手,修理那些在夜總會喝酒撒潑的,賭場里欠錢賴賬的?!靶〗恪边@個稱謂酸甜苦辣,文明世界里她是對女性的尊稱,當代中文把賣淫女叫小姐,政府覺得不過意就把她們分為兩類,一類賣淫的同情叫“失足婦女”,不做性交易的劃歸服務業(yè)并美其名曰“技師”。石頭的女朋友李瓊屬于技師,她們“服務”時少穿或不穿衣服,因為她們的肌膚也屬于工作服的一種。按摩技師先幫男客放松肌肉關節(jié),然后幫他們玩下體,讓他們興奮,搞出來為止。這有點譏誚,“技師”本來是做技術活的,可她們這活兒有什么技術含量呢?當然還有做別樣的小姐或技師,比如修腳的,但是來錢少。
石頭曾經(jīng)當過兩年小兵,不用說現(xiàn)在的兵當然都沒打過仗,復員后在老家學過點木工手藝,還沒學會就嫌苦跑了,他跟小伙伴南下到深圳,給人看場子。他的老板跟人結(jié)了一個冤家,叫他去暗算那個人,事成給他兩萬塊,老板叫人帶他去指認了人,但他出手打了人老板說他打錯了,只勉強給了他五千,他就把老板綁出去揍了一頓,搜走他六千塊錢和一部蘋果手機跑海南去了。老板派人追到海南,他聞風又從海南跑到云南落腳下來,老板也就沒再追殺他。
他在云南沒有再去看場子,他跟“東北幫”混了一陣子,打架拿出場費,收賬提成。他出手快,下手狠,老大很賞識他的,但他覺得分錢少意思不大,就做了獨狼,自己接活,自己賺錢。
不知中國人代代相傳的三百六十行包不包括黑道這一行,反正黑道和其他行業(yè)一樣不好干,一樣競爭激烈,僧多粥少,互相傾軋,既要外斗,又有內(nèi)斗,而且這行當還是高風險行業(yè),死傷幾率遠遠高于其他行當,還買不了保險?;爝@行只適合單身漢,石頭打認識李瓊之后——準確說是他們相愛之后,李瓊不愿意他混黑道,打打殺殺的,讓李瓊跟著他擔驚受怕,他就沒再找活接活——他從黑道下崗了。
入黑道容易,出黑道難,石頭二十六歲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立足社會的一技之長,做一個月千多塊錢的小區(qū)保安他覺得又苦又低賤,做工不會,做職員沒有文化,做生意沒有門道,所以他離開黑道之后過著閑游浪蕩的窮日子。但東北女人真豪情,李瓊用她含辛茹苦掙來的錢無怨無恨地養(yǎng)著個大小伙子,不停鼓勵他振作、奮發(fā)去學做正事。
如果只是窮一點,沒有不良嗜好,身體沒什么病患,女人例假按時來,那么這對情侶的日子也不差,李瓊每天在“金澡堂”給男人按摩玩那話兒,免不了被男人揩油,石頭知道她只做按摩不賣身,她的身體只屬于我,也就不去想哪個男人怎么揩女朋友油的事。他愛上李瓊而且離不開她,這個曾經(jīng)的黑道漢子吃著軟飯,飽暖思淫欲,沒有正經(jīng)事干,就天天和李瓊做那事。然而上帝造就人奇妙的身體不是用來縱欲的,萬物的雌雄分工都是以生衍為使命,石頭拿搶人的精力操他的女人,李瓊一年之內(nèi)兩次懷孕,兩次墮胎,這就加劇了他們的生活危機。
中國的娼妓業(yè)——不,涉黃行業(yè)——不不,按摩小姐——也不,其實官方不承認有這行業(yè),我們就說女按摩師吧,規(guī)模一定也是世界最大之一,因為你看看夜總會、洗浴中心門庭若市,你就知道它養(yǎng)活著多少人。中國的政府官員和正派人士不愿承認石頭和他女朋友曾經(jīng)和正在從事的行業(yè)存在,他們高尚,所以鄙夷和蔑視這些非法的和低級庸俗的勾當。是的,做小姐有點卑賤,涉嫌性交易賺來的錢不免骯臟,但是東莞所在的廣東省著名的《南方周末》寫道“站街女出賣肉體來討生活,貪官出賣靈魂來換取利益和權(quán)利;站街女至少還能解決一些男人的問題,貪官卻是制造更多社會不公不穩(wěn)的問題”,這個話,似乎說這個行業(yè)存在并非一無是處。
李瓊上一夜班掙二、三百塊錢,要說能存些錢。李瓊是個有良心的女孩,她的錢部分寄回吉林老家給父母,另外她還供養(yǎng)著一個上大學的弟弟呢。還有,小姐圈子里主要的和基本的娛樂就是國粹麻將,其實別以為城中村是貧民窟,村里最多的店面恐怕就是麻將室,他們打的麻將比城中居民小區(qū)里的消遣麻將大多了,李瓊和石頭都玩麻將,玩錢的誰能夠多贏少輸呢?所以,他倆的生活過得緊巴巴的。
所有窮人的家庭都不能有問題,不能有意外。脆弱的經(jīng)濟,不管是一個家庭、一個市場、一種貨幣、一個股市,只有突然爆發(fā)人們才會知道危機早已潛伏,平定之下危如累卵。
李瓊上一次懷孕做了人流,在中國這是太輕易太平常的小手術了,錢倒不算貴,花了兩千多塊,不過她要得休息將養(yǎng)吧,她上的班是費時耗身體的,不能不休息就去趕班,你可以做小姐,但不能去玩命啊。這前后就有一個多月,她少收入七、八千。身體恢復了她上了三個月班以后,該死,她又“中標”了,這是姐妹們的說法,含義是她又再次懷孕了。
天啊,我咋這么倒霉!李瓊沮喪不已。石頭默默地難過,心里也恨自己不懂得體貼女人,他們沒錢結(jié)婚過日子,再次懷孕只能再次墮胎,再躺上手術臺去做司空見慣的“小手術”。真的,以咱們國家這么發(fā)達的醫(yī)療水平,打胎流產(chǎn)真是小菜一碟呢,沒見電視臺播的人流手術廣告:“開始了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仿佛女人墮胎就跟玩兒似的。其實哪個女人愿意玩這個呢,完全是不得已的嘛。
手術再“小”也要一兩千塊錢,休息調(diào)理更是要閑著花錢,加上生活費,水電房租,不準備四五千塊錢能行嗎?九月份弟弟開學,李瓊湊了15000塊錢給他,帳剛還完,銀行卡上沒有余錢,這次再去做手術的錢得急找來急用。
李瓊說:“你快去找工作,閑著不是回事呀。”
石頭說:“我知道,正在找呢,我叫我姨、我姨父給我找了?!?br />
李瓊不再說什么,她知道他的姨夫,一個根本靠不住的老家伙。
李瓊知道等石頭找錢不現(xiàn)實,又怕逼了他他又去干砍砍殺殺的黑道,只能自己加緊賺錢,十一月份她天天去上班,但是今年不同往年,冬天以后生意也冷下來,連續(xù)三天,一晚上只做了一個客,一個鐘,落到她身上只有四十塊錢,她不由得心慌。
第四天晚上又是做一個客,是個熟客,年紀不小胖乎乎的一個壯漢,李瓊過去也上過他的鐘,都是雙床兩人間,這次是他一個人,進來就顯得亢奮,李瓊還沒去弄他下體他已經(jīng)頂起來了,一把一把來摸她的奶,平時對這種客人她會說“先生我只做按摩,你要特殊服務請到上一層樓去”,客人也就明白不糾纏了。但是今天這客人不聽她的,說“我對你有感覺,我今天就要你”,李瓊說“我不做這個”,客人說“莫跟我扯蛋,上樓去全包只要四百,我除了按摩單獨給你四百”,說著就把她抱在按摩床上,扯掉了她衣服、乳罩、褲頭。
李瓊順從了他,她需要錢,肚子里的胎兒要早日打掉,早點恢復身體她還可以在元旦春節(jié)這一波好行情時多賺點錢,回東北老家過年見父母沒萬把塊錢回不去的。這個月里,那個男客又來過兩次,兩次他都點了李瓊,兩次他都在按摩之外加四百上她。李瓊姐妹們在色情業(yè)做事,性欲大多冷淡,而這個男人對李瓊像是真特別有感覺,既然給過他一次了,再給他兩次有什么不同呢?這個事李瓊不敢給石頭知道,但她也暗自悲嘆,要是石頭能做正事,攢點錢趕快結(jié)婚離開這見不得人的行當有多好!
十二月份,李瓊為石頭第二次打胎,但手術不成功,做完幾天還在出血,后來又做了一次子宮清理,住院住了半個月,回得家來家徒四壁,生活費都是跟姐妹借來的。天氣冷,李瓊身上冷,心也冷,話也不想跟石頭說,石頭心情也變得壓抑陰郁。
二
過元旦了。
石頭沒找到什么工作,他那個倒霉姨父幫不了他什么,他是他母親一個表妹的丈夫,一個失業(yè)人員,社會上的老混混。去年他曾經(jīng)幫這個姨父去討賬,石頭提著一根鋼管,外面用紙包繞起來,看著像卷軸字畫,打到人致命。
欠債人是他姨父的街坊王老板,他姨父介紹別人跟他包了點活干,有5000塊尾款沒收到。他們在停車場把那個王老板一家三口堵住,那家人孩子還小,他姨父拿著一張紙條,老板打給他的欠薪白條。
他姨父說:“我的人給你做了工,你一直不給錢,工人逼著我,今天你最好給我了結(jié)一下,不然的話……”
王老板說:“老張你又不是不知道,工程到現(xiàn)在還沒驗收,但他們的工資我都付得差不多了,誰做工程也要留點質(zhì)保金的嘛,你驗收要有問題還得返工,扣點錢合情合理?!?br />
他姨父說:“你說合理,工人不干,人家時哈來我家找我,唉,我也是幫的什么忙啊,給別人找錢,給自己難過!你看嘛,人家逼著我呢,他要是逼著你你又咋個辦呢,你看你娃娃還小,我怕鬧了對你不好?!?br />
石頭把報紙裹著的鋼管在地上頓了兩下,發(fā)著“吭吭”的鋼音。
王老板看看陣勢,如數(shù)拿給他們五千塊錢,收回紙條準備走人。石頭姨父說:“等等,還有他的?!?br />
老板問:“誰的?”
他姨父指指石頭說:“我請他給我辦事,一天兩千塊錢呢?!?br />
石頭單手把鋼管綽在手里,翻著腕子讓管管舞動起來,看著像玩,卻是實實在在的威脅。
王老板看看車里的老婆孩子,對他姨夫說:“我錯看你了,這把年紀,多少年的街坊,你跟我這種玩法!你說的是一天兩千沒錯吧?”
他姨父說:“是呢嘛,人家在這守你半天了。”
王老板看看表對石頭說:“現(xiàn)在才十一點,他說一天兩千,那半天就是一千了?!?br />
王老板拿了一千給石頭,開車走了。
石頭怪他姨父不會說話,讓老板鉆了個空子,給出半天一千塊錢來,少弄了一千。但是他覺得這個老板挺仁慈,好說話,錢好拿,就異想天開,第二天又去找到這位老板,說“叔,我想跟你幫你成不?”
王老板說:“我為什么要你來幫我?”
石頭說:“我來幫你,別人不敢差你錢,也不敢來逼你錢了。”
王老板說:“你來幫我別人可能真不敢差我錢,但是別人也不敢跟我打交道了。我也打聽過了,你去幫你姨夫就行了,他這種爛人我以后是沾也不會沾他一點點的,你走吧?!?br />
石頭想著這件往事,餓著肚子下樓來,跟樓底下開理發(fā)店的老桂借100塊錢去買菜,老桂在這里開了十年店,對附近各種人等都熟識,石頭沒事老在他這兒磨蹭時間,彼此比較隨便。他聽石頭要借錢,說:“小雜種,你少整點嘛,危險期你不會避著點,時哈給女人打胎你以后給還想要她給你生娃娃?么是你整整么不要人家了?”
石頭看椅子上還坐著位顧客在理發(fā),不好意思多說什么,崔永元似地笑了笑,按他們東北大佬趙本山的說法“笑得比哭難看”。
老桂說:“沒有100的,抽屜桌上有張50塊你拿去,上次還差我50呢,下次一起還吧?!?br />
石頭很不高興,開個口才借50塊,也太不給面子了。但是,唉,我現(xiàn)在有他媽什么面子啊,人窮志短,有借處不錯了。如果老子有了錢,如果老子有了錢——我怎么才會有錢,我上哪兒去弄錢?
石頭從小街走到大路口,迎面見到他姨父,不是臉譜化他——小老兒長得真?zhèn)€是尖嘴坨腮,面色黧黑,瘦廋的,一看像個吸毒鬼,不過這人雖然德行很丑但不吸毒。見到石頭,他眼睛賊亮,臉上冒出詭兮兮的笑。
石頭問:“姨父,你咋上這來啦?”
小老兒說:“找你呢。”
“干嘛呀?”
“走,我們回你屋里說。”
“我還沒吃東西呢?!?br />
“那我們吃碗餃子,我請你吃?!?br />
有人請客,吃頓餃子也不錯。兩叔侄找個餃子店坐下來,一邊等著店家包餃子,就嘀咕起來。
“石頭,想不想掙筆大錢?”
“多大的大錢?”
“不大不小,15萬?!?br />
“那咋不想掙!怎么掙?”
“老一套——收賬?!?br />
石頭頓了一下,他跟李瓊保證過再不干黑道的事,但是眼下窮得揭不開鍋,正愁哪里找錢用,這可是個機會吶。
“收回來提多少?”石頭問。
“三十,百分之三十,就是45000塊錢?!?br />
“欠債人是什么人?”
“你認識,就是上次你幫我要工錢的那個王老板?!?br />
“什么,又是他?你們借錢給他?”
“不,我哪有錢借他,是我們一個朋友馬四,小時候一起玩的,昨天馬四請我們幾個朋友吃飯,說他借給王老板15萬塊錢沒收回來,我說咋收不回來?你交給我,年前我就幫你收回來。你看借條,”小老兒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一看就是裝了很長時間,折痕幾乎要斷開了,“錢已經(jīng)借了兩年了,我朋友說,收得回本金來利息他不要,就算兩分的息兩年也有6萬了,收了利息歸我們。你說值不值得干?本息加起來,一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