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2路車(小說)
一
2路車是最長最繁忙的路線,貫穿這座城市的南北。它沿老城子舊馬路,蛇行似的蜿蜒,與大海若即若離,經過幾處繁華街區(qū),如中山路、大同路、中華路,一聽這地名,就知道它們的歲月和歷史。
曾不凡今年五十七歲,三年前被提升為副處級,享受了專車待遇,原以為告別了公交一族,可是,沒等他屁股坐熱,上頭來個紅頭文件,一刀切,處級以下干部,全部取消公車專用,每天上下班,又回到了公交代步的日子。
2路車首發(fā)時間六點,隔十五分發(fā)出一趟。曾不凡住的紅城小區(qū),是2路車第三個站點。他在終點站城市開發(fā)區(qū)工作,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來到紅城站,最多也是等個十來分鐘。
今天情況不對,站臺很多人在著急地翹首以盼。一問,2路車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輛車從起點站開出。他突然想起前不久市政府開會時傳達,最近有個小國家的總統(tǒng)要到這座城市觀光訪問,要求各部門做好接待工作,無非就是城市衛(wèi)生窗口建設的問題。
難道是今天?從機場到市政府定點接待賓館,車隊要從2路車車場前的十字路口通過,往往有這樣的重要政事活動,交警部門對這一地段會實施交通管制。
果然不出所料,過路的人終于證實了他的判斷。站臺上人群開始騷動,有報怨的,也有罵娘的。有人因為等待,承受不了那無法預知的心理壓力,開始向附近站點轉移,寧愿多走兩站再換車。這些人大多數(shù)是工薪族,他們必須在上班前趕到單位簽證打卡,特別是私企單位員工,平素老板都是強調,遲到就是遲到,沒有任何借口和理由,月底考勤表出來,到發(fā)工資那天,扣你的錢絕對是不會心慈手軟。
這時,站臺上留下的,大多是那些家庭主婦,起早趕到鄰近大超市,看看能不能遇到特別優(yōu)惠價的蔬菜和日用品,還有一些是不為時間著急的個體戶和外地游客。
半個小時過去了,本來陪著曾不凡說話的小張開始不安起來,他也在開發(fā)區(qū)工作,和曾不凡不同部門。小張?zhí)统鍪謾C看看時間,皺皺眉頭,正好一輛的士打前方調頭回來,趕緊揮手叫停,邊開車門邊沖曾不凡說:“曾處,要不一起走?今天周一,我們處要開早會。”
曾不凡搖搖頭,心想,這打的費到底誰出?AA制不符合中國國情,反正誰掏都不好,一件小事處理不好,就有可能是連鎖反應。他向小張擺擺手,以示謝絕。他理解小張的心情,年青人在單位都要求進步,掏幾十塊錢打的雖然心疼,總比給領導留下遲到的不好印象值得。
二
2路車終于來了,曾不凡上車后,掏出公交卡,在刷卡處摁了好幾下,沒有反應,司機在駕駛座上怪怪地瞟他一眼:“別刷了,又是一個忘了充值的?!?br />
曾不凡聽著刺耳,反駁道:“明明上個周未才充的五十元,是車上刷卡機出故障?!?br />
“不可能,你把卡給我?!备嚨呐脖T是位三十出頭的少婦,穿著一套深藍色保安服裝,橫肩挎著應急用的約束包,腰上扎條寬寬的腰帶,本來十分豐滿的身體,更顯得凹凸有至,風韻十足。
城市公交車自從設立自動投幣箱,跟車售票員這個崗位就成為了歷史。去年,市政府決定,為了打造一座與眾不同的旅游城市,解決女工就業(yè)問題,由市財政撥款補貼,又恢復了跟車制度,只不過售票員變成了安保員,除了幫助老人、小孩上下車和疏導車廂擁擠的場面外,還肩負著車上的治安工作。不過,太平盛世,公交扒手基本上銷聲匿跡,除了爭個座位,哪有什么治安問題,這些少婦站在車廂,更像是一道城市風景。
女安保員刷了幾下,“咦”了一聲,才發(fā)現(xiàn),磁卡出現(xiàn)折斷的裂痕,遞給了曾不凡:“壞了,找個時間去補辦一張,卡里的錢可以轉過去?!?br />
曾不凡想了起來,肯定是小外孫昨天拿它掀餅干盒蓋弄壞的,于是把卡收了起來。當手伸入上衣口袋,僵住了,臉上有些尷尬,身上沒零錢,只有一張昨天買香煙時找回的十元錢,是拿還是不拿,車上不設找零,這錢投進去,要么就做貢獻,要么就得守在投幣箱旁,等別人上車時把零錢交到你手中,這當然有些難堪,甚至會遭人白眼。
女安保員以為他身上沒帶錢,這年頭買什么不是刷卡就是手機掃一掃付款,錢越來越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她也不以為然,朝車門旁的小箱子努努嘴:“阿叔,算了,從那取一枚投幣吧。”
這箱子叫愛心幣,一摁按扭就會有一枚一元硬帀從箱子岀幣處蹦出,原來是設置在重點公交旅游站點,供那些身上不方便和找不出零錢的人使用,如果你身上有零錢帶著不方便,也可以往里面投,叫著獻愛心。策劃這一舉措的是這座城市的大企業(yè),多少有些沽名釣譽的嫌疑,但不管怎么說,還是便民利民。可是沒想到的是,奉獻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有些不自覺的人只要乘沒人注意,多摁幾下,早餐費、飲料錢也就岀來了。于是把愛心幣搬到了車上,在眾目暌暌和監(jiān)控鏡頭之下,他們不至于還那么放肆,這樣才能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曾不凡作為國家干部,這點素質還是有,他不得不掏岀十元錢,放入了投幣箱。女安保員也非常熱情,招呼他在駕駛員后側橫排坐下,說:“阿叔,我?guī)湍闶樟沐X?!?br />
三
2路車繼續(xù)往前開。
曾不凡最不喜歡橫排座位,視覺隨著車開動,那些物理上所舉證的運動參照物在眼前一閃一晃,令人很不舒服。他在這個站點上車,人不多,不擁擠,有選擇的自由,車廂后跨上一級臺階的右側靠車窗座位,幾乎成了他專屬,不擁不擠,給那些需要關懷的人讓座也輪不到他。這不能怪他覺悟不高,他在車上的時間的確很長,如果不堵車的話,也要呆上一個多小時。至于車廂左排那些紅色的標有“老弱病殘”愛心座位,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是不坐的,雖然他這個年紀坐在那里也可以心安理得,但從五十歲開始,他就忌諱上了那個“老”字。
2路車又在一個站點停了下來,這里是大學校區(qū),除了周未周天,平時人少。兩個二十五、六歲的姑娘上了車,手上還提著行李,她們見女安保員守在投幣箱,懶得投了,順手把二枚硬幣遞給她,或許是提著東西不方便,再也不愿往車廂里走,兩人放下手中行李,一屁股在曾不凡對面坐下。曾不凡伸岀手,以為女安保員會把那二枚硬幣給他,女安保員嫵媚地沖他笑一笑:“阿叔,等我收夠九元再一起給你,我怕忘了數(shù)?!?br />
曾不凡見她這么一笑,反而不好意思,訕訕無語,把目光投向眼前那兩位姑娘。兩位姑娘坐下就掏出了手機,開始刷屏,看那模樣和本地人還是有差別,本地人常年在海風和潮濕空氣下生活,膚色再好也是紅紅潤潤的,沒她們長得那么白暫,水靈靈的,一觸即破。她們個子都很高挑,相形之下,本地姑娘長得更加小巧玲瓏,這兩個姑娘肯定是結伙而來的外地游客。曾不凡目光投向了兩位姑娘的雙腳,冬至剛過,前陣子中央電視臺報道,黃河以北有些地方已經開始下雪,但南方的天氣依舊暖和,特別是東南沿海地區(qū)不見一絲寒意,她們卻穿著半截長的靴子,顯得有些夸張,一定是北方人。
身材苗條的那位姑娘接聽了一條語音電話,歪過頭沖著稍胖的姑娘笑著說:“強子還真急了,說我不吭不響地蒸發(fā),春節(jié)到底還結不結婚,是否又變卦了。”
“怕你跟人私奔唄,前陣子那么緊張地張羅著婚事,瞧你餓的,怕嫁不岀去似的?!鄙耘帜俏还媚镱^也不抬,依舊擺弄著她的手機,玩世不恭地接茬道:“你們不是三天二頭都湊在一起嗎?還有什么不滿足?沒玩夠我是不會結婚的,一結婚就變成女人,不但要面對無法溝通的公婆,還要當媽,生兒育女,婚前那個對你百般呵護的戀人,轉眼間就變成了你要去伺候一輩子的丈夫。乘著青春,多泡幾個帥哥吧。”
女安保員眼睛本來是注視著前方,聽到兩位姑娘對話,轉過頭來,把羨慕和贊許的目光投給她們,還輕輕嘆了一口氣。
曾不凡聽了,忍不住地搖搖頭,在心里發(fā)岀慨嘆,現(xiàn)在年青人,什么也敢說,什么也敢想,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理念。
那位苗條的姑娘見坐在對面的曾不凡搖著頭,盯著她們的腳,馬上合攏雙腿,警惕地用肩板碰了碰稍胖的姑娘,提醒她注意。稍胖的那位姑娘抬起頭來莫名其妙地望她一眼,又順著她的目光轉向曾不凡,一雙長腳分得更開,那本來只遮住膝蓋的紅色短裙,又往上蹭,盡管穿著黑色褲祙,但豐盈的大腿更加暴露。她低下頭,依舊玩著手機,挑釁地說:“公車癡漢,看他敢對姑奶奶咋著,急死他?!?br />
曾—凡馬上反應過來她是在說自己,窘迫地把眼神從她們靴子上收回,自己根本沒有什么分外念頭,只是無聊之中在研究這兩雙亮錚錚的靴子是人造革還是牛皮,卻被她們誤以為是公車色狼、咸豬手,連那個女安保員也回頭用異樣的眼色掃了他一眼。他想解釋,但想想,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和姑娘們爭辯風花雪月的事,未免顯得滑稽可笑,越抹越黑。他也不惦記那還沒找回的九元錢,趁還不擁擠,在車身的震動下,揺搖晃晃地走到后面,坐到老位子上,眼睛半閉,合目養(yǎng)神。
四
2路車在中山路行駛,雖然還不到八點,已經是車多人多,十分擁擠,而且沒走幾十米就有紅綠燈,還必須耐心等待。就這樣緩慢地過了兩站,到了大同站點,這一站,上、下車的人最多,基本可以讓車廂爆滿。
大同路這一片是城市歷史最悠久的老居民區(qū),和中山路交叉,兩旁的巷子如蜘蛛網(wǎng)似的,巷里有巷,第一次進去,若不問路,很多人都會被困在里面,老半天走不出來。
這里房子清一色黑磚青瓦,樓高不會超過三層,再小戶的人家都擁有庭院,院子里大多種著長不高的龍眼、石榴、木瓜、枇杷等等。一人多高的圍墻,披掛著四季常青的蔓藤,墻頭上那些叫不出名的草,柔弱纖細,有黃有綠,有枯有榮,像麥桿似搖擺,很是特別。
房東們大多不住這里,他們早就奔了小康,搬到時尚小區(qū),享受著城市生活,只有收房租時才過來走走。這里的住戶很復雜,大多是打工一族,也有些做小買賣的,如賣魚、賣肉、賣青萊。上個世紀未還有些骯臟勾當,打著發(fā)廊、洗腳、中醫(yī)理療的招牌,做些藏污納垢的事,后來政府逐年加強了掃黃力度,在巷子里安裝了監(jiān)控,漸漸消失了,偶爾出現(xiàn)幾個站街女,靈幽似站在巷子旮旯處,也是有如驚弓之鳥。
曾不凡是這座城市土生土長的,在這里也有房產,不知是哪—代人置辦的,反正他得感謝祖宗,一百多平方的老住宅,每個月可以給他帶來幾千元的收益。所以,工作幾十年,他一直很廉政,從來不貪不占,小的不缺,大的他想要也沒那個膽,哪怕只被發(fā)現(xiàn)一回,共產黨若認真起來,足以讓人聲敗名裂,日子過得滋潤就行,不要貪得無厭。
2路車閉合器艱難地關上車門,開始前行,司機時不時地鳴笛剎車,弄得站著的人群前倒后仰,攢攢人頭,如一道道波浪翻滾。前面有人在埋怨:“政府從早到晚喊關注民生,這就是民生,他們怎么就視而不見,多增加幾輛車不行嗎?這樣的老街區(qū),早該改造了?!?br />
“人家當官的又不擠公交,看得見么。改造?算了吧,都成高尚住宅區(qū),憑著我們這些工資,只好睡到大街去打工了?!庇腥私拥?。
原先說話的那個人嘆了口氣:“這座城市什么都好,就是房租太高,不吃不喝一年工資下來,幾平方的洗手間也買不起。其實,我們老家現(xiàn)在發(fā)展也不錯,工資雖然低一些,但算下來,收入也少不到哪去,人就是這么賤,每次回老家過年都說再也不來了,可是卻鬼使神差似的,在家多呆二天都心慌,屁顛屁顛地又跑來了?!?br />
“這就叫圍城效應,城里人想往城外沖,城外人想沖進來。我本來在老家多安逸,偏偏腦袋就斷了一根弦,辭去公職,來這里應聘合同教師?!迸赃呉粋€瘦弱的中年人右手抓住車頂上的懸桿扶手,身體搖擺不停,左手時不時扶扶往下滑的近視鏡。
曾不凡覺得他們討論的問題很可愛,一線大城市,哪個不存在這問題,交通、住房、醫(yī)療、子女就學等等,生活與它們的沖突越來越尖銳,政府每年都在解決問題,解決了這個,又冒出那個,新的問題又不斷產生,說白了,這些問題,都是人類與生存空間產生的矛盾沖突,歸根到底也是人們對生活的質量要求越來越高了。
曾不凡旁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穿著一家物業(yè)的綠色工作服,手里抓著饅頭在啃,突然挎包里電話響了,把饅頭塞進挎著的包包,掏岀手機,車廂太吵,她只好大聲嚷嚷:“二妹呀,嗯,好著呢,這里工作好找,剛來沒幾天,你姐夫就當上大老板的司機了,俺在家悶得慌,也找到—份保潔工作?!?br />
“啥,就是掃掃地,拖拖地板,擦擦玻璃門窗,電梯扶手的?!?br />
“不累,比在家逛集市還過癮,不知不覺十二個小時就過去了?!?br />
“工資?可給力了,你姐夫有五千元,俺三千多,比在家種小麥強多了,一年剩個五、六萬隨便?!?br />
“房租?不高呀,八百元,有十幾平方,和老鄉(xiāng)合租,隔成二半,不就是晚上回去睡個覺嗎,什么獨門獨戶、套房,俺們不需要,要那個排場干啥?嗯,有洗手間呢,兩家共用,煮飯在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