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度滄桑(小說)
一
清晨,尚海醒得出奇早。奇巧得很,這樣的情形有好幾次了,每次腦子里都是發(fā)送姥爺時二舅孤單的身影。
那天尚海剛一進村,就聽到了悲凄的嗩吶聲。姥家門口兩側親眷們獻的花圈,架成了一堵白花花的墻。東側是臨時搭建的戲臺,臺上唱得扭得正歡,聲音回蕩在村子上空,飄出老遠。
尚海老遠就看到二舅了,他正站在院外戲臺邊。沒穿孝服,還是平常那身灰黑衣服,他目光游離,一會兒在臺上,一會在人群,一會兒又望著遠方,與院內(nèi)的悲傷和院外的喧囂格格不入。
多年來,二舅已習慣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他所想,思他所思。尚海想到了幾天前姥爺歿去的情形: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的二兒,而后永遠閉上雙眼,也帶走了伴隨他幾十年的對二兒的愧疚。
院內(nèi)有臨時搭建的靈棚,紅艷艷的壽材躺在里面,壽材里小小的骨灰盒,盛放著尚海姥爺?shù)囊粧g骨灰。炎夏赤日的午后,炙熱的空氣里彌漫著燒紙的氣味,親眷們拖著清一色的孝服,滿臉是拉長的哀傷。
尚海拽過二舅,進了院子,穿過靈棚,到了二舅的西屋,他讓二舅安坐一會兒,然后從東屋找來了孝服,給二舅穿上,系上麻繩,把孝帽折疊好,給二舅戴正。
二舅一臉的和順,在這個外甥面前,他一直像個聽話的孩子。
屋里一片昏黑,炕上地下雜物擺得滿滿登登,零亂不堪??活^上是他的窩,只容得下他一人。床單皺巴著,臟得失了本色,窩成一團的棉被裸露著一個一個的洞,有大有小,往外突著黑棉花。屋內(nèi)一直是這個樣子,尚海適應了一會兒,決定回家要讓媽給二舅做一床被褥。
在三個舅里,他最放不下的是二舅。
二
二舅十歲那年,正上三年級。那個冬天奇寒,感冒染上了這個家。噴嚏聲,咳嗽聲,此起彼伏。很少生病的二舅是最重的一個,蓋著被子還是冷得直哆嗦。孩子多,小病小災不足為奇,姥姥也大意了。連燒了三天,燒得二舅小臉蠟黃,嘴唇發(fā)青,說著胡話。等兩老意識到病情嚴重時,東家借西家借地給二舅治,不料太遲了。
持續(xù)的高燒成了一座無法熄滅的火焰山,炙烤著二舅的身體、臟腑和大腦。
不知小小的二舅是怎么挺過來的。后來父母兄弟姐妹的哭喊聲,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的讀書聲、吵鬧聲、貓狗雞鴨豬馬牛的叫聲、風雨雷電聲,還有他喜愛的山中和檐下的啾啾鳥聲,到他的耳邊,全為無聲。此后,他被寂靜的深淵包圍了。
尚海記事起,就知道二舅耳聾。當然,他體會不到失去聽力給一個人造成的折磨和摧殘有多大,所以他還是喜歡像纏著其他大人那樣愛纏二舅。二舅也不惱,只是更多的時候是陰沉著臉,很少說話,因為平時他總得不到回應。對于尚海的到來,二舅是非常高興的,被尚海纏,好歹也算是被喜歡。他也樂意。那時候尚海一家還沒有隨軍到張家口?!岸硕硕?!”尚海稚嫩又急切的叫喚,使二舅緊閉的內(nèi)心開了一條小縫,透進來一點光亮。每一次,他看著尚海的嘴形,小雞啄米般點頭,笑著,嘴咧到后腦勺,露出醒目潔整的白牙。
好多個秋天,二舅帶幼小的尚海進山摘紅棗,麻利地抹掉上面的浮塵,再用衣服抹抹,送進尚海的小嘴巴里。咔咔咔,脆脆甜甜,爺倆吃得不亦樂乎。吃夠了棗,二舅拿彈弓打鳥,麻雀居多,一彈一個準,尚海高興得圍著二舅轉,連連喊二舅威武。二舅聽不見,但見尚海興奮的樣子,極受鼓舞,開懷得恨不能一彈彈兩只。回家架上火烤著吃,二舅像英雄一樣照顧著把雀肉多的部分都給了尚海。從老鼠洞里捉老鼠,摔暈那些討厭的家伙,幸運的話還會從洞里收獲不少的糧食,總可以滿載而歸。把老鼠扔到灶膛里燒著吃,等到香野之味從膛里飄出來時,撒上點鹽面。這些美好的事兒,成年后還留在尚海的無數(shù)個夢里。
和二舅在一起,二舅常把尚海舉過頭頂,溫柔地分開他的雙腿,讓他坐在自己的后脖頸上,這是他們約定的姿勢。借著二舅的肩膀,尚海就看到了更高更遠的風景。他支應二舅去他想去的地方。
后來,尚海一家隨軍,到了父親部隊所在地張家口,他在那里讀完了小學。與二舅見面的機會少了。
三
到尚海讀三年級時,從爸媽嘴里知道姥爺要來,只為給二舅治耳朵。二舅發(fā)燒致聾這件事,多年來,一直像電烙鐵一樣,燙著兩老的心。姥爺勒緊了腰帶,衣食儉省地過日子,東找西借,一直沒停止給二舅治病。
見到二舅時,尚海很高興。二舅更黑更瘦了,陰郁的目光中有隱藏的高興。雖然二舅平時與人都是單向交流,習慣把自己包裹成堅硬的繭,不愿傳遞自己的一切。但與尚海擠在一起的夜晚,二舅放松心地拿起尚海的小學課本無限珍惜地摩挲,小聲讀著課文,讀得不連貫,小學生一樣,尚海知道原來二舅也是識字的。后來尚海知道,二舅是被迫中斷了小學生活的。
第二天,尚海知道父親提前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也跟了去。而醫(yī)生的診斷徹底斬斷了一家人的希望。那次可惡的近乎致命的高燒摧毀了二舅主管聽覺的神經(jīng)線,再無修復的可能。二舅看到了姥爺和尚海父親的搖頭嘆氣,以及他們絕望的眼神,從醫(yī)院回來后,眼皮再沒抬起過,即使是他面對獨喜歡的外甥。
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后,姥爺和二舅就斷了再求醫(yī)的念想。走時,尚海拽著二舅的手,冰涼,二舅的眼眶濕漉漉地,最后沒忍住,嗚嗚地哭了,尚海也跟著哭了。
四
小學畢業(yè)那一年,尚海隨父親轉業(yè)到了地方,把家安到了近城的小鎮(zhèn)。離姥姥家不算遠,尚海偶爾會隨母親去姥家看望兩老和二舅。只是,二舅已非從前的二舅。
有個夜晚,二舅成了人群中的異數(shù)。
那是在姐妹們都出嫁、大哥和三弟也都娶了媳婦,離開院落,有了自己的新居后,老宅里只剩二舅和姥姥姥爺。二舅感到從未有過的虛空和孤苦。他羨慕大哥和三弟,若沒有那場變故,他也可以像他們一樣托人說媒,說一房媳婦,可以挽著媳婦的手出雙入對,也可以有屬于自己的小幸福。
然而沒有一個姑娘愿意與他度日。
一載春秋過去,虛空和孤苦不覺間就擴大了,最后成了癌變的腫瘤,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攻擊他的大腦。他不平,怨懟,憤怒,歸咎于父母,長時間一言不發(fā),甚至用絕食來報復父母。父母把飯端來,他氣急敗壞地摔碎,怎么看父母都不順眼。即使看著父母近乎哀求的表情,他也無動于衷。他也遷怒于兄弟們,以近于仇者的冷漠和他們對抗。
沒人敢再去理會他。
他把自己關在西屋里,無法訴說,無人傾聽,便摔碎砸爛所有的東西,用滿腔的怒火想使他們?nèi)紵?。沉默了太久太久,便是吼,哀號,再后是低低的哭泣。父母在砸門,在吶喊,他全聽不見,于他只是無聲的世界。
每個夜晚來臨,在悲居的黑屋里,他成了一個囚徒,無邊的黑暗像有觸手一般,將他纏繞,并吞沒了他。他掙扎在黑色的深淵里,想徹底沉入,不想再面對眼前的一切。那些本該擁有的一切,如今再也沒可能擁有,那存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他越想越無助,感到深深的絕望,感到世界早已把他拋棄。
“我憧憬著有更好的生活,可是希望在哪呢?”終于,在一個不見月也不見風的夜晚,他在心里念叨了無數(shù)次,突然像有只魔鬼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樣,挾著他將早已準備好的農(nóng)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片刻間,嗓子眼,五臟六腑,像有一條火的巨蛇在翻騰,他意識到他要完了,突然又不想死了,他要活著,便又用手使勁摳嗓子,想把腸胃割開,讓農(nóng)藥出來,但無濟于事。他感覺到五臟六腑被炸了,似乎聽到多年沒有聽到的轟然巨響,而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給二舅送點心的花甲父母發(fā)現(xiàn)了被死神折磨的二兒,立刻喚上大舅三舅,伙著一起送到醫(yī)院急救。
命是留下來了,但從此,二舅很多時候精神都不正常,時而胡言亂語,時而打扮怪異,時而跑到姥爺那里莫須有地說自己被人陷害了,細問,卻是答非所問。
后來精神稍微正常些,他就離群索居,不言不語,俯首低眉地撿拾廢品。低頭撿拾中可以避開他人的目光。當那間容身之所的西屋容不下更多的廢品時,他依然不停地撿,直堆放到院子里比人還高。他用賣廢品的零錢,買方便面吃。偶爾還會撿一些死物,拿回家呼著吃。
可是這樣的忙碌,他依然覺得虛空和孤苦。他甚至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人。
他想到了碧野上一望無際的紅薯秧。他羨慕那些紅薯藤攀緣著原野風撒著歡地生長,想與他們?yōu)槲椋还茉谏L中還是成熟后,都可以被深藏。
這一想,一念,他心里就有一頭巨獸奔出來,指令他去挖紅薯井。
于是,他開始了挖紅薯井,在院子里挖。古稀之年的父母想想他可憐的二兒是真的作得難受,便沒阻止,隨他去。
二舅先挖出一個正方形,四邊像用尺子量過一樣精準。一鍬一鍬下去,新鮮而潮濕的土見了天日。井越來越深,他越來越矮,最后落入深井中。全部的心思和力氣在薯井,他全身濕漉漉的,多少年了,從沒有這般酣暢淋漓過。他覺得全身所有的關節(jié)都松動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還存在,同時他又覺得自己被療救了。
他把井底用腳踏平,忘我地跳,同時喊叫著。那聲音誰也聽不到。井容納了他,他的病痛,他的壓抑,他的苦水。他用鐵鍬把井壁削平,用力拍得平整光滑。他佩服自己無師自通,是個天生的泥瓦匠人。把前胸后背緊貼井壁,還不過癮,躺在井底,望著四棱見方的天,一直到身上的汗被井給吸走。
停不下來的節(jié)奏。他一鼓作氣地挖,一口又一口的薯井,直到院子里再也挖不下一口井。那時候,尚海的姥家早已不種紅薯了。那些井,就像一張又一張嘴,空空靜靜地對著天空。
空與靜,也許是生命最好的狀態(tài)。二舅想著,眉頭便漸漸舒展開去。
五
姥姥在姥爺去世后幾年也辭世而去??湛盏脑鹤永镏皇6艘蝗?。此時二舅已不再折騰薯井,他仍安安靜靜地撿拾著他的廢品,換得一些必須的生活品。只是不再低著頭,目光和面容中有了活力和溫度。
二舅似乎能夠眼觀六路,誰家急需人手了,他不喊便至。紅白喜事中,幫忙擺放桌椅板凳,分發(fā)碗筷,事情結束,收拾殘席,打掃院落,他事事做得周至。贊許的目光投注在他忙碌的身影上,主家會拿沒動過的肘子、條肉送上門酬謝。
對親人,農(nóng)忙時,二舅更是主動幫大舅和三舅干農(nóng)活。上山打棗,地里劈玉米,隨車運回家,包玉米,系成黃橙橙的玉米人,粗壯飽滿,心靈手巧得到了完美發(fā)揮。尚海記起了他家蓋新瓦房時,用的木材都是二舅上山所砍來,駕上牛車送到20里外的他家。一車又一車,不辭勞苦。
二舅感到日子過得很充實。尤其被需要,與被贊許的目光,使他的心靈變得輕盈,走路的步子也變得快了。他又覺得,這才是生命最好的狀態(tài)。
于是,他又把日子過到了從前,上山打柴,熱心助人,巧編農(nóng)用袋,精細得賽機織……無不樂得自在。即使和親鄰間交流,體察人的功夫也是了得。
不覺間十余年過去,二舅已是花甲之年,尚海也到了四十不惑。讓尚海欣慰的是,遵照二老生前遺愿,三舅家將一子過繼給了二舅,二舅的生活歸三舅照管,他年之后,二舅的老宅歸三舅。三舅給二舅申請了低保,每年千上塊錢,也夠二舅生活。
無疑,一篇佳作。
二舅是不幸的,二舅又是幸運的,他救了自己。
伊蘭,好有深度厚度的作品,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