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滿巢(小說)
柳嬸孤零零的躺著破舊的門板床上,打量著陰沉沉且四處透風(fēng)的屋,喃喃道“今天的太陽真好!”
二十歲的柳嬸非常漂亮,柔柔弱弱,清秀可人,誰見了都贊嘆不已。二十歲的柳嬸家境不錯,解放初期,父親就是鄉(xiāng)教導(dǎo)員,母親是小學(xué)教員。
所謂門當(dāng)戶對,柳嬸自然不能嫁差,柳嬸的父母左挑右選訂了二十里外的柳家。柳叔父親早年參加革命,解放后任職公安局長,柳愚自然而然在國營單位工作。照理說柳嬸此生雖不能說風(fēng)光無限,但不愁是肯定的。
的確,柳嬸的前半輩子真像父母期望那樣吃穿不愁。柳嬸二十歲出嫁,二十一歲為柳家添了一個大胖小子,二十三歲又生了一個男孩,二年后如愿生下一個女孩。柳嬸覺得對得起柳家老祖宗了,可是事與愿違,不想生的柳嬸又接二連三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這些年柳嬸光顧著生孩子養(yǎng)孩子,恍然一回頭,才知道自己離大姑娘老遠老遠了?,F(xiàn)在的她用人老珠黃猶不為過,水嫩嫩的臉蛋經(jīng)不起歲月的洗禮,皺紋橫生,引以為傲的身材也慘不忍睹。
對于現(xiàn)狀柳嬸也只是偶爾感嘆感嘆,六個娃娃六張嘴,哪張嘴都要吃飯。六個娃六個腦袋,哪個腦袋里都是稀奇古怪的想法。柳嬸覺得自己就像車轱轆,每時每刻都在滴溜溜地轉(zhuǎn)。
這時的柳嬸有些怨恨父母,挑來挑去挑個窩囊廢。頂著父輩光環(huán)的柳叔一無是處,早年還能蜷縮在老頭子的羽翼下,吃一口安穩(wěn)飯。這不老頭子退休了,也改革開放了,人人憑本事吃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柳叔整天窩在家里,捧書過日子。眼瞅著人家日子紅紅火火,自家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向不服輸?shù)牧鴭饹Q定自個賺錢。
可怎么賺呢?這些年光顧著生娃養(yǎng)娃,哪兒哪兒都不知道,更別說賺錢了?;钊瞬荒芙o尿憋死不是?柳嬸出去晃悠半天,決定擺餛燉攤。擺攤很辛苦,風(fēng)里來雨里去,還要忍受小混混們的騷擾。此時的柳嬸,多么希望柳叔能幫她一把,哪怕是包幾個餛燉,或者吆喝幾聲??闪鍓焊屠幌履菑埬槪趺凑f都不去。柳嬸想過放棄,可看著幾個孩子,硬是挺了下來。在柳嬸的操勞下,全家總算沒餓肚子,眼瞅著左鄰右舍都住上明亮亮的大房子,柳嬸也想造房,可錢呢?柳嬸想只能從牙縫里省了。
這天晚上,幾個饑腸轆轆的孩子一放學(xué)就直奔灶前,揭開鍋蓋就見稀湯漂菜葉,老大柳林說媽你煮的是飯嗎?一勺一個咕咚。柳嬸望著已是半大小子柳林,又瞅瞅圍成一圈的老二老三老四,斬釘截鐵說:“從今天起,天天喝粥,你們看看東面西面,誰家屋不是亮堂堂的,再瞅瞅自家,還好意思要飯吃?”
老二柳華嘟囔一句那是你們沒本事,柳嬸像是被針刺一樣蹦了起來,隨手拿起柳條,劈頭蓋臉打向柳華:“叫你本事,叫你本事…”
幾個孩子一看柳華挨打,都不敢吱聲了,每人拿碗舀粥,吱溜吱溜喝了起來。這天夜里,柳嬸沒睡安穩(wěn),她覺得愧對柳華,不應(yīng)該打他??刹淮蛩衷趺崔k,不打他就壓不住其它孩子,都在長身體,誰不想有口干飯吃。
“唉!…”
一聲長長的嘆息驚喜睡夢里的柳叔,柳叔身子顫了顫,又抖了抖,不動了。其實柳叔醒了,但他不敢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地位直線下降。在外、別人看不起,在家、老婆看不起,就連孩子們,也當(dāng)他是空氣。
柳叔心里一陣酸楚,他怨、怨老頭子死的太早,要他在,誰敢欺負他。就旁邊這個母老虎,敢支吾一聲,不休了她才怪。他恨、恨現(xiàn)有的政策,弄什么下崗,鼓勵下海,開發(fā)三產(chǎn)。國營企業(yè)不是蠻好,國營還屬于你國家不是,國營多好,大家同吃一鍋飯,誰也不能小瞧誰不是?
“唉……”柳叔只敢在肚子里嘆息,將頭縮了縮,又呼呼睡去。
柳嬸家的日子,就像鹽堿地里的泥巴,干濕干濕的。幾個孩子也瘦瘦小小,外人都說柳嬸害了孩子,日子得一天天過,哪能一口吃出個胖子來。柳嬸想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想吃好穿好,可那能行嗎?全家八張嘴,就靠她一人忙活。
柳嬸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擺餛燉攤,每月也能存下幾個。每每煩悶時就將存折翻出來,一張張地瞅,瞅著瞅著柳嬸的魚尾紋就出來了。熬吧!熬到娃娃們大就好了,這是柳嬸的口頭禪,也是柳嬸的目標。娃娃們就像地里的蔥,一竄兩竄就大了。這年秋天,柳嬸決定造房,她要住寬寬敞敞的大樓房。
人這輩子真是奇妙,十年東十年西,當(dāng)年要不是柳叔家境好,她父親又怎能同意這門親事。柳嬸想起媒婆的話:“他吳叔吳嬸,不是我會夸,實在人男方條件好。就說他父親,公安局長,杠杠的吧!男娃那是要人品有人品,要工作有工作。您二位記住我的話,晴兒嫁他,那是前世修來的福氣,這輩子保證吃穿不愁?!?br />
“還吃愁穿不愁,差點沒餓死累死?!绷鴭疣?。
對于柳嬸來說,這一年過得非常開心,全家趕在二十八那天搬進新房子,幾個孩子?xùn)|竄西溜這摸摸那瞅瞅,柳嬸望著幾個孩子咧嘴笑了,她覺得這些年的苦沒白吃。
年一過,柳嬸就張羅起柳林的婚事,俗話說“娶媳看一人,嫁女看一家”。柳林雖然長的不咋地,可人家有房子,有個能掙錢的娘,所以柳林的婚事沒三月就敲定了。柳林結(jié)婚那天,柳嬸破例喝點酒,許是醉了,許是高興,柳嬸跳起了姑娘時最喜歡跳的舞。扭著扭著一屁股坐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嚎哭不休。親戚們都說醉了醉了,這是高興的。可柳林媳婦花兒不這么想,她覺得婆婆這是給她下馬威。
千年和尚修成佛,多年媳婦熬成婆,柳嬸終于如愿了,她想柳林小兩口像她一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為這個家。誰知人不這么想,花兒不要說出門擺攤,就是在家里,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一向勤儉節(jié)約的柳嬸哪里看得慣,開始還只在柳林面前嘀嘀咕咕,后來直接指桑罵槐埋汰花兒。花兒啥都會做,可就是不愿意動一丁點,她覺得沒分家掙再多也落不到自家口袋。她自己不干,也不讓柳林干,夫妻倆就這樣夜睡三更早起午晌。
柳嬸知道花兒這是鬧分家,花兒她理解,柳林的做法她理解不了。這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就因娶了媳婦,就和娘生份了?可事到如今,理解不理解家都得分,柳嬸長長嘆了一口氣,耷拉著腦袋朝二叔公家里走去。
二叔公年逾古稀,在村里威望極高,大事小事都得請他。柳嬸本意是新房柳林柳華兄弟二人平分,他們還回老屋,過幾年再造??苫▋翰桓?,她說定親時就說好了,房子歸她。
柳嬸記不清啥時說過這樣的話?二叔公也是惱火:“你啥意思?是不是要趕你婆婆一家走?柳林,別像個孬種,好歹給句話,是不是要你媽你弟弟妹妹走???”
柳林憋在那里,一會瞄瞄柳嬸,一會瞄瞄花兒,老半天才哼一句:“也不是,就是…就是…”
“就是個啥?柳林我告訴你,今天你要將這房子讓給別人,你就沒我這個媳婦?!被▋侯^一扭,氣哼哼的回娘家去了,柳林見花兒走了也緊跟著出門。二叔公第一次見別人沒將他放在眼里,又是惱火又是尷尬地說了句:“啥人這是,他侄媳婦,說句不好聽的,你這哪是娶媳婦,你這是找雷公劈腦門來的。你家的事啊管不了,管不了咯!”
送走了二叔公,柳嬸跌坐在凳子上,她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為了這房子,她吃了多少苦,幾個娃吃了多少苦。花兒啊花兒,你怎么就這么好意思,難道你住進去心安?就不覺得臉紅?花兒才沒覺得臉紅,從進門第一天起,她就決心趕婆婆一家走,什么呀!若不是看上這房子,她才不愿意嫁過來。你看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矮的矮矬的矬,沒一個像樣的。
花兒這樣,花兒娘自然也不是好惹的主,她的處事之道是無利不起早。人都說她“錢薄,錢厚就鉆進去了”?;▋耗锏谝粫r間趕到媒婆家,說媒婆騙她。媒婆哪里受得了花兒娘的胡攪蠻纏,趕緊來到柳家,信誓旦旦說柳嬸當(dāng)年是這樣允諾她的,她也是這樣允諾花兒家的。柳嬸實在記不清啥時說過這樣的話,其實說過沒說過又有什么要緊,房子不給花兒就不回來,花兒不回來柳林就鬧,唉!…柳嬸又一次長嘆口氣,給吧!大不了再苦幾年。
柳嬸一家又搬回陰暗晦濕的矮房子里,三年后柳沁出嫁了,柳嬸是哭得是昏天黑地,三天水米未進。可村里人都柳嬸說活該,為錢賣女兒。柳嬸想誰身上的肉不疼,可有什么辦法,眼瞅著柳華成年了,這如今沒房誰家姑娘愿意?
柳嬸又造房子了,許是吸取上次教訓(xùn),柳嬸這次分開造,造好房子就請人說媳婦,可媒婆們這次都不積極,說現(xiàn)在時新自己談。柳嬸知道柳華長得磕磣,人又老實,上哪自己談。柳嬸為了柳華的親事,可謂動足腦筋,左一趟右一趟的求。有幾個媒婆倒是被柳嬸感動了,象征性給介紹幾個,可就是不對眼。眼瞅著柳華一歲大過一歲,柳嬸緊鎖的眉頭越加深邃了。
柳華二十七歲那年正月十五,全家人熱熱鬧鬧忙活柳峰的親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唯有柳華,蜷縮在角落里,羨慕的眼神像針一樣刺痛柳嬸的心。柳嬸想到了柳沁婆家二叔閨女芳芳。雖說腿有點瘸,可人姑娘長得俊,配柳華那是綽綽有余。請誰說媒呢?柳沁自打嫁給許云,一年也不見回來一趟,柳嬸知道柳沁過得不好,許云吊而郎當(dāng),對柳沁不是打就是罵。
柳沁會不會說這個媒?柳嬸心里沒把握,為了柳華,柳嬸還是決定試試。這天,柳嬸拎著幾斤草雞蛋來到許家,柳沁自然是沒有好臉色,柳嬸逗弄一番小外甥,小心翼翼地問柳沁:“小許這些天沒回來?”
柳沁冷著臉回:“死了倒好?!?br />
“這孩子,哪有盼自家男人死的?!?br />
“我盼他死!你看看,看看?!绷咄炱鹦淇?,指著滿是疤痕的胳膊說,“你說我要他回來做什么,打嗎?你的日子過好了,亮堂堂的大房子住著,媳婦一個一個娶進門。可我過的是什么日子,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咋的就天上地下…”
“不是,唉,娘那時要是有一丁點法子,也不會讓你嫁過來。家里情況你也知道,柳林自從娶了媳婦,就沒當(dāng)我是他娘。就說華兒吧!過年二十大幾了,媳婦還沒有,我這心喲,像鹽腌的一樣。”
“這些我都知道,華哥再說不著媳婦怕是要打光棍了,這些年我自己事情太煩,也就沒顧及到他?!?br />
“我這不是和你商量著來嗎?芳芳多大了?許人家沒?”
“過年二十二了吧,沒許,怎么?你要華哥娶她,不是娘,芳芳可是殘疾人,啥活都不能干,華哥要娶了她,肯定過不舒暢?!?br />
“啥叫殘疾人,人姑娘不就是腿稍微有點長短,再說,人有裁縫手藝,吃喝不會愁的,就怕人家不愿意?!?br />
“那?明天我去問問?!绷唠m然她恨母親,可柳華是她親哥哥,她必須得盡力。在柳沁的撮合下,柳華終于完成人生大事。又一張牌打出去了,柳嬸沒覺得輕松多少,還有兩個,柳紅和柳軍。想起柳紅她就氣得慌,這娃小時候倒乖,初中一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賺的錢也知道給她些。可是自從談了個外地男朋友,就不聽話了。
柳軍也成她一塊心病,柳軍不像哥哥們,矮瘦矮瘦的。十五歲的他長成一米八大個子,且眉清目秀。柳嬸覺得幾個孩子里柳軍最像她,所以也最疼柳軍。柳嬸期望柳軍好好讀書,不要說北大清華,就一般大專,也是文化人不是,偏偏柳軍不愛讀書,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在家,整天東晃西蕩。
失望的柳嬸退而求次,要柳軍學(xué)門手藝。可柳軍說現(xiàn)在啥人學(xué)手藝,人家都出去打工,過兩年我也出去闖蕩,一年賺他個三五十萬。到時你就不用擺餛燉攤,想穿啥穿啥,想到哪玩到哪玩。柳嬸望著稚氣未脫的柳軍,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孩子真不知像誰,拗得很,許是老兒子緣故,柳嬸寵溺多余責(zé)罰。
柳軍一臉認真的說:“您別不信,到時你就知道你老兒子多有本事,我可不像他們,娶了媳婦忘了娘,我媳婦要敢說您半個不是,看我怎么弄她?!?br />
柳軍這話柳嬸信了,非但信了,還喜滋滋好多天。柳軍畢竟還是個孩子,且生性頑劣,開始還只是白天,晚上一準回家,后來漸漸不行了,九點、十點、十一點…成宿成宿不回來。柳嬸的作息也在柳軍徹夜不歸發(fā)生變化,以前晚七點準時睡覺,早五點準時起床?,F(xiàn)在是凌晨一點還翻身打滾睡不著。好不容易困了天又亮了,沒半年,柳嬸的白發(fā)就多了一大半,頭也莫明其妙的痛了起來。
柳嬸一直有偏頭痛,也就沒當(dāng)回事,病因在柳軍入獄后顯現(xiàn)出來。起因是幾個哥們一起去酒吧喝酒,柳軍一哥們看上的陪酒小姐被隔壁包廂大佬搶了,一向橫行慣了的他們哪里受得了這窩囊氣,怒氣沖沖搶人去了,撕扯中不知誰喊了一聲:“殺人啦!”
大佬倒在血泊里,涉案的自然全抓了起來。柳嬸不敢相信柳軍會犯下命案,此后一年半的時間,她在惶恐、無奈、沮喪、懊惱中渡過。等柳軍刑期下來,柳嬸也徹底虛脫了,頭暈,記不住事,醫(yī)生說小腦萎縮,這個病暫時沒事。柳嬸不知道小腦萎縮是什么病,難不成腦袋沒了?唉!沒了就沒了吧!省得煩心。就說昨天,醫(yī)院里剛回來,花兒又無事生非罵罵咧咧,非說她偏心,什么都拐柳華家了,什么報應(yīng)了…若是以前,柳嬸肯定不讓,但現(xiàn)在,她也沒這個心事。柳嬸在肚里喃喃道:想罵就罵吧!以后你老了,我孫子孫媳會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