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舊年里(散文)
一、鏡子
一面手掌般大小的鏡子,我從未離身,從十八歲開始,從未離身。
這面小鏡子來自遙遠(yuǎn)的俄羅斯圣彼得堡。
十八歲的我不想把小鏡子看成是工業(yè)化的產(chǎn)物,我想象著在那個遙遠(yuǎn)的國度,在那座寒冷的城市,一個英俊的匠人在晨昏交接的白夜里,就著涅瓦河的波光,制作了這面精巧的鏡子。
涅瓦河,一條浪漫的河。納斯金卡和她熱戀著的年輕人的愛情故事就演繹在河畔的漫漫白夜里。那時,朝霞和落日交相輝映吧?納斯金卡,她也是十八歲嗎?她在涅瓦河畔憑欄等待她的愛人從橋的另一端履行諾言般地向她走來時,是十八歲嗎?
多么美,像那座異國城市里的白夜一樣,純碎又純情。
因此,我格外鐘愛這面來自白夜之都的小鏡子,那上面有浪漫迷人的氣息,有純情的韻味,有諾言的魅力。
時光匆匆流逝,帶走了我的十八歲。
十九歲,那個送鏡子的人永遠(yuǎn)離去了。
在鏡子里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鏡子從手心跌落,大呼小叫地去救,粉盒碎了,鏡面依然完好。
涅瓦河、美麗的白夜、純情的姑娘、信守諾言的青年,凝固在我十八歲的鏡子里。
許多年之后,我在涅瓦河畔行走。在波光粼粼中,從晨光破曉一直走到晚霞滿天。我手里攥著我的鏡子在尋找另一面鏡子。它們沒有相遇,故事在人間煙火的熏染里,不知去向了。
二、粉紅色
小齊說,一下車,自己身上的粉紅色上衣和一頂同色的帽子,就吸引住了阿蘭夫人。
阿蘭夫人是總監(jiān)阿蘭先生的布基納法索籍妻子,一個喜歡粉紅色的黑人女士。
她涂粉紅色的唇膏,抹粉紅色的指甲油,穿粉紅色的裙子,戴粉紅色的手鏈,拿粉紅色的手包。她扭著腰,走過原野,像一抹霞光滑落大地。
一個粉紅色的夢幻故事,始于這個貧窮的鄉(xiāng)村姑娘,嫁給年長三十歲的比利時男子。
她摸著小齊的上衣和草帽,像觸摸自己的夢。這樣的一種粉紅色,比她裙子的顏色還要絢爛,她竟然從沒有見過。只有她,這樣熱愛粉紅色的人,才能分辨各種粉紅色之間細(xì)微的色差。小齊說,她一只手細(xì)細(xì)地?fù)徇^,眼里有晶瑩的光。
我記下小齊上衣和草帽的牌子,準(zhǔn)備回國休假時,照樣買來送給她。我想看見她雙眸被點(diǎn)亮的樣子。
但是,不會有這一天了。
她死了,葬回了小鄉(xiāng)村。
死了,比利時男人聳聳肩,這樣說。
雨后,阿蘭先生挽著他的新妻子,從青草地走過。也是一個黑姑娘,肌膚像綢緞般光滑,絢麗的花裙子如花朵般開放在晴空。
天空上飄滿了被雨洗刷得纖塵不染的云朵。是潔白的云朵。夢幻退卻后的云朵。
我沒有見過阿蘭夫人,一切源自小齊的敘述。
粉紅色,我見過。
三、中國結(jié)
他從走廊的那一端走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伸出了右手,輕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說,你好。純正的中文,圓熟的普通話。若不是看著他,我以為是在和同胞交流。他告訴我他曾在廣州留學(xué),提起那座珠江之畔繁華的城市,他臉上有悵惘的神色。然后他協(xié)助我辦理業(yè)務(wù)。那一天是我在BIM銀行辦理業(yè)務(wù)最順利的一次,因?yàn)槲覀児居辛怂@么一位會中文的客戶經(jīng)理。他叫西臘,高大瘦削,西裝革履,眼睛隱在濃黑的睫毛深處,閃著清亮的光。
我每次去BIM都徑直上二樓,直接去他的辦公室。他必是放下手頭的事情,隨我到一樓大廳,我不必再用剛學(xué)的幾句生澀法語在柜臺窗口艱難說話,我坐在大廳舒服的椅子上等著。他會把這種業(yè)務(wù)幫我辦好,把資料回單封在一個大信封里,交到我手上,睫毛深處的眼睛笑盈盈。有時候業(yè)務(wù)簡單,幾分鐘就辦好了,他也不急著回辦公室,就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和我聊一會兒。他說他好多年以前住在廣州的小北路,那條路上有所小北路小學(xué),對了,是小北路八十號,他想了一下很確定地說。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小葉榕樹下看孩子們放學(xué),是他感覺最美妙的事情。我從他很深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傷感,我問,你在廣州住了多久,他說八年。學(xué)業(yè)結(jié)束以后在三元里大道北的一家中非合資的公司做主管。后來就離開中國了。廣州現(xiàn)在是不是更美了?他問我。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嘆口氣然后微笑。
后來我們越來越熟。他記得中國所有的節(jié)日,總是恰到好處地給我一個小小的問候,也會在我愁容滿面時開一個善意的玩笑,然后自己并不笑,睫毛深處的眼睛很篤定地注視著我,等著我笑。
有一次,在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一種被什么東西點(diǎn)亮的閃爍。我順著他的目光找過來,是一枚小而精致的中國結(jié),懸在我的提包帶上,正在椅子的靠背上悠悠搖擺。他并沒有開口問我要,他不像很多黑人那樣開口就要東西。他只是一直盯著,眼里閃過悵惘。
我明白,西臘先生的眼睛告訴我他想要這枚中國結(jié)。是不是這細(xì)細(xì)的絲線勾起了八年的時光和時光里的故事?但是他不開口。我想,八年,在廣州,這個異國男子不僅學(xué)會了漢語,也領(lǐng)會了附著在漢語上的中國文化吧,他竟然有了東方人的含蓄和內(nèi)斂。
我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但是這枚中國結(jié)是友人所贈,我當(dāng)然不能轉(zhuǎn)贈他人。我想等雨季回國休假時,我一定給西臘先生帶一枚更加精美的中國結(jié)。
但是,我沒有等到這一天,這一天永遠(yuǎn)不會來臨了,藏在我心里的許諾沒有了見天日的可能。一雙隱在睫毛深處的眼睛,熄滅了。
我并不知情,依舊去找他。辦公室換了一位女士,高大肥碩。她不會說漢語。問起西臘先生,她表情頓時凝重,說了一長串我不懂的法語??次毅对谀抢?,她拿起桌上一疊粉紅色的便簽,用粗壯的手指撕下一張,寫下一句英文Heisdead,一張粉紅色的小紙片宣告了西臘先生的死訊。
我走出BIM銀行,走在這個臨近赤道的非洲國家炙熱的陽光里,沒有像往日一樣撐著小傘,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曬得有些疼痛。我知道那枚小小的中國結(jié),懸在我的提包帶上,在陽光下,一定鮮紅鮮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