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微風(fēng)顫動著纖細的樹枝，頑皮地撩撥著躍上樹梢的圓月，驚飛了孑然凄棲的小鳥，瞬間消失在暮色里。清亮的眸光從高遠的上空投注在靜靄的小山村，投注在空曠的街道上，投注在木凳上相依而坐的祖孫倆身上。月影婆娑烘托著山村的祥和、烘托著夜的寧靜，烘托著牛氏一家人的希冀與憧憬。
　　 剛才還是一群老伙計說說笑笑的嘮嗑侃大山，轉(zhuǎn)瞬間就人去街空，只剩下老牛祖孫倆，依然沉浸在歡聲笑語的氣氛里。老牛的笑意凝結(jié)在臉上，笑那幫家伙早早都回家去，看電視的看電視，烀豬頭的烀豬頭（睡覺），沒有什么新意，都屬于混吃等死那伙的。
　　 要說老牛，在街坊鄰里間還是挺有福分的。大兒子大兒媳去山外打工，時常寄錢回來孝順爹娘，雖然日子過得不是大富大貴，但是有大孫子陪伴在身邊，老兩口不覺得孤寂冷清，也很滿足了。二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有了自己的事業(yè)，二兒媳是公務(wù)員，小兩口天天忙忙碌碌，連孩子都照顧不周全，幸好有親家母幫把手，才可以放心。頭年冬天，親家母不慎跌傷了腿腳，沒法再干家務(wù)，老伴兒就趕去二兒子家接替了照料兒孫的責(zé)任。家中留下老牛和孫子小牛相依度日。
　　 老伴兒不在家，老牛才有體會，家里要是沒有婦道人一點不像個家。從外頭回來，一進屋就倆爺們兒，一老一小，冷屋冷灶，吃喝都得自己動手，懶一點都吃不到嘴里。老牛一輩子出苦大力，從來沒有圍著鍋臺轉(zhuǎn)過，廚房里的活向來都是老婆一手操辦，根本不用他費事兒，用老婆子的話說，“老牛只管拉車，我就管草料，你吃飽喝得就是干活。”這一輩子倒是省心，老婆賢惠，兒子孝順，有的他在外面吹牛。
　　 一到老婆回娘家的時候，他就蒙了，不會做飯真是大事。老婆特別體貼，臨走炒一盆熟菜，蒸一鍋干糧，讓他對付兩天，人家還提留著心，回門住兩宿趕緊回來，就是惦記他這沒用的東西。有時候他也想試把試把學(xué)兩手，可是費了半天勁，就記住個煮面條、拌疙瘩湯、撈大米飯，將就著對付個飽。他自己個咋對付都行，后來老伴兒去了兒子家，他要照顧孫子上學(xué)，絕對不能糊弄。孫子特別懂事，為了省倆住校錢，離校十幾里，騎著車子來回跑。當(dāng)爺爺?shù)囊惨?，堅決把伙食搞好，不會的問問別人，慢慢的學(xué)會了幾樣飯式，自己美得了不得，打電話跟老伴兒顯擺了好幾回，聽了好幾回夸獎。他這邊算是搞定了，可是他又惦記兒子，又惦記老伴吃辛苦。
　　 老牛愛護老婆，在一左一右那是出了名的，老婆跟了他，只管養(yǎng)活孩子洗衣做飯。屋里的就管屋里這一攤，別的橫草不用拿，豎草不用拾，油瓶倒了不用扶，承包田在哪兒、有幾條垅都不用操心，不受清風(fēng)日曬，把老婆養(yǎng)得白胖白胖的。老牛得到了周圍婦女的一致好評，別人說啥老牛不在乎，只要夫妻和睦日子太平就好。老婆爭氣長臉，生了倆大胖小子，孩子也爭氣，一竄苗長大沒病沒災(zāi)，緊接著老大成家立業(yè)、老二立業(yè)成家，日子過得那叫個順當(dāng)，用街坊四鄰的話說，“老牛都樂顛餡兒（高興得蹦高）了?！蹦懿坏蒙?！
　　 可是，樹大分枝，人多煩心事也多。老二兩口子工作事業(yè)盡心盡力，兢兢業(yè)業(yè)，操持家務(wù)卻是一門不門（一點不會），出門穿著溜光水滑，回家滿屋子亂七八糟很豬圈差不多，要不是親家母擔(dān)了保姆的差事，指不定小兩口過啥奶奶樣兒哩。不出事拉倒，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叫人牽腸掛肚。老牛只會干活“拉車”派不上用場，這種事只得老伴出馬，老婆婆侍候兒媳，總比老公公方便。老婆子出山，老頭子留守山里，祖孫倆形影相吊，透著點孤苦伶仃，老牛總覺著心里委屈，可也不能跟兒子爭競啥呀。只要孩子好過，這邊好對付，等把大孫子供上大學(xué)，他老牛也就卸下負擔(dān)享清福了。
　　 兩下里隔著大老遠，幸虧有了電話，說話嘮嗑方便，時不時通通話，相互了解了解情況。那邊老伴兒侍候兒子兒媳順不順撇（是不是得心應(yīng)手），操不操心？小兩口滿不滿意，給不給好臉兒？大兒子兒媳打工累是不累，吃飯睡覺安穩(wěn)不安穩(wěn)？這邊家里院里、一老一少過得咋樣？所有一切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都嘮個溜透。不放心再翻來覆去絮叨絮叨，開始還知道省著話費說兩句就撂，日子長了顧不了許多，只管長篇大論起來，就像初戀的時候有點依依不舍的滋味。說著話心里樂呼呼的，放下電話，屋里立馬冷冷清清，一時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待，只想到外邊溜達溜達，找老伙計聊天解悶?？墒牵惶斓酵黹L著哩，誰有時間總陪著你玩兒？唉這人要是老嘍，一下子變成了小孩子，總喜歡有個人在跟前陪伴著。土埋下巴頦了還怕起肅靜來了，你個老沒出息的！有時候老牛自己罵自己。
　　 一轉(zhuǎn)眼又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老婆兒子都來了電話，還打回（銀行折轉(zhuǎn)賬）錢來，叫爺倆兒多買好吃的。拿著手機，聽著話音暖暖的，只是不見人面，冷冰冰的。吃的用的不犯愁，這不中秋節(jié)來到，侄子拎來了一大兜子月餅，平時背背扛扛用力氣的，都過來照應(yīng)著，另外還有街坊鄰里，這些都不用老婆兒子操心，磕不著碰不著，一天天平安著呢。
　　 人都說八月十五全家團圓，可眼下……唉，一家人東的東西的西，為了生活天南地北，真弄不明白，這日子倒是好啊還是好?。肯氘?dāng)年這一天，老婆子做一桌子菜，孩子們干活的上學(xué)的都回來了，圍在桌邊，你一言他一語，你一碗飯他一筷子菜，能喝幾口的倒上一杯，白的紅的啤的都隨便，這一點老牛不限制，他自己飯后還得一袋煙哩，沒人嫌乎什么二手煙危害，一窩子放屁不嫌臭。再說了，中秋節(jié)就得吃月餅嗎？扯淡！老?；鼗夭怀阅菛|西，他嫌太甜，那里面的什么青紅絲塞得牙疼，他不吃，不吃照樣樂呵，全家人在一起，心里特別舒坦。
　　 今天，老牛有點怪，看到侄子拎來了月餅，心心眼眼（總惦記著）想吃那么一塊，強忍著等到孫子回來，爺倆兒一人一塊。孫子跟他一樣，隨根兒，也不得意月餅。爺爺遞給他，他就乖乖接著，小口小口的啃，不像別人家的孩子沒大沒小，抓過去狼吞虎咽不知道尊敬大人。兒子孫子孝順，老牛心里特別滿足，孩子懂事老人就省心，家庭和睦家業(yè)就興旺。今年考試大孫子全班第一，一下子考進了鎮(zhèn)中學(xué)，聽老師說成績屬上等生，是個大學(xué)苗子，說得他老牛心花怒放的。
　　 唉，兒孫們有出息比什么都好，老家伙都一大把年歲了，還有幾天奔頭，全看孩子們的吧。老牛仰頭望著圓圓的月亮，心里默默叨念，“老婆子，你也看月亮嗎？你要好好地侍候兒子，不要惦記我?！毕胫胫吓５难廴τ譂駶櫫?，他趕緊偷偷抹了一下，怕淚珠子砸到懷里的孫子。其實，小牛哪有閑心注意爺爺?shù)谋砬?，他也偷偷地想心事哩，想著想著就困了?br />　　 “爺爺，我困了?！?br />　　 “困了，咱回家睡覺去?！?br />　　 兩人這才離開木板長凳，踏著夜色，披著月光，回到寬敞的房間里，剛剛亮起燈光，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小牛一步過去，一把綽起話筒湊近耳邊。
　　 “喂，您好！”
　　 “喲，大孫子！還沒睡呢？”
　　 “奶奶！”小牛喜滋滋地轉(zhuǎn)臉望向爺爺，“是奶奶。奶奶，你吃月餅了嗎？我和爺爺一叫吃了一塊，真甜??！”
　　 “哈哈哈，你們爺倆咋也吃上月餅了？出息了。大孫子，奶奶不在家，好好照顧你爺爺，你也好好的，啊，等著奶奶回去給你們做好吃的……”
　　 “嗯，嗯?！毙∨Ｖ共蛔I水，只是一個勁地“嗯”著答應(yīng)著，他想奶奶，想爸爸媽媽，不敢哭出聲來。
　　 “大孫子，大孫子，不哭，不哭啊。奶奶很快就回去，你好好的，別想奶奶，別想爸爸媽媽，只要上好學(xué)，就是乖孩子。到年底，爸爸媽媽一準(zhǔn)回家陪你過年，聽話，聽話啊……”
　　 “啊，奶奶，我聽話?！毙∨嵲跊]法再搭腔，“奶奶，你跟爺爺說吧?！卑言捦策f給老牛，站在一邊不愿離開。老牛一手接過話筒，一手替孫子抹眼淚。
　　 “哎，老婆子，你在那兒咋樣啊？”
　　 “能咋樣？干活吃飯唄，還是在家時的老一套，沒啥兩樣，好辦得很，就是太忙叨?！?br />　　 “那你可得注意身體??！千萬別累著，吃好喝好，忙乎完趕緊睡覺……”
　　 “吃飽就睡，你把我當(dāng)豬??？在家你就不讓干這干那，養(yǎng)了一身膘，來這兒干點活就上喘，都是你個老家伙作的孽！告訴你啊，在家好好照顧我大孫子，要是黑了瘦了我可不答應(yīng)。一天三頓飯不許湊合，有洗衣機自己洗洗涮涮，別埋埋汰汰遭人膈應(yīng)（嫌棄）……”
　　 “哎，老婆子，你也當(dāng)心，別……”
　　 “我你放心，孩子們也都好，就是你這家伙不省心。別老在屋里憋屈著，干不了的活別逞能，找不著幫手就先放著，老胳膊老腿要小心……”
　　 “哎呀，你也不讓我說說?！?br />　　 “就不讓你說，在家凈聽你的了，這回你就聽我的，在家好好的，聽見沒老家伙？在家好好的?！?br />　　 “嗯哪，嗯哪，好好的，我和你大孫子都好好的。哎，老婆子你別掛電話，到年底你和孩子們都回來，咱們一家人好好團圓團圓！”
　　 “啊，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