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地球上最后的一個夜晚(小說)
病房里四個床位,米青父親的床靠門,他住進(jìn)來時,四號床的那個病人剛剛?cè)ナ馈4矄问切聯(lián)Q的,上面還殘留著未洗掉的血跡,如果不仔細(xì)看,也許發(fā)現(xiàn)不了。這血跡是剛剛死掉的那個人留下的嗎?我看了一眼,不想米青也看到了。她指著床單上的血跡,對那個實習(xí)護(hù)士說,把這床單換了!小護(hù)士戴著眼鏡,口罩遮住了半個臉,她探身去看床單??催^之后,她說,這是剛剛換的,是新的。她那么說,米青反倒笑了笑,說你看仔細(xì)點,這床單上明明有血跡,你怎么說是新的!米青的父親,那個躺在床上,一直閉著眼不說話的老頭終于開口說,沒事的,不要為難人家。
米青說,我看著惡心!
我這就換去。小護(hù)士說。
其他三個床上的病人朝這邊看著,他們誰也沒說話。
米青看我一眼,說你下午沒事吧。
對米青,我還不了解,認(rèn)識不到一個星期,只見過兩次面,而且這第二次見面是她叫我來醫(yī)院一趟。我知道她一直未婚,三十七歲,在銀行工作,兄妹四個,父親是退休職工。算上這次,兩次見面,我們連手都沒碰一下。第一次,我們是在上島咖啡店見的。那個店地方有點偏僻,環(huán)境卻優(yōu)雅。那天,米青穿了一件長裙,步態(tài)款款地朝我走過來。你抽煙?看到我拿著煙,她說,你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煙?我沒想到她會那么問我,當(dāng)時我還以為她討厭我抽煙呢。我把煙盒掏出來叫她看,看過之后,她說其實我不喜歡喝咖啡的。我說,那我們喝茶去。她說,都來了,我們還是喝咖啡吧。
見我不說話,她笑了笑,其實她笑的時候還是挺好看的,雖然那笑容近乎是職業(yè)性的。
我說,你要是忙,你忙去吧。
米青說,他們要過兩天才會趕到,在他們來之前,只好先委屈你了。
我說,我有的是時間。
米青說的他們是指她的兩個哥哥,他們不在這個城市。
她說,有什么事你給我打電話。
我說,我知道了。你去吧。
我倒不希望她在,她在對我來說反倒是一個麻煩。這個三十七歲了還沒嫁人的女人,對人對事,總是吹毛求疵。我想這也是她到了這個年齡沒嫁出去的一個原因吧。米青走后,她的父親老米長吁了一口氣,他似乎也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女兒在身邊。病房里很靜,老米看一眼吊瓶,又合上眼,然后又睜開眼去看。看得出他有些無聊,嘴唇動了動,似乎有話要和我說。我無事可做,感覺時間被一點點拉長了,長得漫無盡頭,只好掏出手機(jī)來玩游戲。見我擺弄著手機(jī),老米沉不住氣了,終于說,你在看什么?
我說,沒看什么。
老米的嘴唇嚅動了兩下,似乎有難言之隱,他微蹙眉頭,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我問他是不是滴得有些快了。他說不是。我說是不是不舒服。他說不是。我說是不是餓了。他說不是。我說是不是想喝水?他說不是。我說,那您老怎么了?他被我問得不耐煩了,說你為什么不問問我要不要尿尿呢?原來他的痛苦是因為憋著一泡尿。你想尿尿可以直接對我說啊,兩個男人之間還有什么不能說的。這個老米,一個大活人被一泡尿憋得臉都扭曲了。
我說,米老伯,從現(xiàn)在到明天我會一直陪著你,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對我說。憋尿不好,對身體不好。老米用他的眼神告訴我,我說得是對的。我說,別說是尿尿,就是你想大便,也要告訴我。老米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我想我說話啰嗦了,此刻他正憋著一泡尿呢。他的膀胱漲得一定很厲害,此刻他需要的是把那泡尿酣暢淋漓地排泄出來。老米見我還在說,嘴巴動了一下,聲音很小地說,快點,我忍不住了。
我說,好的,你等著。我這就拿尿壺。
我俯身看了看床下,沒找到尿壺,塑料盆倒有一個。我伸手,可那個塑料盆離得有點遠(yuǎn),我不得不雙膝著地,探身去拿那個塑料盆。當(dāng)我端著塑料盆站起身時,誰知老米搖了搖頭,說這個怎么行。我說,湊合著用吧。他堅決地?fù)u了搖頭。對面床下有一個尿壺,綠色的,看上去好像是新的一樣。我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借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是鼓足了勇氣說,能借用一下你的尿壺嗎?那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聽我那么說,點了點頭,說你拿去用吧。我拿了那個尿壺,回到老米的床邊,伸手去掀被子。在那一刻,我躊躇了一下,因為除了我的生殖器,我還從沒觸摸過別人的。一個六十多歲男人的生殖器是不是已變得軟塌塌的,這么一想我的胃翻騰了兩下。到了這個年齡,他的生殖器還會勃起嗎?是不是也想女人……老米閉著眼,看他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痛苦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倒是幸福的。我掀開被子,把尿壺慢慢地向他的兩腿間探過去,感覺差不多接近那個位置了,我伸進(jìn)另一只手。我必須拿著他的生殖器,然后塞進(jìn)尿壺,那樣才能保證他的尿不會尿到外面。但是,當(dāng)我的手觸及到老米的生殖器時,他突然睜開眼,說你干什么?
我說,你不是要尿尿嗎?
他說,我尿完了。
我愣了一下,說你尿完了,你尿哪去了?老米對我怒目而視,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字,你……。我說,對不起,都怪我。不過,您老可以忍一忍的。老米說,人有三急,這個能忍嗎?我無言以對,只好找來護(hù)士,叫她們換床單和墊子。還是那個戴著眼鏡,個子小巧玲瓏的實習(xí)護(hù)士,我向她解釋,還自責(zé)了一番。在換床單和墊子的時候,房間里的其他人才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他們對我的粗心、疏忽,抱以譴責(zé)的目光,似乎我就是一個不孝之子。我一個勁地道歉,對小護(hù)士說,對不起啊,我從沒有伺候過病人的。其實,老米比我更尷尬,他漲紅了臉,手足無措,低頭看著那個綠色的尿壺,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換過床墊和床單,老米再次躺在了床上。我向他道歉,說下次要是再尿尿,您老一定要提前告訴我。
提前?老米說,我不想尿的時候就對你說嗎?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米說,那你是什么意思?
老米讓我一時無語了。這個老頭說話和米青一樣不顧及別人的感受,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在椅子上坐下,不想說話。一夜還長著呢,我不知道怎么才熬過這一夜。老米見我不做聲,忽然嘿嘿笑了。我問他笑什么。他說,你過來。我說,干什么?他說,你過來,靠近點。我說,米老伯,您老是不是又想尿尿了?他說不是。我說,那您老想干什么?他小聲地說,我是故意的。你沒聽米青說那床單上有血跡啊。我揶揄說,你的這個辦法不錯。老米說,你又不是我兒子,叫你伺候我,我感到別扭。我說,米老伯,這是我們的緣分。如果叫米青伺候您老,會更別扭的。老米點點頭,說你說得極是。
天黑了,我問老米餓不餓。老米說他想吃西門口的麻辣鴨脖,最好再喝二兩小酒。老米砸吧著嘴,說然后美美地睡一覺。我說,您老等著,我這就買去。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打的去了西門口。來回不到二十分鐘。
我還沒推開病房的門,就聽見護(hù)士說,誰叫你喝酒的?我推開門進(jìn)去,看見老米低著頭,旁邊站著一個護(hù)士,但不是那個戴眼鏡,小巧玲瓏的實習(xí)護(hù)士。這個護(hù)士年紀(jì)大些,見我回來,她說,住院的時候交代過的不能喝酒的,你這做兒子的怎么縱容他喝酒呢?老米抬起頭來,說他不是我兒子,我喝酒與他無關(guān)。那個護(hù)士看我一眼,說下不為例!老米點點頭,說下不為例。護(hù)士走后,老米吐了一下舌頭,說這個女人真兇,你沒看見她兇神惡煞的樣子,簡直要把人一口吃了。老米的話惹得其他病床上的人笑了起來。這個老米說話有些夸張了。我說,既然護(hù)士不許喝酒,那我們就吃飯吧。我把一根鴨脖遞給老米,說吃吧,你喜歡的麻辣鴨脖。老米說,護(hù)士不叫我喝,你可以喝點的啊。我不想喝,在醫(yī)院里喝酒,沒那個心情,但老米一個勁慫恿我,說喝點吧,喝點吧。喝點酒解乏,夜里可以好好睡一覺的。經(jīng)不住他再三攛掇,我擰開了那瓶二鍋頭的瓶蓋。老米抽了抽鼻子,說這酒啊,真香!我抿了一口,見老米直砸吧著舌頭,就說,要不你也來一口。老米說,那個護(hù)士還會來嗎?我說,你要害怕,那就不要喝了。老米說,我還是喝點吧。他把手伸過來,說少喝點沒事。我把酒瓶給了他。
老米抿一口,我抿一口,二兩半裝的一瓶二鍋頭很快就見底了。老米把酒瓶倒過來,看了又看,說沒了?我說,還有一瓶。老米說,拿出來,這么小氣干什么?
我說,還想喝?
老米說,要喝,就喝個過癮。
我只好把口袋里的那瓶二鍋頭掏了出來。
剛才是怎么回事?我說,那個護(hù)士說你喝酒了。
老米說,你走后我去買的。我擔(dān)心你不會買酒,沒想到你還是個有心人。
喝了酒的老米,話變得多起來。他吸吮著鴨脖,嘴巴發(fā)出哧溜哧溜的聲音,一點都不像一個病人。整個晚上,幾乎是他一個人在說。老米不像是一個性情古怪的老頭,與白天的他相比此時的老米像換了一個人。我想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他才變得如此呢。
老米的酒量不可小覷,兩瓶二兩半裝的二鍋頭差不多都是被他喝掉的。喝完之后,他又從櫥子里拿出來一瓶。這瓶酒就是在我走后,他溜出醫(yī)院去買的。我覺得老米的身體很好,因為感冒住院,實在是小題大做??此壳暗臓顩r,根本不需要人陪護(hù)。我想,當(dāng)時我要是對他說有事,他肯定會同意叫我走的。我之所以沒走是想告訴米青不管我們的關(guān)系如何發(fā)展,我都是一個負(fù)責(zé)人的男人。對米青我知之甚少,介紹我們認(rèn)識的老王說他只負(fù)責(zé)介紹我們認(rèn)識,其他的事由我們來解決。一個大齡女人不結(jié)婚,肯定有她的某個怪癖。那次在上島咖啡店見面,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覺得我們之間沒戲,彼此的關(guān)系不會發(fā)展下去,也就沒再和她聯(lián)系。誰知她打電話給我,口氣急迫,說她父親發(fā)燒昏迷了,叫我?guī)退透赣H去醫(yī)院。她那么說,我不能不去。
我以為老米會問我和米青的關(guān)系,但他沒問。如果不是我有意談起米青,他也就不會說米青小時是如何討人喜歡了。
我愛過一個女人。老米說。
他這么說,讓我感覺有些突兀。對他來說我是一個陌生人,而他所說的又是自己的隱私,我覺得對一個僅一面之交的人談自己的隱私是一件非常冒失的事。
你在聽嗎?老米說。
我點點頭。
其他病床上的人都睡了,陪護(hù)的人也睡了。為了不吵醒他們,老米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我不得不湊過去,離他近點,我的額頭幾乎都碰到他的鼻子了。
那個女人。老米說。
病房里很靜,看老米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是擔(dān)心其他人還沒睡著。
我說,那個女人怎么了?
老米說,她是我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
我點點頭,表示我正在聽他說,免得他說,你在聽嗎。
但是,他若有所思,目光在病房里逡巡了一圈,才說我們?nèi)?。你去嗎?br />
老米喝了酒,我擔(dān)心他腿腳不便,所以只好說,我去。
從病房出來,老米沒說話。進(jìn)了廁所,他說,你先來。
站在小便池前,老米卻不急于撒尿,而是站在一旁看著我。這個老米,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他看得我有些尷尬,本來我是為了他的安全才陪他來的,他卻站那里不動。這個老米!我心里惱火極了。
老米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愛上我那個學(xué)生的媽媽。
我唔了一聲。
老米說,那個女人,怎么說呢。她一點也不漂亮。
我點上一根煙,透過窗子看了一眼外面。
你在聽我說嗎?老米說。
我說,你說,我在聽著呢。
老米說,在這里說話比較安全。
我點點頭。
其實我和她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老米說,并笑了笑。你不信嗎?我們之間真的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老米和那個女人之間是否發(fā)生過什么,對我來說都不感興趣,婚外情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們回去吧。老米說。
回到病房,老米又說,我說這些你不會煩吧?
我說,沒有啊。
我們喝酒。老米說。
喝了一口酒,老米說,米青是我和那個女人的。
老米喝多了。我只能這么認(rèn)為。剛才他還說他和那個女人之間是清白的,兩個人沒有發(fā)生那種事,怎么回到病房后他就說米青是他和那個女人的。老米思維混亂,前后矛盾。對他的話我不能信以為真。
我說,米老伯,睡覺吧。
老米毫無睡意,他談興正濃,問我想不想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對他所說的我已興味索然,此刻我只想倒頭睡一覺??伤灰啦火垼粋€勁地說,你真的不想知道嗎?我拉開折疊椅,打了一個哈欠。但他一點都不知趣,坐在床上,看著我,說除了我,沒有誰知道她的名字。你在聽我說嗎?
老米!我不耐煩了,說有什么話你說吧。我在聽著呢。
老米唔了一聲,說還有酒呢,你不再喝點了?
我說,你自己喝吧,我得睡一會。
老米說,我是不是話多了,到了這個年紀(jì)人都話多,以后你老了,也會和我一樣的。說話啰嗦,前句說完,后句就忘了。
我躺下來,側(cè)過身,背對著老米。他和那個女人之間沒有發(fā)生什么,我和米青之間也不會發(fā)生什么的,就算米青同意和我把關(guān)系發(fā)展下去,我也不會接受的。因為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米青,我必須也得接受老米,米青和老米生活在一起,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我會忍受不了老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