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曾是嘰喳少女(散文)
晚上溜彎兒回來,已經(jīng)九點多。腳仍不由自主邁向春梅的小店。她一個人,腿受著傷,我可以幫忙照看下。下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會紛紛到她店里,給校內(nèi)住宿的學(xué)生代買一些東西。
推開店門,晚秋的寒涼撲面,我禁不住哆嗦了幾下。春梅一個人在柜臺里蜷縮著,受傷的右腿套著一件男式秋褲,粗壯得像一棵成年的樹干,搭在殘破的木凳上。她低著頭,手忙不迭地劃著手機屏。見到我,如同見到了救星:“蘭,快去我家,給我拿一個沙發(fā)靠背來,我墊在屁股下,坐了一天,屁股要硌爛了?!?br />
她租的三居室在小店西幾十米,租兩間車庫時一同租下的。剛來時,和她一同入住的是第二任丈夫。男人看著憨厚,臉上總是帶著淺笑。春梅覺出她是個暖男,認準了才和他在一起。他視在廠子上班的兒子如己出。兒子三班倒,都是他張羅著做好吃的給送去。春梅刀子嘴豆腐心,從沒受過哪個男人這般好,心里涌起滾滾熱浪。想到前夫那是冷時酷日,受罵挨打,便心堅如鐵,和這個張家口男人領(lǐng)了證,全然不顧她勢利老娘的惡言冷語與嘲諷。
寒寒冬日,她的腳冰涼,他是那個每晚給她暖腳的男人。暖語安心,日子漫著香浸著蜜。她對他更好。男人胃腸上做過手術(shù),忌生冷,她就一口涼飯不讓他吃,再忙再累也是天天熱乎乎的飯伺候著。男人好喝兩口,她便頓頓給備著小酒兒。她和他正讀高中的女兒關(guān)系一直很鐵,寄衣服寄錢怕虧著孩子。她還經(jīng)常給他老媽打電話,讓她盡管放心他兒子,她會照顧好的。
她覺得老天非常眷顧她,把一個頂好的男人給了他,便想方設(shè)法往好里過。她饒有盡頭地規(guī)劃著未來屬于他們的大好日子,盡管口袋徒空。她第一次離婚變賣小店的錢,在城里買了個小面積樓房,留給兒子做婚房。眼下只有去借。親友們知道她的難處和性格,慷慨助之。僅一周的功夫,兩間車庫變身為小小便民店。這一行是她的優(yōu)勢和強項,輕車熟路。她熱情爽快,有求必應(yīng),似乎沒幾個冷清時日,小店就門庭若市了。小區(qū)上班的多,晚飯是主打,一到晚上就人影紛沓。春梅在里間幫顧客挑選稱重,男人在門口負責(zé)收銀。他時常嘴邊叼著煙,手上忙碌著。婦唱夫隨,一派怡然。
買賣風(fēng)生水起,日子紅日初生,但不知從哪一刻開始,他們竟成了兩只互相糾纏的刺猬。
一直讓張家口男人耿耿于懷的是,春梅竟背著他把樓房改到她兒子名下。半路夫妻終歸是咫尺天涯,心與心怎么也貼不到一起。想到對她們娘倆的好,他越想下去,心越寒涼。這事成了他心里的毒瘤,越長越大,最終成了所有不快的導(dǎo)火索。爭吵,惡語中夾雜著污穢,春梅又一次扮演了潑婦的角色。盡管這個角色讓她厭惡自己,她似乎又回到了村里的生活。
男人本就沉默少言,喝悶酒,對春梅不理不睬,經(jīng)營小賣部成了春梅自己的事。貧賤夫妻百事哀。春梅對錢的花費,從來不和他打招呼。兒媳婦有身孕,春梅這當婆婆的沒時間照顧,隔三差五地拿著錢和食品去看。孫子出生了,她升格為奶奶,又拿出大把的禮金來迎接這個新鮮的生命。男人終于忍無可忍,說他們苦著累著掙的錢,沒有去還開店借的債,都給了她孫子。把她從醫(yī)院喊了回來,沒有商量的余地,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春梅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離就離,誰離了誰都能活著。手續(xù)辦好后,他帶上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從這個租居之所徹底離開了,把全部的債務(wù)留給了她。
男人走了,她一個人進貨又賣貨,打點著實困難。一個人住著三居室,一年的租金近萬元,小店的租金、開店的錢,基本上是借債,各種難。她的肩膀再硬也扛不起,只有關(guān)店大吉。
北京的姐妹給她聯(lián)系了一個保姆的工作,月收入不低,這樣可以慢慢還掉虧空。她開始清倉店里的東西。
那個男人走后沒幾天,店門一直關(guān)著。我以為貨都清理完了,隔窗望時,里面貨物雜七雜八。猜想她可能被再度離婚的壞心情籠罩著,沒心思賣。幾天前我下班回來,店里燈亮著,進了門,她腿腫得老高。我哎呀一聲,沒容我問,她輕描淡寫地一嗓子:“一杯開水,全灑腿上了,我也沒當回事,到家脫毛褲,腿上的皮全燙掉了”。我唏噓:“真是禍不單行昨夜行?!薄澳阏f得忒對,這回所有的災(zāi)星都跑了,也該讓我轉(zhuǎn)運了?!彼粦T高八度大嗓門,沒有抑揚頓挫。旁人看不出她經(jīng)歷過的苦痛,她也很少向人提起,不愿意以此來博取憐憫。她自己有話,要活得剛強。
她回憶起我們同桌而坐的日子。
“你那時候真是一只快樂的鳥雀,成天嘰嘰喳喳的?!蔽艺f。
“當時可羨慕你,一門子心思全在學(xué)習(xí),鐵了心苦讀,要躍出農(nóng)門。我也想好好學(xué)習(xí),都賴我媽,整天嘮叨,丫頭片子念書沒用,找個好婆家才是正事。每天早早喊我起來做飯、下地干活、看著弟妹。到學(xué)校時,又累又乏,只有睡覺的份兒了。”她撇著嘴說著,夾雜著無奈。
“嗯阿,我總記得你一到下課鈴響,困倦的眼睛就有了神。時而瞇起細縫,時而瞪得老大。有時候津津有味給我講些新鮮事,什么鄰居家娶了外地媳婦,多么多么丑;哪個無兒女的老人凍死在冬天的野地里,身上一層冰霜;哇啦哇啦的,樹上的鳥兒都沒你那般神采。還講班上誰對誰有意思,講的時候還壓低聲音,四下張望,唯恐別人聽到。”
她笑了笑,忙點頭:“這些你都記得呀,真是難為你了!畢業(yè)后,我媽四處張羅著給我找對象,生怕她閨女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讓我嫁給了‘那牲口’?!?br />
“那牲口”是她對前夫不變的稱呼,說到他時,春梅總是咬牙切齒的。
她成為懵懂少婦時才18虛歲,第二年就生了兒子。幾年過去了,左鄰右舍小日子如火如荼,只有他們清貧度日。眼前好吃懶做玩心重的男人,漸漸把她的希望之火撲滅了。她有無數(shù)個難眠之夜,不服輸?shù)男膹娪辛Φ靥鴦又?,要靠自己的雙手改變生活。
于是她在大隊部租下臨街的舊房,找泥瓦工修整,把店面撐起來。沒有經(jīng)驗,沒有進貨渠道,也不知哪家的貨好價惠,她就貨比三家,食品親嘗,敲定最合適的一家。農(nóng)忙時節(jié),村民們午飯力求簡省。春梅就批發(fā)了饅頭、大餅,立等可取。做熟食就是那時學(xué)會的。一年下來,她的店占了上游,上門的村民越來越多,收入一路飆升。
那條街上,她店里的燈光總是與星光一同閃爍著。冬日凌寒,她做熟食,一遍遍用冷水洗涮,手裂流血,生凍瘡,臉成了紫茄子。
生活好,心也敞亮,等她覺得日子有奔頭了,男人卻總沒事找茬。春梅支應(yīng)他干活時,總以各種理由推辭。春梅太強了,奪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他憋屈,在心里窩成了一團一團火。小店對著的小土橋,農(nóng)閑時節(jié),橋上坐著東家西家的小媳婦。春梅在店里忙得不可開交,他在橋上消遣,輕松隨意,家長里短,打情罵俏。春梅先是聞到了些風(fēng)聲,而后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家里吵,外面動手打司空見慣。
她和那幾個有瓜葛的女人對罵。叉著腰,伸長脖子,眼里噴怒火,恨不能把對面的女人燒死,唾沫星子飛濺到天空大地落在那人身上,滿嘴都是污穢,涉及祖宗八輩和女人羞于見人的隱私。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有理者理虧者難分勝負。她氣沒發(fā)出去,到家和那牲口罵、打,但再強悍也抵不過男人的一巴掌。怕打臉偏打臉,一次次,她被打成了五眼青,打成腦震蕩,回了娘家。然而不大一會功夫,男人就低三下四給她老娘跪下,求饒,保證不再打媳婦。那保證只是一張廢棄的紙張,到家就繼續(xù)實施家暴。
“我早就不想跟那牲口過了,那時候兒子小,忍了。一心盼著兒子大了,在工廠上了班。那次,那牲口打我腦袋昏死過去,醒來后,我想和兒子說我的想法。兒子先開口了,‘媽,你走吧,別再受他的了,去過自己的幸福生活吧?!蹦且淮?,她淚如雨下。之后她離家出走過半年。
靠背取了回來,我給她墊在屁股下。店里只有我和她,中師畢業(yè)后,我在外讀書、工作、成家,見面的次數(shù)很少?,F(xiàn)在說她的故事,是我們在一起的話題。它們是她肚子里的蛔蟲,不定期地給她疼痛,讓她難受。與我傾訴,是一種療救。她又說到我們二人同年同月同日不同的命運?!白叩浇裉爝@步,和我自己有很大關(guān)系?!彼α怂︻^,哈哈大笑,“我就不信這邪,霉運總圍著我轉(zhuǎn)!”“我,總要試著改變自己的?!蹦亲藨B(tài)像極了初中時的她。
下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在店里買她清倉的貨物,我在邊上看著,學(xué)生們有需要的搭把手。一會兒功夫,東西便清了不少。學(xué)生散去后,關(guān)掉燈和防盜門,我扶著一瘸一拐的她,回到她臨時而又即將告別的家。偌大的三居室,十幾天前還有熱情有溫度,現(xiàn)在卻只剩下她一個,空落冷清。幫她打開了電褥子,倒了杯熱水,放在床頭。走時,我握住她的手:“放心吧,一切會好的?!?br />
我盡可能小聲帶上了防盜門。迷重的霧霾不知何時漸漸隱去了,一輪圓月在頭頂吐露著清輝。幾天后,春梅搬離了這里。之后我一直從微信上了解她的消息。她腿痊愈后去北京當過一陣子保姆,好姐妹的鞋店緊缺人手,她便招之即回了。直到現(xiàn)在,還在那里賣鞋。
春幡招招時,在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我散步時又遇到了她。大嚷門,喊小名兒,還是那么親切。晚宴而歸的她,一身得體的西裝,橘紅色的口紅,和那個曾在同學(xué)期間嘰嘰喳喳的快樂鳥雀相比,已有天壤之別。但我更牽念現(xiàn)在的她。
好字。